早课还是迟到了,周拂晓跑到教室的时候嘴巴边上还有喝粥的米粒没擦干净,文化课老师看到他这副样子,忍俊不禁:“快进来吧,今天就不算你迟到了。”

他们第一节课是美术课,老师是个年轻的女孩子,个头还没有周拂晓高,扎两只短短的麻花辫,用金色小蝴蝶夹把发尾夹得向上翘起。她自我介绍姓翁。

汤纯在周拂晓耳边悄悄说:“白南说这个翁老师是所有文化课里面最好的老师,很温柔,一点都不凶,而且如果有学生找她问问题,她也会认真解答,还会给表现好的学生加分和零食。”

周拂晓实在困,困得脑袋几乎要贴到桌面:“嗯。”

他在禁闭室里面是玩爽了,汤纯担心了一晚上:“拂晓,你……还好吧?”

“还行,就是困。”周拂晓揉着眼睛。

“没睡觉吗?”汤纯看他的惨白萎靡的面色都能想象他受到的非人待遇:“他们不给你睡觉?是不是虐待你了?你有没有受伤?我和白南昨晚想去看看你的,但是教官不让。”

周拂晓知道他误会了:“没受伤。睡了两个小时,是我自己没睡。”

汤纯当他是被聂韬成威胁了,不能开口说话,握着他的手:“我明白,你不想说没关系。要不等会儿下课我还是陪你去一趟医务室吧?不告诉别人,你放心。”

周拂晓总不能和他说在禁闭室里打游戏,要不然他带手机的事情恐怕包不住。

提到医务室他才想起来医务室还有人:“谢颐呢?”他在课室里没有看到谢颐。

汤纯说:“谢颐好像发高烧了,说是连床都下不来,还在医务室里躺着,估计今天是上不了课了。幸好你救了他,要不然说不定他昨天晚上都熬不过去。”

“发高烧了?伤的不是脸吗?”

“嗯。可能是伤口发炎了吧。”

“等会儿去看看他。”

汤纯还要说什么,突然身前出现一把愉快而响亮的女声:“汤纯!”

汤纯一个激灵就站了起来:“在。”

翁玲子笑盈盈问:“上课不要讲小话哦。来回答问题,我们刚刚一共讲了几种艺术风格?”

汤纯完全没有听课:“艺术风格……”是什么?

翁铃子很无奈指了指PPT:“我讲了二十分钟,一个都没记住吗?”

不光是没记住,脑子也不好使,PPT上面明明写得清清楚楚——五种现代艺术风格:立体主义、极简主义、欧普艺术、波普艺术和孟菲斯主义。

汤纯很愧疚:“对不起老师。”

翁铃子没有怪他:“坐下吧,要好好听课哦,美术课也是很重要的课。”她接下来给每个人发一张画纸:“现在,我们来试着每个人做一张孟菲斯艺术风格的海报吧。请大家用我的PPT列出来的元素——三角形、长方形还有文字,用简单的方法快速制作一张孟菲斯艺术风格的海报。大家可以自由发挥,下课之前交上来哦,今天就不给大家布置其他作业了。”

汤纯盯着眼前的白纸,脑袋里都是空的:“美术课上得还挺新潮,我们学校上美术课怎么从来就只讲达芬奇和梵高?拂晓你听懂了吗?这是要我们画画吗?”

美术这种高雅的东西和周拂晓从来没有关系,他只好举手提问:“老师。”

翁铃子耐心地走到他位置上:“什么事,同学?”

“我没听懂。就是让我们用三角形、长方形还有你规定的文字画画吗?”

“对。元素可以随意排列组合,只要有三角形、长方形和我规定的那几行文字就好。”

她在教室的队伍里一边查看学生们的作画过程一边给每个人单独的点评指导——

“文字可以自己试着设计字体,不一定要写得那么板正。”

“试着先用铅笔画个版面,哪里放文字哪里放图形,决定了再开始正式画。”

“颜色可以用得大胆一点,鲜艳一点。”

周拂晓对美术实在没兴趣,他大手一挥,在白纸上画了一个歪歪斜斜的长方形,里面套一个三角形,再套上周氏的狂草文案,三分钟结束了他难得的艺术之旅。

“走吧,去看谢颐!”汤纯和他提前交了画,两人就往课室外走:“可惜美术课一个星期只有一节,能多安排一点就好了。翁老师真的好温柔。”

周拂晓走在他旁边,教室的玻璃窗上倒映着翁铃子的身影:“嗯,她是个很好的老师。”

“就是讲课的内容奇奇怪怪的,从来没听过这些东西。”

“那是我们艺术造诣不够。”

“也是,不过这种地方也不会请那么好的美术老师,说不定她压根都不是干这行的,不过性格好人品好就好了。”

医务室就在教学楼的一楼,两人敲门进入后,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开始还不让他们进,周拂晓搬出聂韬成来,他才向他们指了指最里面的床位。

谢颐烧得嘴唇都是紫的,深深陷在睡梦里,满头满脑的汗。他脸上、耳朵上的伤经过处理,用干净纱布包好了。医务室里面难得开了空调,他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大概是热了,他一条腿从被子里蹬出来。

“谢颐,谢颐……”汤纯去探他的额头:“出了好多汗,应该已经开始退烧了。”

谢颐被他叫醒,一脸懵地望着他们俩,先认出周拂晓来:“你……”

周拂晓俯视他:“好点了吗?”

谢颐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他望了望四周,垂下眼睛来,点点头。

“先把病养好,不要想太多。”周拂晓知道他担心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日子还长,只要身体还在,以后都是能出去的。把身体赔进去了才不值得。”

汤纯在旁边帮腔:“是啊。拂晓为了你,关了一晚上禁闭室,他们都不允许他没睡觉。”

谢颐摇着头,很狼狈:“你不懂……”他张了张口,又没把话说出来。

周拂晓看了看他,坐到了床边上,“谢颐。抬起头来看着我。”

谢颐听话地抬头。他烧得两只眼睛里都只有空茫。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为什么我会落到这步田地?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地方?为什么会是我?为什么不是那些畜生……”周拂晓轻声地说:“不要去想。不要陷进去。不要掉进他们设置的泥淖里,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你要活下去,先活下去,这才是你应该想的。”

谢颐机械地重复了一遍:“活下去……”

这三个字和他的眼泪一起落了下来。

“这样活着,有必要吗?”他捏着拳头反问,“我真恨不得,我真恨不得一头撞死……”

周拂晓打断他:“你死了你爸会反省吗?你死了你爸会觉得他把你送来这里是错的吗?你知道他会怎么想?他会觉得是学校不应该虐待学生,是你抗压能力差,而不是他不应该把你送去这种学校。”

“你死了,他找另一个女人,再生一个,生到是儿子为止,再送到严厉的寄宿学校关起来,培养成下一个心理不健康的怪胎。再然后呢?你呢?你还巴望着他年年给你上坟哭丧?”

谢颐被他斥得浑身一震,瞠大眼睛直瞪瞪看着他。

“离开这里,离开你爸,去过你自己的生活,过自由的日子,等他死之前求你去收尸的时候,让他滚蛋,这才是你应得的结局。”周拂晓说,“放心,只要你活下去,他一定死在你前面。”

这话说得诛心了。汤纯都有点听不下去:“拂晓,你……别说这样的话……”

周拂晓反问:“那不然呢?挨了打,吃了罪,回去痛哭流涕地抱着亲爱的爸爸的大腿乞求理解吗?有用吗?他送你来这里一次,就还会有下次,他能把你送到这里来,下次能把你送到任何地方去,他打你,骂你,冷暴力你,断你这那,你还用一天他的钱就要当一天他的狗?”

汤纯皱着眉头:“你这个人也太极端了。”

周拂晓还要说,谢颐开口:“他说得对。”

汤纯惊诧的看着他。

“他说得对。”谢颐两眼聚焦,终于有了点愤怒的神采:“我就是我爸的狗,高兴了赏肉吃,不高兴就拳打脚踢。我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要让他送我来这里?凭什么?”

汤纯不这么认为:“他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啊,他送你来的初衷是好的,他只是没有意识到这里这么不人道罢了。他知道了说不准会后悔呢?”

“初衷是好的,就可以把我送来这里?初衷是好的,就可以任意打骂我?”

“哪有爹妈不打骂孩子的?但好歹是爹妈,他生你养你是有恩情的啊。”

谢颐接不下去话,只望着周拂晓。

汤纯有点动了脾气:“拂晓,我觉得这样不对,我知道你们很生气被爸妈骗来这里,我也很生气。我回去肯定要和我爸闹的,要大闹一场的。可是再闹,我也不会背离父母,那是我的血亲,这个世界上任何人对我不好,我爹妈总还是为我好的。”

周拂晓甚至笑了一下,他牵起嘴角的样子冷冷的:“你爸知道你幽闭恐惧吗?”

汤纯一愣。

“他知道吧?”周拂晓已经知道答案:“他知道还送你来,他知道这里有禁闭室还是送你来,他甚至骗你这里是夏令营也要把你送来,如果你在禁闭室里发病,甚至出现生命危险,他能保证你的安危吗?如果你死了,你觉得他要不要为你的死承担责任?”

汤纯说不出话了。

“是,说出来都是无私的爱,是生养之恩。说到底呢?他生你养到底为了什么?是为了你的幸福?还是为了满足他当爹的痛快?天底下所有父母一定爱自己的孩子吗?所有亲情都是无私的吗?那福利院里那么多弃婴,他们无私的父母在哪?”

周拂晓目露讽刺:“你可以继续骗自己,你爹爱你,他为你好,他只是有点暴躁、性格缺陷、教育方式不对、没当过父母经验不足……如果这样能让你觉得心里舒服一点,那当我今天说过的话都是放屁。但是下次,下次聂韬成那群畜生要关你禁闭、下跪体罚、人格侮辱、断吃断喝的时候,不要想着有人为你说话。你试着向爱你的爸爸祈祷一下,看他来不来救你。”

话说完了,他转身就走。

上午还有三节课,两节国学,一节语文,这三节课都是一个老师教,没有了翁铃子的温柔,这三节课上得并不轻松。周拂晓又因为太困了,实在忍不住打瞌睡,结果被老师抓到当场就扣了分,罚抄《弟子规》三遍,明天早上之前要抄完。汤纯就坐在他旁边也打瞌睡,却没被抓。

两人在医务室里小吵了一场,整个上午到中午午休都没有再讲一句话,汤纯闹别扭情绪,周拂晓本来也不是主动搭理人的类型,患难之交才过了一天,友谊的船就要翻了。

下午的行为矫正课是连堂,一堂就是三个小时,先是体训,然后是劳动,最后是心理课。但根据张白南的实际经验,心理课往往所占时间很短,有时候甚至不上,体训劳动才是重点。

体训要在操场上,午休完了之后所有人就直接到操场集合。操场空旷宽阔,毫无遮蔽,下午两点半的太阳正是最烈的时候,晒得操场跑道一股浓浓的塑胶臭味,即使戴了帽子在头上,防晒的作用也微乎其微,不一会儿脸和脖子都会被晒得发热发烫,再有半个小时,皮肤就会开始泛红刺疼,如果没有涂防晒霜,一个下午皮肤是肯定会被晒伤的。

周拂晓站了将近二十分钟,其他班已经开始训练了,贾新民还没有到。

这位总务教官似乎有事耽搁住了。他的助手教官代为维持纪律。

直到学生中间开始悄悄地起了议论,才远远地有穿制服的身影从办公楼的方向走过来。

男人带着自己的助手教官来了就开始交班:“小唐回去吧,以后这个班我和老曾管。”

说完,他把脸上的墨镜摘下来,微笑的时候整齐干净的牙口露出来——

“不好意思,交接工作就迟了一点。很高兴见到大家,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们新任的总务教官了。你们可以叫我聂教官,或者总教,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