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苏文卓打电话来的时候,周拂晓还在被子里。

他刚刚下了晚班回家,躺上床都不到一个小时,电话铃响得他嘟囔一声,皱起眉头。身边聂韬成挪过来一只手把他往怀里搂,顺势捂住他的耳朵,另外一只手才去捞电话。

周拂晓其实已经醒了,昏暗的被子里全是聂韬成的味道,他用脑袋拱了拱爱人的胸膛,起床气都冲到了嘴边,连看都没看清照着锁骨就咬过去,咬也不咬很深,咬完又用舌头舔舔,发出警告地嘟囔声,然后满意地听到了聂韬成低沉的带着睡意的笑声——

“不闹。”

可能是意识到了打电话来的时机不合适,对方很快结束了通话。

聂韬成放下手机才翻个身把人压下来接早安吻:“喜欢被人听?”

周拂晓在他的唇上流连吮吸,像是不愿意他离开:“我才回来多久你又要去上班。”

聂韬成只一味顺着他的话:“那我以后不上班了,好不好?”

“但是我喜欢你穿制服,你穿制服好看。你还是得上班。”

“就只喜欢我穿制服?”

周拂晓发出爽朗的笑声,揪着他的领子再次接吻。

起个床闹了快半个小时,直到周拂晓餍足地躺下欣赏聂检察官穿制服的样子,理智才稍微回到了他的脑袋里。他想起苏文卓刚刚的电话——

“文卓姐怎么这么早就找你?”

聂韬成一边对着镜子扣扣子一边说:“那个刘占峰,跑了。”

周拂晓彻底精神了,他从**坐起来,镜子映出他脖子到胸口暧昧的痕迹,也映出他斜倚床头的懒相:“什么时候跑的?怎么回事?”

“公司今天已经没有人上班了,招生地点也没有人了,电话打不通,他们的网站也关闭了,过去要债的供应商都傻了眼,一个晚上就跑得干干净净。”苏文卓语气是无奈的。

聂韬成觉得这是好事:“他倒是滑溜,跑得这么快。”

苏文卓继续说:“据说他不仅拖欠了供应商的钱,就连新公司的员工也被拖欠了工资。我们找到了一个前几天离职的职员问情况,她原本是一个平面设计师,据说,整个公司的宣传部门一共只有两个人,她应聘的时候职位要求上写的是她只需要负责美术部分,但实际上她不仅要做美术、负责后期广告商联系和物料制作,还要写文案和新闻稿,甚至连整个招生宣传方案都是她写的。刘占峰推崇996,但是她上了三个月的班才拿到过一个月的工资。”

“他是真的没钱,所以只能跑了。”聂韬成听出来了。

“那些讨债的供应商,少则数百万,多则上千万的货款被他拖欠着,有的已经快被拖垮了。我们在帮助这些供应商申请将刘占峰列为失信人员。接下来,学校肯定是办不成的。”

“这次倒是不费劲儿。”

“我估计,办学校是一个骗局,实际上他只想骗学费,他知道学校根本开不起来的。”

“至少办学校对他来说没有那么重要。辛苦你们了,后续不用再插手了,就等着看戏吧。”

苏文卓其实没有看懂周拂晓这一系列的操作:“其实,没有必要大费周章又是拍视频,又是让供应商去闹事的。刘占峰和郭庆利不同,他没有后台靠山,只不过是个小喽啰,一个失信人就能解决的问题,晓晓他们何必再趟浑水。”

聂韬成觉得苏文卓是不够了解周拂晓:“晓晓要的不只是学校停办。停办只是最简单的。”

“那他还要什么?”

“你觉得刘占峰最怕什么?”

苏文卓想了想:“没有钱?被抓?”

“不是,”聂韬成失笑:“他本来就没钱,很早就没钱了,但也没有阻止他开新公司、开学校。至于这所学校开不开,对他来说也不是原则性的问题,开得成,那是他圆了自己一个梦,开不成,也就和从前一样。”

苏文卓灵光一闪:“是他自己!他最在乎的是他自己!”

聂韬成点头:“他身无旁物,妻离子散,仅有的就是他自己了。他这辈子没有爱过任何人,任何理想和信念,他最在乎的是他自己。说得再不好听点,他最在乎的是自己的面子。”

“所以晓晓是想让他丢面子,丢尽颜面才是最能伤害他,最能令他痛苦的事情。”

“并不是晓晓让他丢面子,是他自己让自己丢面子的。晓晓给了他选择。可惜他不珍惜。”

苏文卓明白了。

这是一个圈套,要不要往里面跳端看刘占峰自己怎么选。

他要是不跑,把钱还给供应商,补齐员工被拖欠的工资,哪怕不是马上把所有的钱还上,而是积极地和对方沟通,一步一步地还钱,也不至于走到今天,也还能保留住自己的体面。

但他还是跑了——其实都知道他会跑,就像他从负债的前公司跑了又开新公司一样,这次出了问题他依然会跑,而且跑得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快,但也就断了自己最后一条路。

随着宣讲课程的视频传播开来,接下来事态的发展已经不是任何人能插手的了。就苏文卓现在掌握的消息,已经有人在网上把刘占峰扒得底裤都不剩了,这位“资深教育学家”刘老师毫无准备地暴露在了公众监督的视线下,他不仅是教育思想落后陈腐的问题,而且负债累累,老赖成性,他的公司是个空壳,他的学校八字都没有一撇。

按照这个情势,后面可能会有“正义人士”直接找到公司、家里去,亲戚朋友都会知道他这些丑事。为了避免被骚扰,熟人会纷纷避开他,与他切割关系并断绝来往,他会失去所有可能会给他提供援助的人的联系。最后,他要找一个避风头的地方都是困难的事。

如周拂晓所言,他的确不是要剥夺刘占峰什么。

因为刘占峰本来也没有多少东西可以被剥夺,他的自尊和体面是仅有的能够失去的东西。

一旦被剥夺,他会生不如死。

事实上,周拂晓已经对刘占峰不感兴趣了,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去做——

“有一个纪录片的导演联系了我,说想要拍一部关于问题学校的片子,反映一下这方面的问题。还问我能不能联系其他学生出镜。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聂韬成知道这件事:“文卓跟我说过这件事,他找到检察院来了。我们领导还在开会研究要怎么出镜的问题。如果决定要出镜,这个片子的性质会不一样。”

周拂晓还以为这个事情没戏:“公务人员能随意参加这种项目吗?”

“我们也是需要向人民群众宣传我们的工作的嘛,何况今年这个案子确实办得好,有宣传意义。”聂韬成莞尔:“就是要让他们这帮老头子接受新鲜的宣传手段要花一段时间。”

“你觉得还是很有可能搞成的?”

“听口风的话应该是可以的。”

“我联系了汤汤还有一些其他学生,下周他们要开个剧本讨论会,你要不要一起来?”

聂韬成点头:“我应该不会出镜了。卧底最好是不要出镜的。文卓可能会和你一起去。”

周拂晓觉得惋惜,但也知道这是为了他好:“没关系,你在我心里已经是无冕英雄。”

聂韬成喜欢他嘴甜的时候,指了指自己的嘴唇要求一个实质性的奖赏。

他们自然地接了个吻。

周拂晓把剩下的衣服晾了,他们并排坐在凉台上。凉台是半开放的,虽然窄小,但也足够放下两把塑料椅子,周拂晓又买了几盆花摆摆在角落里,花养得半死不活,一边叶子绿着一边叶子已经枯黄,没几天开得漂漂亮亮的花朵儿大多凋谢了,但也有那么几支硬撑了下来,竟然一直没能完全死掉。

周拂晓上班时间不定,有时候在这个单位工作两个月,下个月又换了单位换了上班时间,有时候连续几天24小时地加班,更多的时候日夜颠倒地轮转。养花对他来说,本来就是奢侈的事情,想起来就浇一下水,想不起来晾着人家一两个星期都是常有的事情。于是这些植物全靠韧性熬着——好在他养的花儿也像他,轻易是死不掉的。

聂韬成看他用手里的啤酒浇花,问:“谢颐会出镜吗?汤纯他们也都会去?”

“汤汤和白南都答应了。谢颐还在考虑,他还没和他爸完全撕破脸。”周拂晓负责联系他们:“还找了往届的一些孩子。有的一开始还以为是诈骗,打了好几次电话才联系上的。”

“除了学生,还会找家长出镜吗?”

“导演说他找了,但是当他说明他要拍什么之后,好像没有家长愿意出镜。我们联系到一些孩子也会反馈说,他们的父母不愿意他们出镜。”

“听说这个片子拍出来是会放在电视台播的。”

“是,导演就是电视台的导演,好像还挺出名的,有自己固定的节目。”

聂韬成仰头喝了一口酒,冰冻过的**顺着食道一直滑到胃里,他能感觉到肚子正下方的某个部位凉凉的,他抬手捂了捂那个地方,很快凉感就消失了。夜风里有虫鸣和鸟啼声。

过了一会儿,他说:“如果你爸妈看到这个片子,他们会很难堪。”

周拂晓偏过头看向他,不确定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想利用这个机会让他们难堪。”聂韬成说:“自己的孩子在电视机里向全国人民展示父母给他们的伤疤。这是打他们的脸。但这就是你想要的效果,对吧?”

周拂晓承认:“我是不是特别坏?”

聂韬成对他微笑,抬起手揉揉他的脑袋。

周拂晓闭眼摇头晃脑让他揉,他知道闭上眼表情就没有那么冷淡:“没关系,哪怕他们脑袋里产生了一秒钟恨我的想法,或者难堪的想法,我就算没有对不起晚照。我就是要他们难堪,要他们永远记得,晚照的死,他们每个人都有责任,每一个人,我都不会放过。”

酒喝完了。聂韬成站了起来,他倚在栏杆上,面对周拂晓站着。逆着月光,周拂晓只能看到他整个人形的剪影,五官和面貌都隐入了阴影里。

“等片子播出之后,说不定你就会出名了。”聂韬成开着玩笑:“你长得这么好,万一被导演相中了,以后当了明星,可别忘了我。”

周拂晓不觉得自己能有这么幸运:“你想多了,人家也只是利用我来给自己做成绩而已。”

他也站起来,走到聂韬成身边去,一把揽着聂韬成的肩膀。

“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这样就挺好的。”他做了个深呼吸:“这就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人生状态了,还年轻,能赚钱,能养活自己,身边不需要太多人,但是很自由。”然后,他转过头来看聂韬成,用极郑重的、认真的表情说:“谢谢你,聂韬成。”

他好像一直没有正式地这么说过,但晚照走了以后,他真的以为,人生不可能再有好事发生。

聂韬成低下头来吻他,这是一个代表祝福的吻——

“那我就祝你,永远年轻,永远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