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韬成没有马上回应。

他起身走到办公桌前。值班室的办公桌被两面巨大的显示屏占掉了三分之二的空间,显示屏实时播放着整个宿舍楼所有摄像头的监控画面。聂韬成拉开桌子最底下的的抽屉,拿出一盒内存卡,挑了几张递给周拂晓。

“这是周晚照来学校的那个月宿舍楼的监控录像,其中几张卡里有部分缺失的片段。学校告诉过我,这些缺失片段是专门为了应付当年查案删掉的,有一些和周晚照有关系,有一些则是为了浑水摸鱼随意挑选的没关系的片段。事后,他们再和警方说,是因为技术问题或者监控设备故障,才出现了片段缺失,以增加可信度。”聂韬成说。

周拂晓看着手里小小的方寸大的内存卡:“我知道,当年查案的时候警方说过录像有缺失。我问他们能不能恢复缺失片段,他们说需要很长时间。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确实需要时间,但更重要的是他们想不想恢复。”

“你方便拿出去给技术人员做恢复吗?”

“我在想办法。最近我不太方便和外面联络,学校对我已经有怀疑了。”

周拂晓理解他的处境:“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来想办法吧。”

“除了被删片段,这些录像我都看过,没有太大问题,基本上能和当年警方的结案调查报告公布的细节吻合。主要是,周晚照自杀当晚的录像是完整的,能看出来她的自杀过程,这也是当年警方定案的最重要证据。”聂韬成其实不报太大希望,“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即使恢复了缺失片段,也不一定能翻案。”

周拂晓抿着唇:“但是不恢复,一定翻不了。”

聂韬成走回来,在周拂晓面前坐下:“我很高兴,你想清楚了。”

他是真诚的,不带任何戏谑。

“如果我一直想不清楚,你会怎么样?”周拂晓反问。

聂韬成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我知道你会想明白,只是可能需要花点时间。”

周拂晓调侃他:“看来你是真的很需要人帮忙。”

聂韬成承认的确有这样的原因:“我一直缺人手,这里就我一个人,哪怕警方派卧底都很少只派一个的,通常会有一到两个打辅助的,我是实在没办法,我们团队本来人就少,都是一个人干两个人、三个人的活。最近又到收尾阶段了,要忙的事情太多,我只能跟领导申请,适当的时候,我要自己找人当帮手,今天我跟他们报备过你的情况了,已经得到了批准。”

“等等,你不是警察?”

“我属于市检察院,严格来说,我是一名检察官。”

“检察官也能当卧底?”

聂韬成解释:“能,检察院也是要负责查案的,很多优秀的检察官都有过卧底经验,只不过外人可能很少接触我们,电影电视剧里拍的卧底大多也都是警察,所以大家不了解。”

周拂晓明白了:“那你当兵的经历是做检察官以前的?”

“上学的时候服过兵役,确实是在部队呆过两年,那都是大学生走正规途经服兵役的,到期就退伍了。为了这次特别行动,领导才联系部队帮我改了一下档案资料,处理成退伍军人的身份,以免被查出漏洞来。你看到的那些奖状奖牌也不全都是真的,有的是为了应聘做的。”

“那要是没应聘上怎么办?”

“学校一年前重新招聘了一批教官和文化课老师,我本来是打算做个助理教官,不要太扎眼。这个履历,怎么也够了。总教官这个位置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最后他们通知我这个职位的时候,我们商量了很久才决定要来,因为位置太高了很不方便行动。”

周拂晓还想到一件事:“翁铃子是不是你们的线人?”

聂韬成失笑:“不是。我倒是想过让翁铃子加入到行动里来,但后来还是放弃了,一来,不忍心让她一个女同志涉险,二来,翁铃子这个人年轻、单纯、没有社会经验,领导担心她抗压能力不够,做卧底工作光靠善良是不行的,需要强大的心理素质,她不一定顶得住。”

“那你就觉得我符合条件?”

“这里所有人,只有你符合。”

“那你高看我了。”

“你本身有一个别人都没有、只有你有的内驱力,那就是周晚照,为了她,你会千方百计地达到你的调查目的,这样我们的方向至少是一致的。这是最重要的。同时,你在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方面都表现得很优秀。”

周拂晓得了一番夸也没多高兴:“噢,原来你那是在考察我。”

聂韬成莞尔:“我本来想再观察一段时间,毕竟一个星期的时间太短了,至少也看一个月再说。不过你比我想象得更敏锐。”

周拂晓撇着嘴巴:“你能给我看看你的证件吗?”他要看到证件才相信聂韬成的话。

工作证聂韬成不可能带进来,他只能用手机调照片给他看:“看完就删了,免得留痕迹。”

周拂晓看清楚了:“原来你这么厉害的。”

聂韬成突然被他夸了反而不知道怎么回答,瞪着眼睛干看着他。

周拂晓像是发现了很有意思的东西:“干嘛?不能夸啊?”

“能从你嘴巴里听到两句好听的,不容易啊。”

“我有那么刻薄么?”

聂韬成喜欢他的刻薄:“现在信了?我没骗你?”

周拂晓把手机还给他,开始进入正题:“你说你们的调查到收尾阶段了,你们查到了什么?已经准备结束了吗?那为什么你还需要我?”

这涉及到的问题就比他们刚刚讨论的要深了。

“我先问你,你知道为什么现在是检察院来查这个案子,而不是警方吗?”聂韬成问。

周拂晓对公检法系统的分工权责不清楚,他能想到的都是实际性的问题:“因为你要查的人就是警方的人?如果警方来查的话,自己查自己肯定查不出东西,他们要避嫌?”

聂韬成喜欢他的聪明:“不只是警方,还涉及到其他的一些公务系统,这股势力盘根错节,扎在这个地方已经很深了。所以我这次行动,在内部也属于保密计划,知道的人很少,专案团队成员也不多,因为知道的人多了就容易泄密,计划就可能失败。”

问题比周拂晓想象得更严重:“就这么一个破学校?这么多人保着?”

“这里面的利益链条很复杂,有的人是为了钱,有的人是为了权力,还有的人是裙带关系……环环相扣,最后才形成了今天的局面,我们也是排摸了一年才摸清了个大概。”聂韬成叹气。

周拂晓仔细地听他讲详情。

聂韬成拿了白纸和笔,给他一边画关系图一边说:“培英校长郭庆利,他不仅是这个学校的校长,你去工商管理局查他关联的企业和机构可以看到,他还身兼三个培训机构和一家大型教育集团的董事会董事,包括培英在内的所有培训机构,都是一个教育集团旗下的产业。”

“还是个‘连锁店’。”

“可以这样理解。这是一个专门做问题青少年培训机构的教育集团。”

“郭庆利是创办人吗?”

“包括郭庆利在内的三名董事是最初的创办人,另外两名创办人在其他培训机构担任校长。这三个人在2010年筹措了六百万资金,创立了培英,也就是他们的第一家培训机构。接下来,他们以一年一家的速度扩张,到了2013年就已经形成了一个初具规模的教育集团。”

“六百万?哪里来的?”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如果你查郭庆利这个人的档案,他只有高中毕业,大学都没上过,在创立培英之前,他是个给人开车的司机。他和他的两个创始人伙伴,是同一个外派公司的劳务派遣人员。当时外派公司给他们的一个月薪水是2700块钱,不包含五险一金。”

“2010年4月,荣信风投突然给了郭庆利六百万,投资成立了培英。当初主导这个项目的风险投资人,是荣信风投的高级副总王亚存。那这个王亚存和郭庆利是什么关系呢?郭庆利当初就是给王亚存开车的。他给王亚存当了一年零七个月的司机。”

周拂晓明白了:“所以王亚存为了照顾自己的司机,以风险投资的形式,给郭庆利投了六百万,扶持他创立教育机构。这个王亚存背后是不是还有什么关系?”

“关系出在荣信身上。”聂韬成在王亚存的名字上画了个圈,然后延伸出一条关系线:“荣信风投背靠城际集团,是国资委管控下正儿八经的国有企业,王亚存不仅是荣信的高级副总,还是城际的董事会成员。王亚存的堂哥,在市国资委的企改产权处任职。”

“这位堂哥的职位虽然不高,但是他的爷爷,王家职务最高的那一位,曾经是副厅级干部——你可能不知道什么叫副厅级,一个地级市的市长就相当于正厅级。他就比市长矮一级。”

“那么王家还有哪些要员呢?王亚存的堂哥的父母,也就是王亚存的姑父姑母,都在公务系统,其中这位姑母,是市公安局的党委书记。而调查周晚照案件的派出所,就属于市公安局管辖。现在我们可以看到,王家、城际集团、荣信风投以及郭庆利代表的培英教育开始形成一个完整的链条。”

到这里,关系图就已经有一个概貌了。

周拂晓看这张图看得皱眉头,他知道学校的水很深,但是他没想过会这么深。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首先,培英其实是市国资委下属国有企业投资的孙公司。其次,投资人是国企高层。其三,投资人的亲属关系遍布在市国资委和市公安系统里。其四,培英出事后,查案子的派出所归市公安系统管辖。”

聂韬成一边点头,一边点打火机把关系图纸烧掉:“基本就是这么一个关系。”

“所以你现在要查的其实就是郭庆利后面的王家。”

“郭庆利只是王家发展的一条支线,他们还关联着更多的利益集团,不止是城际、荣信。”

“但培英是一个切入口。你打算从培英这里打断这条利益链。”

聂韬成看着关系图纸烧成了灰烬,火苗湮灭在青烟中:“专案组成立的时候,我们的心里都打了个底,如果这个案子办成了,将会是一个轰动全市甚至是全省的大案,它牵涉到的人物很多,范围很广,难度也会非常大,非常艰险。郭庆利只是一条小鱼,是个开始。”

这也让周拂晓明确地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晚照大概到死也不知道,压在她身上的,到底是什么。他们可能也从来没有把晚照当成一回事。”

“周晚照的死,对于郭庆利、对于王亚存,其实不是小事。他们曾经也有辗转反侧的未眠之夜,因为一个他们看不起的,16岁的乡村女孩。”

“可她死了,依旧没有撼动这里任何一个人。”

“所以我说,你要想清楚你要什么。只撼动培英,周晚照的案子依旧不会有任何改变。只要这条利益链一直存在,没有了培英,他们还能扶持培东、培西、培南、培北……还会有李晚照、刘晚照、张晚照……只有把这条链子端了,才算给周晚照一个公正明白的交代。”

聂韬成伸了一只手到周拂晓的身前。

周拂晓握住了那只手:“谢谢你能记着晚照。”

聂韬成用力回握:“希望我们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