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占峰习惯了日夜颠倒的作息。

他一般凌晨三、四点才睡,然后上午十一点之后起床。晚上的时间他用来看书、备课,有时候甚至彻夜不眠地扑在他的新事业上。他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兴奋、热血沸腾,就像看到公司前台换了一个更漂亮、更年轻的接待姑娘一样兴奋。

妻子很早就和他离婚了,自从他把儿子送去问题学校之后,妻子就不断和他吵架,最终她忍无可忍地提出了离婚申请。当他看到那张申请表的时候,感到的是一阵羞耻和失望,他并不责怪妻子,只是对自己感到失望,他早就应该知道这个女人和他道不同不相为谋,她是一个对他来说本该个毫无关系的人,而他竟然等到她递上申请书的时候才真正明白这件事。

在去民政局的那天,妻子很平静,唯一说的话是她会尽全力争取儿子的抚养权。当“争取”两个字从她的嘴唇里吐出来的时候,他不受控制地扇了她一巴掌。

离婚后,他过得还算满意,他已经决定暂时放弃女人、家庭这些东西,所幸这时候他又有了新的目标——他想开一家学校,做个老师。

哪怕再往上数三代,他们老刘家也从来没有出过老师。刘占峰已经是他们家学历最高的人,但考上大学的时候,师范专业也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的选择列表里。那时候他一门心思只想赚钱,他觉得这是一个社会对男人的基本要求——会赚钱,他把这件事看成一种生存的本领,毕竟他要在这个社会上生存,而且他还要养家,养孩子。

做老师这件事,是到了中年以后才出现在他的规划蓝图里面的。他觉得自己应该会是一个不错的老师,首先,他讲话的本事还不错,他从前经常在员工面前演讲,他并不畏惧在公开场合对着人说话;其次,别人也喜欢听他讲话,员工也好,家里人也好,客户也好,他们赞扬他幽默、风趣、有意思;第三,他对儿子的教育已经可以当作范例故事,远近闻名。儿子以前是脾气顽劣、叛逆心很重的孩子,直到他决定干预儿子的教育,最终才让儿子上了重点高中,这也受到了邻里的称赞。

但是开学校和当老师是两件事。

当老师让他心情愉悦,当他在讲台上说话的时候,他浑然忘我;开学校的事情却让他觉得烦躁,他要管理的事情太多了太杂碎了,从收购场地,招聘人员到宣传招生,每一件事他都要参与,小到海拔上的宣传标语,大到应聘老师的面试,都等着他去决定。

还有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他没有足够的钱。他很需要钱。自从他的生活重心放在了教育事业上,他对从前的事业的管理就跟不上了,导致亏了不少钱,他粗略地计算了一下自己的经济情况,就有点后悔,当初没有为自己攒下一笔钱。

到了这个年岁,刘占峰觉得除了追梦之旅其他事情都没有意义了。他已经尽到了对社会、对家庭和对所有人的义务,年近知天命的时候,他下定决心自私一次。

他完全放下了从前的公司和事务,将它们转给了手下的经理人去打理,自己一门心思扑在了课程准备和学校的建设上,他还到处去拉投资——尽管他不擅长做这些事情,但是为了心目中那枚热切的、散发着红光的靶心,他还是像一只飞镖一样奋不顾身地往前冲。

再次充实的生活让他感到精神焕发,意志坚定,体会到了酣畅淋漓的快乐。前路是坎坷的,但他是个相信办法总是比困难多的人,他近五十年的人生也一次又一次证明了他的信念。

这一次,他只想对得起自己,他不在意任何人的评价,只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中午起床后,刘占峰简单地吃了点早餐。他每天下午才会去公司,中午饭后的时间他会用来复习前一天晚上备课的内容和讲义。

但今天早餐还没有结束,他的手机就一直在不停地响。他去拿手机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有六十几个未接来电,全部都是公司的经理人打来的。

电话接通,经理人像是见到了救命菩萨:“老师,”这是刘占峰坚持让他这么称呼的,“您要来公司一趟,好多人今天跑到公司来要债,他们现在堵在门口闹事!”

刘占峰筷子放下的手一抖,一只竹筷掉在了地上,噼里啪啦一阵响。他弯下腰去捡筷子的时候,感觉到来自腰间肌肉抵抗的疼痛。

“老师?您在听吗?”经理人的背景音很嘈杂:“我已经报警了,但是警察一直没有到,已经两个多小时了,估计他们不想管,您要想想办法,这样很影响招生工作啊。”

刘占峰挂了电话驱车去公司。一路上他脑袋都在嗡嗡地响,但他什么想法都没有。

公司的楼下和楼道里到处都是人,有一些供应商的面孔他甚至是熟悉的,还有一些人是从前投资公司里签约的散客,他差点都要忘了还有这些人了。出于一种可耻的心态,他把车停在了地下车库,然后走楼梯进了公司,但还是被公司门口的几个供应商逮到了。

“刘占峰!”有人吼道:“还钱!你有钱开公司没钱还我们吗?”

其实他听不太清楚,因为周围太吵了,不同的人吼着不同的话。他颤颤巍巍地一抬头,发现自己被白色横幅包围了,那么多的白幅,还有的人带着白花扔在公司门口,他们诅咒他快点去死,恨不得就地就把这里当成是他的灵堂,狭窄的楼梯口到公司前台不足十米的距离,他被推搡着,口水被吐在他身上,周围还有过来看热闹的人、其他公司的人、大楼的保安……

他尽量扯着嗓子想要讲两句,但每次刚张口,就被人推一下,他甚至连站都站不稳。

还是经理人发现他到了,才冲出来护着他:“保安!保安!把他们都赶下去!”

刘占峰在经理人的簇拥下才进了公司。透过公司玻璃门,他能看到自己狼狈的一张红脸。

“他们怎么知道这里的?”他怒气冲冲地问经理人,“谁透露的地址?有人透露了地址!是不是你!”

经理人看出来他丧失了理智:“不是!当然不是!您怎么能怀疑我……”

刘占峰坚信有人害他:“难道我自己去说的?你去查!一定要查出来!”

经理人露出个为难的表情,这种事怎么查?消息过了那么多人,谁说得清楚消息源在哪?而且他也不想和外头那些讨债人打交道。他们有的人是职业的讨债人,并不好对付。而且他认为自己的工作任务也不包括和讨债人打交道。

经理人干脆换了个问题问:“那……如果有家长来了问怎么回事,我们应该怎么答比较好?”

“先把对外的所有宣传物料里面公司的地址都撤下来,不要让家长来这里了,招生地点换一下,在隔壁酒店租个小房间也行,总之,不能让他们到这里来!”

“您要不要对外也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有什么好解释的?”

“我的意思是旁边还有其他公司,那么多人都看到了,平时进进出出也是要来往的。另外,如果物业过来询问,我们也要有个说法。刚刚已经有物业的人打电话过来问了。”

“物业就应该负责把这些人赶走,那是他们自己没做好工作!他们要是再打电话来,别理,我又不是没交租金给他们。”

经理人还要说,外头一位负责宣传的员工急切地敲门,不等刘占峰让她进来,她就急冲冲地推门而入,神色很狼狈:“老师,您应该看看这个。”

她把手里举着的平板电脑拿给刘占峰看,那上面正在播放一个网络视频。

视频记录的是刘占峰一周前在隔壁酒店举行的一场宣讲会。从拍摄角度来看,应该是偷拍者把摄像头藏在了桌子底下,从后排悄悄拍下的视频,镜头不仅捕捉到了刘占峰的正脸,还记录了现场很多家长的脸。整段视频只有三分钟不到,并不是整节课的完整记录,只包括了刘占峰在课上设计的几个关于孝道的互动环节,以及他的一段演讲。

“他根本就没有把我完整的话放出去。”刘占峰冷冷地说。

“现在的问题重点不是这个啊老师!”宣传员觉得他简直是荒谬:“您知道现在这个视频的点击量有多少吗?120万!光是评论就有上千条!他们现在都在批评公司开设这样封建、愚昧的宣讲会,是残害学生,欺骗家长!”

她把视频下面的留言给刘占峰看。

刘占峰捏着拳头,然后又放开,他僵着脸:“什么封建、愚昧?怎么封建愚昧了?”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怎么处理这个视频……”

“不用管!这些人都是吃饱了撑着整天在网上骂人的,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我又没犯法,公司也没犯法,还能把我抓起来?”

宣传员不觉得这是可以置之不理的:“不管的话,公司的口碑和风评会越来越差的,最终会影响到招生。如果家长和学生们看到视频,怎么还会来报名?要是投诉的人多了,说不定还会有别的麻烦。您别以为这是小事,现在的人和以前不同,大家投诉的意识很强。”

刘占峰头疼:“那你说怎么办吧!”

宣传员说:“最好是能联系网站平台把视频删掉,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就是……”

“说!”

“就是可能要花点钱……”

“要多少?”

宣传员比了个手指头。

刘占峰听到“钱”这个字就上火:“钱钱钱!我哪里来的那么多钱!没看到公司外面那么多人要钱吗?一天到晚只会问我要钱,要你们都干什么吃的!没钱!”他还觉得是宣传部门没有把工作做到位:“你去把这个事情解决了!删除不了视频你就给我滚蛋!”

宣传员也很不舒服,她觉得这个工作要求很不合理,把平板电脑往桌上一摔:“那您另请高明吧!这活儿我干不下去了!”也不等老板回话转身就走,走的时候还要嘲讽:“没钱做什么宣发公关?没钱开什么公司?谁还愿意干你这个活儿了?工资一个月比一个月少,还要天天加班,真以为自己是什么香饽饽?”

刘占峰正好听到这一句,气得直骂:“你给我滚!滚!人力!把她给我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