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换衣服的间隙,贾新民走到廊下点烟,低头的须臾一双军靴从旁边的阴影里走出来。

那是一双17式作战特训靴,铜制U型速拉环,绑带扣上压制了五角星的图案,微外翻的鞋帮内侧可以看到一枚白色的军检戳。

一双真正的军靴,和他们这些外行脚上的仿制品不一样。

贾新民一敛表情,立正站直敬礼:“总教!”

男人的脸被墨镜挡住了大部分,但是听声音仿佛年纪并不大:“最后一批了吧?”

“对。”贾新民递上烟去,顺便帮忙点上:“暑假期应该这就是最后一批了。”

“有点有意思的没有?”

“这才刚到,还看不出来。”

男人低低的笑了一声:“刚刚在宿舍楼拿学生守则怼你那个,不算?”

贾新民脸上有点挂不住:“会耍嘴皮子而已。”

男人吸了口烟,不置可否,目光穿过人群在一排高矮胖瘦的黄瓜里搜索了一会儿,顺着公共浴室门口一停,找到了猎物,锁定,嘴角玩味地往上弯。

“叫什么名字?”男人问。

贾新民还没反应过来:“啊?谁?”他顺着男人的目光看过去,毫不费力找到了一张惊绝的脸蛋,淡眉长眼,眼角向下,天生苦相,看上去就像能吃苦且是吃了很多苦的人,本来这样的面相是不招人喜欢的,然而眼角下又生出一颗痣,于是苦里有了风情,一种沦落颠倒的美。即使配上寸头和绿不拉几还显得有点大的迷彩服,也丝毫不影响这张脸的发挥。

能长成这个样子,多少得带点老天爷的偏爱在身上。

他想起了那个名字:“周拂晓。”

天将大亮,黎明在即。

本该是欣欣向荣的好意头。配这张脸实在不合宜。

男孩这时候正好转过脸来,两人视线相撞,仿佛知道后头有人盯着。

男人笑意扩大:“留着他。先别动。”

贾新民猜不出这位总教官的意思:“您是想……”

男人把还剩半截的烟扔了,军靴一碾火光就灭了:“这孩子,我要了。”

周拂晓其实也就和人对视了一眼,再多的好奇顾不上。

因为他肚子实在饿了。被贾新民打了那一拳后,本来不舒服的胃先演变成疼痛,再过一阵子痛麻了,最后就只剩下纯粹的饥饿感。短时间内他脑子里只想着怎么搞东西吃。

幸好仪容仪表整理环节进入尾声,经过了类似军训的歌唱训练后,他们被带进了食堂里。打饭窗口已经有另外一批学生在排队,他们一人手上一个空餐盘,打完饭后就随意找位置坐下。

午饭时间是半个小时,吃完饭后就自行回宿舍整理内务并午休,直到下午两点半集合。

也就是说,进了饭堂就等于是自由时间了。

至于伙食的质量,对于周拂晓来说问题不大。他不是一个在吃的方面讲究的人,只要东西不是馊的,什么能吃饱他就吃什么,哪怕剩饭也行。

他端着餐盘在偌大的堂里逡巡了一圈,学生基本都坐在前面的桌子,最后一排则留给教官、老师和学校其他工作人员。他在中间挑了一张已经有人的桌子坐了上去,后头汤纯跟了过来。

“见你绕了半天也不回个头。那边有空位置呀,怎么不去坐?”汤纯说。

周拂晓差点都忘了这条小尾巴,他其实并不想被汤纯跟着:“你想去就去,不用跟着我。”

汤纯误以为是他刚刚替自己挨了贾新民一拳生气了,在赶人:“真的对不起呀,拂晓,你是不是肚子还疼?一会儿回去我给你抹点药?我带了点金创过来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周拂晓懒得解释,“算了。肚子没事,不用担心。”

汤纯见他脸色还算好,高兴起来:“你真厉害,那么短的时间就背下了学生守则,还想到用这个来怼教官。我刚才紧张死了。”

“没背下来。就记了两条。”

“那也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就进门那一会儿,我都没看清楚那上面写的什么。”

……

旁边一个看着年纪大点的男生插话过来:“你就是那个拿学生守则怼贾新民的?”

这么一会儿功夫,所有人都知道了。

“嗯。”周拂晓低头挑鸡蛋吃,仿佛不太想搭理他:“姓贾的叫贾新民?”

那男生本来和自己的朋友正聊到上午这件奇闻,见了真人更加兴趣盎然:“你们今天第一天到吧?摊上贾新民算你们倒霉,他可不好糊弄。”

“那就是还有机会糊弄过去?”周拂晓转过脸来,挑眉一笑。

那男生看清他的脸一愣,被他笑得脸立刻红了:“听……听女生说的,女孩子要是愿意撒个娇卖个萌,他下手能轻点。而且他虽然喜欢揍人,但是不怎么玩阴的,没那么容易吃暗亏。”

“你们来了多久了?很熟悉他吗?”

“一周,他代过我们班的矫正课。”

“什么是矫正课?”

“就是体力活加一点心理课,扯一些真真假假的外国理论,再用稀奇古怪的方法训练集中注意力啊什么的,你们上了就知道了,都是糊弄人的东西,真的有用,那这个世界上就都是好学生了。他也不是真的懂这些,只不过找个名目骗过家长,然后溜我们玩儿。”

“除了上课呢?他说他是总务,具体是管什么?”

“什么都管,吃穿用度,行动坐卧,甚至是看病,相当于大学辅导员。你上大学了吗?”

“没考上。”

“噢,反正除了上课训练,平时在寝室也小心点,他会突击检查。”

“检查什么?”

“人有没有到齐、睡觉时间有没有讲小话聊天,有没有在寝室偷藏吃的。所有房间的钥匙他都有,会随机进去检查,很变态的,他们有人甚至凌晨三点突然开门进来,打着检查内务的名号。所有总务教官都这么干。我们隔壁前天晚上点人的时候少了人,那孩子被罚得可惨。”

周拂晓和汤纯交换了一个眼神。汤纯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坐这一桌,而不去挑空桌子。这些早来的学生更熟悉情况,也方便打听消息。

“教官除了打人,还有别的花样儿没有?”周拂晓问。

男生一边把芹菜叶子嚼得咔哧咔哧响一边说:“那就多了,罚站、罚跪、罚跑,不给吃饭、洗澡、睡觉……有的还叫打扫厕所澡堂、给教官洗衣服洗脚、抄学生守则。像我们总务,喜欢叫人大太阳底下脑袋顶空矿泉水瓶罚站,一站站两个小时,稍微一晃水瓶掉下来就重新计时。还有的文化课老师,会让人当着全班同学把‘我是垃圾’念个一百遍。”

“我的意思是,”周拂晓想听的不是这些:“他们会不会动别的……私刑……”

男生嘴上的动作一停,沉默了,没有接话了。

他不说周拂晓大概也能明白:“不让说?”

男生摆摆手,转过脸就埋头扒饭。

连汤纯都看得嘴巴抿在一起,露出一个深切的悲肃的表情。

等男生吃得差不多了,利用擦嘴巴的动作四下望了望,才压低声音开口:“你们得小心一个人。虽然不知道他教不教你们,但是我们这儿已经有人吃过大亏,其他人都还好,但凡碰上这个人,不要招惹,离得远远的就是最好的。”

周拂晓皱起眉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我们管他叫黑墨镜——你见到他就能认出来,走到哪儿都喜欢戴一副墨镜在脸上——是这里的总教官,所有教官都归他管,时不时定期会来看看我们上课和训练,有时候还会代课。” 男生神神秘秘地说:“我们就上过他一节课,简直是地狱难度——龟毛、小心眼、恶毒,而且,特别特别喜欢玩阴的。被罚了都不知道自己错哪儿。”

周拂晓:“……”

男生补充:“他可能会在你们班里挑人帮他盯梢,然后给他打小报告,不声不响儿的,然后抓着你的小辫子狠狠地罚。你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你干了这些事儿的。”

汤纯已经吃不下饭了:“我最讨厌打小报告的人。怎么这样?”

“别和自己较劲,熬吧,两个月熬过了就好了。”男生伸过手来:“张白南,白开水的白,东西南北的南,以后都是难兄难弟了。”

周拂晓和他握手报名字:“谢谢。”

一顿饭吃得心情也不好。收餐具的时候,周拂晓碰巧又站在了茄子猪头同学的后面,小富二代一头紫毛被剃成了渣,脸肿得通红发黑。贾新民下手的时候没客气,耳朵上给直接削下来一小块皮,血滴到了脖子上,他应该是尝试拿纸巾捂了捂,没捂住,纸巾染得通红,狼狈地挂在耳朵上。

汤纯见了啊一声,正好被小富二代回头撞见,丢了大脸似的狠狠盯了汤纯一眼:“看什么看?”

汤纯吓了一跳,不敢搭话了,往回退了两步。

周拂晓一张不锈钢餐盘伸过去,咣当扔进了回收箱,人顺势挡在了汤纯前面:“他只是想提醒你,血流脖子上了。”

富二代没好气:“我知道,不用你提醒。多管闲事。”

汤纯不高兴了:“你这人有没有良心?为你好,还发脾气。”

富二代伸长了脖子就要骂。周拂晓淡淡开口:“吵起来惊动了教官,挨打的还是你。”说着把汤碗和勺子筷子也扔了:“找食堂阿姨要一勺白糖,洒在耳朵上,能止血。”

富二代仿佛没想到掉块皮能发展出那么严重的后果,等周拂晓三人离开了,他才低低地咒骂一声,转身朝打饭窗口走去。

回宿舍的路上汤纯还在嘟囔:“你认识谢颐呀,拂晓?”见周拂晓摇头,汤纯说:“刚刚排队打饭的时候我听他们说,他家是在省里开大公司的,老爸很有钱,娇惯坏了儿子把人送到这里的。其实想想他也挺可怜的,锦衣玉食一下子落到这种地方来,不知道能不能撑得过去。”

周拂晓轻轻地笑了一声:“我要是他爹,现在就得担忧,他撑过去了以后别把我剐了。”

“对了,原来糖能止血呀,这是什么原理?”汤纯好奇。

“不知道,经验。”周拂晓答。

张白南开口解释:“算是个偏方吧,实在找不到绷带或者止血药的情况下可以试试。糖吸收水分融化后粘稠性很大,能起到一定的止血作用,但只有小伤可以,大伤不行,而且也看个人情况。”在汤纯崇敬的眼神里,他说:“食品工程学一点课外小知识。”

汤纯说:“我就是想让他去医务室啊,学校是配备了医务室的吧?”

“这种程度的伤他们不一定允许去。看病的权力在教官手上。”周拂晓答。

“也是,他今天得罪了贾新民,贾新民一定不允许他去。”

“缺德点说不定他们会限定去医务室的次数。省着点用总是好的。”

汤纯单纯地觉得他人好:“他都那么凶你了,你还愿意告诉他止血的方法。”

周拂晓低垂着眼睫毛,像是心不在焉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说:“他能反抗,就是好的。”

汤纯没把最后一句听清楚,但也察觉了周拂晓的老成:“拂晓,你是来过这种地方吗?”

“没有。”周拂晓摇头。

“就是觉得你好像很习惯这种环境……”汤纯解释道:“我没有不好的意思呀,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你看起来总像是很紧张、很警惕的样子。”

周拂晓竟然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

“那你是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呀?”这个问题他们在宿舍里碰第一面的时候汤纯就问过。

周拂晓连眉毛动都没动一下:“家里骗来的。”

汤纯露出了一副果然的表情:“我就知道。我也是被骗来的……”

……

他们回到房间里,另外两名室友还没到,但房间像是有人来过的。

本来放在床脚或者地上的行李箱全部被打开,里头的东西被翻过,狼藉地散了一地,背包和水桶也被随意地踢倒,周拂晓的书包本来是放在上铺的床脚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拿到了下铺来,包口朝外敞着,除了换洗用的衣裤和洗漱用品,其他东西都已经不翼而飞,连他早上坐巴士前在便利店买的一包烟都没了。

周拂晓的目光迅速掠过上铺的床位,方块被子仿佛没被动过,仍旧规规整整码在枕头上面,包括他在离开之前为了标记夹在被角上的一根席子草叶,还纹丝不动夹在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