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有两分钟死寂。

郭庆利把烟抽完了,咳出一把老痰吐在地上:“新民,你先回去。”

贾新民看了看他,又看周拂晓,一脸不情不愿。但他体察出郭庆利这时候心情非常糟糕,他是不会在领导心情不好的时候忤逆人的。他只能出去。

门关上了。

郭庆利才正眼去看周拂晓:“你背后是谁?说出来。让你的上级来跟我谈。”

周拂晓嗤笑:“我这种平头小老百姓,谁愿意帮我?”

郭庆利不相信:“你消失了三天,人是不可能凭空消失的,有人保着你,然后特意把你放在人才市场让我们找到,对吧?一共就这么大点地方,要不然不可能找不到你。”

“找不到人那是你的能力问题,找不到就是有人保我?”

“你没有关系怎么联系上的记者?记者也不会随便帮一个小老百姓。”

“世界上总是有追求正义的人。”

郭庆利像是听了个笑话:“世界上追求正义的人很多,但在这里,”他指了指地下:“最不可能的就是记者。”

周拂晓冷静地答:“最不可能的是你的警察朋友。”

郭庆利突然发难,一把攫住他的下巴:“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把内存卡交出来。你也想想你的家里人,父母要是没了工作可怎么办呢?家里好像还有一个奶奶要养老吧?老人家也是含辛茹苦才把你拉扯大的,晚年还要为宝贝孙子遭罪,多可怜呐。”

周拂晓还以为他留了多大的后招。就威胁人这方面,郭庆利还不如贾新民。

“我和家里已经断绝关系了。”周拂晓好笑:“你怎么会觉得我还会在意他们?要不是他们把晚照送进来,她也不会死,这样的父母长辈,我要来干嘛?”

郭庆利惊异于他的大逆不道:“你这是不孝!”

周拂晓一副无赖的样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郭校长,鞋子现在在你脚上,不在我脚上。”

不等郭庆利回话,他反守为攻:“我也最后说一遍,我要逼死晚照的那个人。只要你肯把他交出来,交给我,你下半辈子再也不会见到我。我没有别的要求。”

“你自己想想,等录像漏出去了,不管能不能引起舆论,至少你的权贵朋友们都会知道,你一身骚。到那个时候,他们是会帮你,还是舍掉你?你是想去和他们解释服软呢?还是先舍掉一个兵,保住你自己?我觉得这个选择题对你来说,应该不难。”

郭庆利和王家的私交再好,本质上他也只是王家的一枚棋子。

棋子只有有用的时候才留着,一旦无能,就会立刻被替换掉。王家当年能栽培这枚棋子,现在就能栽培其他人。郭庆利不当这个校长,有的是人能当。说句不好听的,王家要谁来当就是谁来当。反而是郭庆利必须证明自己有能力当这个校长,有处理危机和事故的能力。

就算要惊动王家,也要看事情大小。而周拂晓,还远远没有到需要惊动王家的地步,因为他的目标不是学校,更不是后面的利益集团,他只要一个骚扰她妹妹的教官,甚至都不会动摇到郭庆利的位置。如果郭连这么点问题都处理不好,他这个校长实在没有当下去的必要。

在这所恐怖森严的学校里,郭庆利是当家作主的第一人。可在整条利益链里面,他其实在最末端。王家既是他背后的靠山,也是他最大的压力来源。

所以,周拂晓在看到贾新民出现那一刻就可以肯定,他已经赢了。

郭庆利僵着脸。良久,他站起来去拿周拂晓的手机给记者打电话,身后房门突然开了。

有人逆光走进来。近了,才能看到是聂韬成。

郭庆利见有外人来,很不耐烦:“谁让你进来的?说了我在里面谈话!”

聂韬成捏着的掌心向他摊开,里面有一张内存卡:“那孩子唬您呢,东西在这儿。”

郭庆利眼睛一亮,手里的手机一把扔开就去抓那张内存卡。

聂韬成面带微笑把东西给他,解释:“根本没有什么记者,而是给了翁铃子去做数据恢复。那天早上他们俩在食堂聊天的时候,我看着就可疑,应该就是那时候交接的,刚刚我去搜翁铃子的包,这才找到。现在人赃俱获,翁铃子我暂时扣在了办公室,等您处置。”

大起大落太快了,郭庆利抓着内存卡心里不免惴惴的:“翁铃子?教美术的?”

聂韬成一脸叹惋:“可小看了我们这位翁老师,平时文文静静的不起眼,背后原来还有另外一套面孔呢。我查了,她实际是学计算机出身的,正好做得来数据恢复这活儿。”

郭庆利眯了眯眼睛,“她怎么会和周拂晓搞到一块儿去的?他们认识?”

“还没来得及详细问话,找着东西我就先来向您汇报了。”

“要问清楚,学校里绝对不允许出这种对组织不忠诚的人!”

“是,晚点我去问她。”

“你看过这张卡了?不是仿的?”

“翁铃子有两下子,的确是恢复了几个数据片段,不过暂时都还是没什么关联的东西。我验过了。您要是不放心,我让人拿电脑过来,就在这儿放给您看。”

说完,聂韬成真的招呼助理教官把电脑拿过来,内存卡插进读卡器,把恢复的录像视频挨个点开来给郭庆利看,包括已有录像,货真价实,完好无缺,郭庆利越看表情越松弛。

录像放完了,郭庆利大笑,拍了拍聂韬成的肩膀:“好!干得好!”他激动地抓着聂韬成摇了两下:“我没看错你,小聂,他们都是不成器的,就你关键时候顶用!”

聂韬成谦虚地给他鞠躬:“这孩子差点懵了我去,这次我将功赎过,绝不辜负您的信任。”

“你就是太年轻了,定力不够,”郭庆利喜欢他伏低的态度:“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就好。”

聂韬成只捧着他:“是,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嘛。”

事态急转,郭庆利因为内存卡的寻回,绝处逢生。他喜上眉梢,再不客气,一脚对着周拂晓的肚子踹了过去:“呸!老子他妈出来混的时候你还在你婊|子妈的肚子里游泳呢!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吗?老子他妈搞死你!看你还蹦跶……还蹦跶……老子搞死你全家!”

周拂晓被踹得连连干呕,蜷着肚子在地上缩成一团。他头上本来就被皮带抽破了,这么一摔,血流更重,沾得郭庆利一鞋子血水。郭庆利啐在他脸上,朝着他的脸就踩过去。

聂韬成见他太激动了把他拉开,提醒:“校长,刚刚公安局打了好几个电话来问情况,您看是不是先回一个?这儿已经不急了,迟点再处置都来得及,让人看着他出不了乱子的。”

郭庆利这才收回了脚,听到公安局几个字总算拾掇了一点理智。

这是要紧的回电,不能让公安局等着他。

“行,你看着他,还有那个翁铃子。”郭庆利气喘吁吁地交代:“要是跑了一个,我唯你是问!”

等人出了门,走远了。聂韬成转身回室内,疾步去扶周拂晓。

“怎么样?哪里疼?”他给人解了绑,先查看伤口。

周拂晓捂着肚子咳得厉害,一口呕出些黄浊的稀液。聂韬成去取了清水和急救箱,先擦了一头一脸的血,然后处理外伤。所幸伤势不严重,只是血看着渗人。

但聂韬成还是心疼:“我说不要这么干吧?你又不听。何苦来哉。”

周拂晓不在乎皮肉苦。不把戏演全了,对聂韬成后面的行动会很不利。

“我没事。”他把脸洗干净了,缓过一口气来,用澄澈的眼神去看聂韬成。

聂韬成被他看得发毛,嘴上就没把门儿:“干嘛?别勾引我。”

周拂晓只是单纯想看看他。四天没见,他是想念聂韬成的。

“我很想你。”这么想,他就这么说。

聂韬成手里还攒着一块纱布,放下也不是,举起来也不是,连装模作样地假笑一下都装不出来。这样显得他有点狼狈,第一次,他避开一个人的眼神不敢看。

“想我什么?”他装作去收拾急救箱掩饰自己的尴尬:“想我关你禁闭室啊?”

周拂晓却像是发现了有意思的事情:“聂韬成,你看着我。”

聂韬成终于为说骚话掌嘴了:“祖宗,我认输。行吧?我不乱说话了。我保证!”

周拂晓笑得很开心。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聂韬成这么可爱。

气氛好一些,周拂晓才想起后事:“翁铃子还好吧?她安不安全?”

“她挺好,就是比较担心你。”聂韬成总算能好好说话:“我和她说,你现在已经正式成为了检察院的线人,检察院会负责保护你的安全。她才肯放心。一会儿我安排她过来和你见面详细说。”

说到这里,他露出严肃的神情:“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内存卡的录像恢复了,里面很多东西都不太雅观。你看了,不要太难过。”

周拂晓知道事情比他想得更严重:“好,你带她来。”

翁铃子看上去精神还不错,她看到周拂晓的一瞬间松了口气,眼眶红热。周拂晓和她拥抱。

“谢谢你,翁老师。”周拂晓深深鞠躬:“你帮了晚照一个大忙,我周拂晓以后一定报答你。”

翁铃子连忙扶他:“哎呀,别说得这么严重。我没那么伟大。”她很不好意思:“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我技术有限,还是找了以前的师兄师姐一起研究出来的。好在,数据都恢复了。”

结果是好的就好。

周拂晓看到了庞大的视频库:“你都备份了吧?”

翁铃子把手机里的备份视频调出来给他看:“备份文件已经发给检察院的文卓姐了,手机里这一份等你看过我就删掉。你不用担心,贾新民那个人渣这次一定能伏法。”

周拂晓虽然做好准备,心还是沉到了底:“真的是他?”

翁铃子不说话,只把关键性的那个缺失片段点给他看。

那是一段经过清晰度处理的黑白录像,画面噪点已经很少了,能把人物动态看得很细致。

摄像头应该是挂在2楼西侧楼梯口的那个。画面里,穿着军靴的男性教官将一个女孩扣在怀里,女孩子的脸正对镜头被拍到了,正是已经去世的周晚照。

她剪了头发,啃得参差不齐的刘海挂在脑门上,露出淡素的一张脸。周拂晓太久没有看到动起来的这个人了,光是看到脸都心脏生疼。

视频里,两人来回拉扯,周晚照很明显在推拒教官——对方背对镜头,一时看不到正脸,但是腰间别的军棍很有辨识度,整个培英的教官里只有一个人喜欢配军棍——教官仍然强行将她扣在怀里,说话间亲吻她的脸颊。她毫不犹豫回了一巴掌,然后被揪着头发按在墙壁上……

翁铃子按下了暂停键,试探性地看看周拂晓。她怕周拂晓受不了:“要不后面的就算了吧……”

周拂晓双眼漆黑,冷冷道:“播。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