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典礼的最后一个环节就是发课程表和评分表。

课表比周拂晓想象得更丰富,甚至乍看上去挺科学的——上午上文化课,课程不仅涵盖语文、英语、政治和国学,而且还有音乐、美术这样的兴趣课。下午上行为矫正课,课程分得很细致,包括体训、劳动和心理课,每天下午都要上。晚上则全部是自习,用以完成作业和复习。

周拂晓是初中肄业,这份课表给了他一种真正回到了学校的错觉。唯一让他不满的,可能就是文化课总体偏文科,他不是一个很擅长文科的人。

相反,评分表就简单多了。

大致是把《学生行为守则》上禁止的行为重复了一遍,然后列举了扣分项,但标准既不具体也不清晰。

比如已经遐迩闻名的第二条,禁止打架斗殴和讲粗话讲脏话,违反者将扣3分。

但是打架、斗殴、粗话和脏话是四种行为,而且很明显不是一个级别的行为,打架明显要比说脏话更恶劣,总不能两种行为都扣3分,那不就等于变相鼓励能打架就不要以斗嘴解决问题?

再说,打架也分情况,一对一打架和打群架又不同,冲动打架和有组织有策划的殴打肯定不一样,打架造成的伤情还分轻微严重,是无论怎么打、打成什么样都一律扣3分呢?还是可能产生额外的扣分?这谁也说不好。

周拂晓翻到表格背面,还看到了扣分项对应的具体处罚措施——

扣1分,俯卧撑20个。

扣2分,深蹲100个、抄写《三字经》1遍。

扣3分,负重跑步三公里、禁闭室2小时反省、免午餐或劳动处罚。

……

扣5分,禁闭室8小时反省或劳动处罚。

……

最下面一行——

扣10分,由负责教官视具体违纪情况制定处罚措施。

写得和闹着玩儿似的。

还不如直接写“怎么罚看心情”。

晚饭的时候,周拂晓和张白南在食堂接头讨论了这个分数制度的具体落实情况。

张白南算是个有道义的,没有因为背学生守则的事情就翻脸,把知道的都说了。

“分数会累计吗?累计的结果有什么用?”周拂晓问。

张白南解释:“加分累计到一定数额,可以兑换请假次数。每10分可以兑换一天假。”

“还能放假?这么好?”汤纯眼里冒光:“10分也不多啊。”

张白南摇头:“看着是不多,但是据说从来没有人真的能加到10分以上的。因为加分很难,一次最多也就加个一分、两分,而且加分也没有标准。”

“只能换请假?还有别的东西能换吗?”周拂晓又问。

“5分能换一次免罚。但是不是所有罚都能免不好说,也有可能是个限免条款。我也还没见过有人加到5分的。其他的没有了,只能换这俩。”

“那扣分的累计呢?”

“扣分不累计。这他妈要是还累计也太恐怖了,哪怕扣1分都不好受啊。”

“你见过扣最多的是多少?”

“3分?关了两小时禁闭,出来整个人都不好了。但我们来的时间也不长,还没见过关一天的,不知道咱们这届谁是这个幸运儿。”

“禁闭室里有什么?”汤纯还是没忍住问:“就关在里面吗?还是里头还有别的……”

张白南也没被关过:“应该不止是被关。我有一次经过那儿听到过里头的人在叫……反正你们是不会想听到那个声音的,可惨。”他做了个皱眉的表情,刻意压低了声音:“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但凡关禁闭室,聂韬成都会去看。据说那儿是他管的,其他教官还不一定能去。”

汤纯的脸白得不能再白了:“别说两个小时了,两分钟我觉得我都会死在里面。”

“两分钟也太夸张了。”

“我幽闭恐惧。坐电梯久了都不行。”

“禁闭室在哪?”周拂晓问。

张白南说:“就在宿舍西边的地下室。不止一间,有三间。”

周拂晓想起宿舍西边的一楼是总值班室。

“我听说,”张白南看了周拂晓一眼:“也只是听说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就是听谣传。说禁闭室里都是刑具,什么狼牙棒麻绳锁链手夹板都有,姓聂的特别好这一口,之前还因为下手太重把一个学生打死在里面。”

汤纯吓得都结巴了:“死……死了?生生打死的?”

“是不是死在禁闭室里不一定,但是这里的确闹出过人命。就是两年前的事情,网上有这条新闻,只是很多人不知道。姓聂的是总教官,就算不是他打死的,学生出了人命他难道能逃脱责任吗?”说罢,张白南露出厌恶的神色:“呸!这人迟早下地狱,祖宗十八代都不得好死。”

周拂晓埋头扒饭,像是完全没有听见他们俩的谈话。

汤纯还在问:“可是……如果是真的被打死了,父母不会闹吗?出了人命学校也还好好的?”

“学校的说法是自杀的,鬼才信这种话。”张白南叹气:“我看新闻上说,是个女孩儿,还未成年,死了之后遗体都没让父母看着,学校就自主拿去火化了,等她家里人来了,只有一盆灰。她妈当场哭晕过去。死还要见尸呢,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就剩一把灰了。”

“所以肯定是她死得不正当,所以学校才急着处理了遗体。”

“论坛上还有人说,被打死可能都算是好的下场,她一个女孩儿,姓聂的和他这帮禽兽说不好会不会玷污了她的清白。”

汤纯眼睛都瞠大了:“这……这怎么能……”

张白南看事情比较负面:“怎么不能?你觉得这种事他们做不出来吗?他们根本就不是什么军人,都只是流氓!贾新民不就喜欢女孩儿对他撒娇吗?”

“反正家长就算闹也没有用。办这种学校的,哪个没有点后台背景?要不然怎么能把这么大的事情压下来?姓聂的估计也是有人保着的,所以才更加有恃无恐。”

汤纯彻底的沉默了。他是安逸单纯的性格,少去接触负面的东西,这一天不到的时间负面的信息量和情绪快把他塞满了。

周拂晓终于把最后一口米饭送进嘴里:“怕也没用。去一趟不就知道是什么样的了。”

说得去一趟禁闭室像是去菜市场买一趟菜似的。

两个男孩同时都露出震撼的表情。

“拂晓,你还是小心点吧。我觉得聂韬成很不喜欢你。”汤纯不认为出头是好事情:“今天背学生守则那一出明显就是想整你。他一句话,所有人就都记恨上你了。”

张白南赞同:“兄弟,我劝你低调,这儿不是折腾的地方。”

关键是周拂晓现在想低调也晚了。聂韬成这一把就是为了让他不能低调。

那他就干脆不低调了:“你们说,到底要干什么才能扣10分?”

张白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你……你想干什么?”

周拂晓端起空了的餐盘站起来,朝他眨眼笑了一下。张白南一口饭还在喉咙里没咽下去被他笑得脸通红,脑袋没能及时作出反应,只见周拂晓已经往最后一排走过去。

所有教官都坐在最后一排,包括聂韬成。

总教官照样和学生一样吃饭堂,在学生排队的窗口打饭,两菜一汤。吃饭的时候他通常单独坐在角落的桌子,不和他的其他同事同吃,既不看手机也不听音乐,就是干吃饭。

周拂晓穿过人群到达最后一排后目标明确地往那张桌子走。因为顾忌到最后一排都是教官,基本上倒数第二、第三排桌子也不会有学生主动去坐,哪怕真的没位置了,宁愿拼桌挤一挤也不愿意往后靠,于是在最后一排的前面形成了一道如同楚河汉界一样的“无人区”,仿佛那两排桌子下面埋了地雷似的,踏上去就是粉身碎骨。

原本还没有学生注意到周拂晓,不知道哪个学生率先往后看了一眼,发现了这个勇敢的“扫雷兵”,捅了捅自己的同桌,叫了一声“你看!”。于是他们那一桌带动那一排都注意到了。

周拂晓迷彩服外套搭在肩膀上,披风似的,走起路来衣角翻飞,一只手里托着张空餐盘,仿佛不是拿着一份食堂菜,而是在五星级酒楼里端着一瓶八二年的拉菲。

就连教官都看到了他,有人悄悄议论起来,有人发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口哨声,还有人站起来想看清楚这个胆大的学生是谁,但没有人发出任何阻止或者询问的声音。

就在这片诡异的气氛里,周拂晓终于抵达了最后一张桌子。

聂韬成背对着他,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的异常,端着汤碗一口一口把刷锅水喝了个干净。放碗的那一下,周拂晓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少年手里那张餐盘直直地朝着总教官的脑袋就扣了上去。

他今晚的两个菜分别是西红柿炒蛋和清炖豆苗,全是汁水淋漓的东西,于是西红柿汤和豆苗混合在一起挂了聂韬成一头一脸,大红大绿,喜庆又吉利。

聂韬成回过头来,正对上一对狡黠而明亮的眼睛。少年歪着头,很是无辜——

“啊,你挡着我的路了。”

四下噤若寒蝉。

聂韬成情绪稳定,抹了一把脸,把脑袋上的西红柿甩掉,缓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高,站起来气势是慑人的,看向周拂晓的时候低着脸,阴影将他的脸上的表情模糊掉了。

这时,反方向突然一声高亢的惨叫传来。

声音源自餐盘回收处,只见倒泔水的垃圾桶旁边挤满了人,有人把一个学生按在地上打。皮带抽打的声音利落、狠绝,学生声嘶竭力地怒吼,听声音很熟悉。

——是谢颐。

周拂晓眉心一皱,刚想迈步又一停,去看旁边的聂韬成。

聂韬成还欠了欠身,对他微笑:“来,你先走。”

周拂晓:“……”

观众:“……”

两人到达的时候谢颐被抽得脸上一条横长的血痕,血珠顺着颊腮流下来,半边脸于是都泡在一汪血浆里。他双手被一名教官反剪按倒在地上,脸朝下趴倒,教官用靴子踩着他两只反剪的手,他尽力地转过脸,伸长了脖子,一口咬在打人者的脚踝处,教官痛呼一声,两步退开,裤子都要被他咬破了似的,谢颐爬起来就朝他扑去,嘴里喊着“我杀了你——”。

四周的学生被他鲜血淋漓的样子惊吓得散开,也没有人敢去阻止他。

周拂晓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他的腰,把他拖回来:“谢颐,可以了。可以了!”

聂韬成则将被咬的教官拉开:“怎么回事?”

教官还捂着脚踝,不甘心地朝谢颐啐了一口:“这学生满嘴脏话,上来就问候人祖宗十八代,总教,今天必须罚这小子禁闭!”

谢颐被周拂晓架着还要往前扑:“他先插队的!你他妈插队还有脸倒打一耙!都看见了,那么多人都看见他插队了,是不是?你们说他是不是插队了?”

聂韬成往旁边的一圈学生中间扫一眼,没有人点头,也没有人摇头。

谢颐更怒:“怕什么?你们就是怂才让他们这些畜生逞威风!明明都看见了,就是他插队!你!还有你,你们刚刚不还站在我后面的吗?”

但是被指的学生看都不看他,只把头低着。

打人的教官得意了:“谁插队?你看看有没有人说我插队?”

没有人证,也没有监控,两方各执一词的事情吵下去就是浪费时间。

聂韬成睨了一眼谢颐,又看一眼同事,先打发了他:“把伤处理一下,看有没有大碍。这里我来处理吧。”那教官也识相,悻悻然离开。

谢颐在他身后仍然叫骂,聂韬成两步走过去,问:“你叫谢颐?”

谢颐也不怕他,拉开周拂晓要上去,被周拂晓强制压在了身后,谢颐很不满:“你别拦我,他们都是一伙的!我告诉你,等我出去了,你们都有好果子吃!”

周拂晓冷斥:“闹够了没有?”

谢颐没想到被他教训,惊愕地瞠大眼睛,一时间竟然没接上话。

聂韬成玩味地看着这一幕。周拂晓面对着聂韬成:“你要罚他,先让他把伤处理了。打了脸,万一花了不好看了,他的家长说不定会闹到学校里,你们不好解释的。”

聂韬成很给面子地点了点头:“行,先送去医务室吧。”周拂晓要把人送走,却被他拦下:“我说他,没说你。你又没受伤。”

周拂晓想了想,把谢颐松开。后头张白南和汤纯两人走上来,替他带走了谢颐。

现在又只剩下聂韬成和周拂晓。

“好了,我们现在来说说你。”聂韬成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