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手从后面伸过来搭在了周拂晓的肩膀上。

“你好。”有人说。

周拂晓转头先看见一副玳瑁色圆框眼镜,眼镜框太大几乎占了人脸的一半,显得那张本来就小的脸更精巧:“你也住这间?我叫汤纯。纯洁的纯。你呢?”

周拂晓报了名字,听到这个小可爱滔滔不绝的嘟囔:“哇你的名字好好听,你是哪里人呀?本地的吗?怎么会到这里来?也是被家里骗来的吗?你都不知道我爸多可气,来之前他还跟我画饼,说可好玩了,就像夏令营一样,这能一样吗……”

他们一起进房间。

视线陡然暗下来了,连温度都比外头似乎低些。三张上下床正好贴着三面墙放,围住中间一套木桌椅,天花板有一顶电扇一排灯管,再就不剩其他东西了。

房间唯一的窗户就是靠走廊那面墙的窗户,没有窗帘,和门在一侧。想检查房间里的人,完全可以从外面向窗户瞥一眼就看个清楚明白。

西边墙上的两张床连床具都没有,显然是不打算让人睡的,说明这间房应该只住四个人。可能是原本的六人间没有排满,才空了两个位置出来。

剩下的两张下铺已经被先到的两个人占了。周拂晓让汤纯先挑了靠东边的上铺,他走到剩下的床位把书包往上面一扔,就往**爬。

汤纯看着表担心迟到:“拂晓,你在干嘛?教官说放了行李就集合,我们走吧,没几分钟了。”

周拂晓跪在床尾,头也没回:“你先去。我就来。”

小可爱犹犹豫豫徘徊在门口张望,周拂晓背对着他,床板被腿下压得嘎吱响——这种地方床垫当然是不可能有的,所谓的床就是一张木板上面铺了一层床单,再盖薄薄一张凉席,方块被放在枕头上,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酸味。周拂晓手伸到被子里,摸到被套边缘的缝线,毫不费力一把扯开,抽了钱包里几张纸币和手机单独塞进被套里。

他下来的时候汤纯很着急:“快走吧。就剩我们了。迟到了肯定要挨揍。”

周拂晓莞尔:“刚看你和我说话,我还以为你不怕呢。”

汤纯显得不好意思,他捏着手:“还是有一点点怕。”

怕也是正常的。周拂晓拍拍他的肩膀聊作安慰。

“不过,凡事要往好处想嘛。”小可爱笑起来:“宿舍能分到四人间,也是一件好事。”

噢,是个乐观主义者。周拂晓心生敬佩。

他们俩到达集合点的时候已经是最后几个,算是踩点到的。汤纯看着贾新民的脸色,急着拉周拂晓跑了两步,只听姓贾的在后面喝一句:“站住!”

周拂晓手快一把将汤纯推进了队伍里,自己站定。

于是全场就剩他一个,所有人都站好了,前面一排男孩子同时对他露出了默哀的表情。

贾新民绕到他跟前,笑了:“哟,就交上朋友了?还知道推朋友一把,讲义气啊?”

周拂晓低头没说话。

“问你话呢!哑巴啊?”贾新民怒斥。

周拂晓这才开口:“我以为您没说我能说话,我就不能说话。”

贾新民先是一愣,然后发笑,像发现了有意思的东西:“行,准你说。谁让你推他一把的?”

在一片骇静里,周拂晓想了想:“学生守则。”

“什么?”

“‘学生之间应该相互尊重,互相帮助,不允许打架斗殴、讲粗话脏话,有违者按行为影响的恶劣程度进行劳动代罚。’《学生行为守则》第二条。如果刚刚不推他一把的话,我怕会受到劳动处罚,总务。”

他说完,后头不知道谁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稍纵即逝,姓贾的脸色一黑,竟然一时间对不上来周拂晓刚刚那番回答。

因为这个话说得很巧妙。《学生行为守则》第二条的确是这么写的,周拂晓要这么答其实没问题,而且他还利用了这份当初拟的时候就没认真拟,只是拿来“充数”的守则条款的一个字面歧义,那就是后面的处罚本意只管“打架斗殴、讲粗话脏话”,但字面上看,要是说能管上“互相尊重,互相帮助”也不是不可以。这样他推了人家一把,就并不是因为对方是他的朋友,或者出于义气,他纯粹只是怕被处罚。

这是非常聪明的,因为如果他承认被推的那个孩子是他的朋友,他真的是在讲义气,贾新民还有空间找理由把那个孩子再单独拎出来发挥,但他没这么说,其实是把那个孩子完全摘了出去,反而保护了那个孩子,贾新民则被堵死在了守则面前,守则总不能错。

贾新民在学校呆了快五年了,头一次被一个孩子怼得说不出话。

“你叫什么名字?”他上下打量记住了这个男孩。

周拂晓在心里默默叹气:“周拂晓。”

贾新民阴鸷地来回踱了两步,过了一会儿,一拳就往周拂晓的肚子上揍过去,打得周拂晓干呕一声,捂着肚子倒在地上。贾新民冷冷看着他:“还背下了学生守则,看来记性不错。但是你忘了,我刚刚在解散前跟你们说过什么?”

周拂晓蜷着身子,一头一脸的冷汗,根本顾不上答话。

“我让你们找到房间,放下行李,就回来集合,其他事情都不要做。”贾新民加重了最后一句的语气:“我让你背学生守则了吗?啊?让你背了吗?”他拎起周拂晓的后衣领,又补了一脚:“别想在我面前耍小聪明,嗯?再有一次,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周拂晓垂着脸看不见表情:“是,总务。”

贾新民把他扔进队伍里,仿佛沾了脏东西似的一脸恶心:“归队!”

一场小闹剧虽然有惊无险,但是周拂晓的心情变得很差。

他倒不是生贾新民的气,都到这种地方来了,总不能指望在这里遇到菩萨。他只是没想在第一天就这么高调。

这不在他的计划之内,太高调对他来说可能是很大的麻烦。

汤纯站在他旁边,一副羞愤愧疚的样子,悄悄地握他的手:“疼吗?”

周拂晓无奈摇头。汤纯是为了等他才迟下楼,结果这孩子还觉得欠了自己。

就不该挨这一拳的,他想。这时候胃里翻江倒海,本来就一个早上没吃东西,胃已经有点不舒服,贾新民那一拳又下了十足十的力道,现在整个胃袋沉了铅似的坠痛。

他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呼吸,突觉后方异样,像是有人看着他。

但队伍排得好好的,不能转脑袋,他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瞥向两旁,没找到视线的来源,那一闪而过的异样已经过去了。

这时队伍动了起来,贾新民带着他们穿过宿舍前的广场,绕到了院子的东侧,最终停在一排矮房前。门口横放一张长桌,两把塑料凳,桌上摞着迷彩服。

随行的教官把他们分为男女两个队伍,按照两人一行排列。

“离吃午饭还有点时间,我们先整理一下你们的仪容仪表。”这是贾新民很喜欢的一个环节,他重新展露笑容:“我说一下营里的仪容仪表标准,男生统一寸头,头发不能超过我现在脑袋上的这个长度,女生短发、齐耳、露眉,不达标的现在我们的教官会给你们剪头发。”

“首饰一律不允许带,耳钉、项链、戒指……包括手表,全部摘了,别跟我扯什么家里祖传的镯子玉扣不能离身,我不信你离了还不能活了。一会儿,东西自觉放在桌子上,由我们保管。现在让你们自觉交,过了这个时候,再发现你们带东西在身上,就别怪我不客气。”

“营里要穿统一的训练服,一会儿按自己的尺寸拿,一个人两套,换洗着穿,爱惜点。除了睡觉的时候,你们接下来的两个月都要穿着它的。”

他说话的时候,教官们把头发过长的学生选出来拉到旁边排队等着剪头发。

男孩子一把剃刀就全剃了,留下一指节不到的发渣。这算好的了,至少剃出来利落干净,比女孩子那一头狗啃似的强。女孩子头发普遍长,就没有几个是不用剪的,有爱漂亮的抱着自己好不容易留到腰的头发眼睛都红了,可怜兮兮地含泪问可不可以不剪,最后人被教官按在椅子上的时候终于哭出来,还不敢哭太大声。

也有男孩子不愿意剪,站在周拂晓前面一个,一身名牌,脑袋染成酱紫色像刚从藤上摘下来的茄子似的,发型也极其前卫,可能是学的韩国明星,剪一顶锅盖头,厚厚的刘海把两只眼睛都遮住了。

贾新民见了他嗤笑一声,二话不说就往椅子上拉。

那孩子暴起反抗:“别动我!你们敢动我一个试试!别他妈碰我——”

他力道不小,再加上姓贾的没防备,开始还真的给他挣脱了,他反手就给了贾新民一拳,怒气冲冲:“你知道我这个头多少钱?我告诉你,卖了你都赔不起!”

贾新民怒了,两下将人按在地上巴掌就扇过去:“给脸不要是吧?大男人娘们儿唧唧留这一头毛恶不恶心?怎么着?今天天王老子来了我也把你这头毛薅了!”

他亲自上手,招呼两个教官把人按趴在地下,剃刀从后往前推。男孩张牙舞爪地挣扎,肿着两边脸用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贾新民,像要吃人的鬼。

贾新民一脚踹他屁股上:“瞪什么瞪?”

男孩一被松开就朝他扑去,后面的周拂晓不用看也知道结果,孩子被扔回来的时候,本来挺精神的一张脸肿得和猪头似的。

就这样,他挂着倔相,愣是一滴眼泪没掉。

周拂晓也得剪,但他头发不长,推得快,推完拿了衣服去换。

这排矮房东面是食堂,西面是公共澡堂,男女分开,澡堂里还包括厕所,说是厕所,里面其实也没有小便器和单独的蹲厕,就是一排蹲坑,两道高起的砖头中间挖空,底下一条水渠,什么排泄物都看得到,连个冲厕所的都没有,蚊虫环绕恨不得在这儿开派对。浴室也没有隔间,墙上伸两排水龙头作成淋浴,水龙头上面各有一扇排气窗。

周拂晓皱着眉看着那排蹲坑,到这里他才真的有了那么点想提早出去的急切心情。

他把衣服换了,出去的时候花里胡哨的一帮孩子已经全部刷成了一样的绿漆,村头黄瓜地似的一根根杵得笔直整齐,女孩子扣着瓜皮头,男孩子各个脑门发白。

有教官过来搜身,检查他们身上的首饰,有了茄子猪头同学作范例,没人再在这个环节耽搁。

周拂晓站在队伍里,又一次感受到了整理仪容仪表前那种被人从后看过来的异样,这次他借着搜身的动作转过头去,七点钟方向捕捉到食堂门口远远一个身影。

黑T恤,迷彩裤,帽檐压得很低,脸上还有一副墨镜。

贾新民站在他旁边,弯腰递过去一支烟。

那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