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拂晓掌心被握得一紧,连带着心脏被牵扯着一缩。

聂韬成手掌结实而宽厚,拇指鼓起的掌肉硬硬地抵在周拂晓的指节上,沙包似的,撞得周拂晓心跳快半拍。他猛地抬头,聂韬成也正好看向他。

两个人这时都没有说话。周拂晓一瞬间脑袋里是空的。

这一犹豫,握手的时间就长了,就尴尬了,再反应过来松手也不是,不松手也不是。

聂韬成像是看出了他的局促,眼角笑意加深。他笑了,气氛就更暧昧了。

“你这个人呐……”聂韬成呢喃,他松开了手,用手指去碰周拂晓的颊腮。

周拂晓一个激灵,本能地撇过头去,避开了他的手。

聂韬成落了空,他一愣,然后自嘲道:“算了。”

在诡异的僵硬的沉默里,周拂晓快速转动脑子:“对了,贾新民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聂韬成皱了皱眉头:“怎么突然扯到了他?”

周拂晓把逼问告密者的事情简单复述了一遍:“我要确定他有没有参与逼迫晚照自杀。”

聂韬成沉默了,顺手就去掏烟盒。这次周拂晓没有拒绝,他也拿了一支。聂韬成帮他点上。

值班室的钟显示,这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半。

“贾新民在学校的时间很长。”聂韬成吐烟开口:“他和郭庆利关系很好,他们好像是老乡,一个村出来的,所以有点自己人的意思。贾以前是个保安,小学文凭,结过婚,据说他老婆以前也是学校里面的工作人员,在饭堂干活,后来离婚了,因为他打老婆打得厉害。”

周拂晓明白了:“所以郭庆利更信任他,让他来盯着你。”

“贾新民这个人不算很聪明,但是媚上的本事确实可以。”

“呵,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你说的问题不是没有可能,贾新民好色,他不止骚扰学生,对学校很多教职工他也会有些言语上的不尊敬,离婚后他更加没有顾忌,再加上校长不太管他,所以在校内臭名昭著。”

“是他一个人这样,还是学校教官普遍都有这样的问题?”

“普遍都有。他们会把骚扰女学生当成吹嘘的谈资,甚至形成小圈子,分享资源。但是贾在这方面问题最严重。”

“之前就没有出过事吗?比如搞大学生肚子?”

聂韬成解释:“你知道学校医务室一直备着避孕药吗?他们会让学生自己去拿避孕药。这是一种防范措施。再有,其实真正会发生关系的是很微小一部分,因为大部分时候女孩子都会拒绝,他们也不敢真的用强做到最后一步,顶多猥亵,上个手过个瘾就算了。这样也不好取证。女孩子想告,他们可以解释成情侣之间情趣,又不构成真的性侵犯。”

周拂晓想起了晚上在医务室碰到的那个女孩:“也没有女孩真的出来揭发过?”

聂韬成看着他:“来这里的大部分孩子,家庭条件都不太好,父母没有受过多高的教育,很多女孩子甚至自己就没上过什么学。她们自己的观念就有问题,遇到骚扰深以为耻,不要说主动出来揭发,她甚至觉得是自己的错。”

现实中给性犯罪取证定罪远比周拂晓想象得难。

但周拂晓不怕难,他的生活什么时候都没有容易过:“晚照曾经提过,有教官向她示好求爱,有没有可能是贾新民?”

聂韬成回忆:“周晚照那个班当年不是贾新民带的,但是贾新民有没有代过他们班的课不确定,这是他们可能有交集的机会。要找到当年代课的记录也不难,我可以去教务处查。”

“就算不是他带的班,他也可以私下找人。”周拂晓举例,“我们班一个女孩今天就去医务室拿避孕药了,你别告诉我是你让她去的。”

聂韬成还不知道金利的事情:“谁?”

周拂晓报上了金利的名字:“她肯定是私下里接触了别的教官。这样说明不是带班教官也可以骚扰别的班女孩。”

“我明天一早就找她谈。你和我一起。”聂韬成觉得这不是小事:“抓这种事要快,最好能让她吐出人名,能连带着抓住不少人。说不定就能翻出周晚照的事情。”

周拂晓想了想:“你先去吧。我要找一下翁铃子。我们分头行动。”

“什么事?”翁铃子早上手里还揣着两个肉包子被他堵在饭堂的角落里。

周拂晓示意两人到角落里说话:“老师你上次是不是说,你是学计算机的?”

“我这个专业的确属于计算机专业,怎么了?”

“我有事情想找你帮忙,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翁铃子看他一脸严肃,也认真了起来:“你说吧。我能帮上的一定帮你。”

周拂晓把一片储存卡塞给了她:“这张卡里有缺失的监控录像片段,你看看能不能恢复缺失的数据,因为是两年前的东西了,有些久远,我实在是找不到人了,所以才来求助你的。”

没头没尾的,翁铃子听不明白:“这是什么呀?怎么这么神神秘秘的?”

“是学生宿舍楼的监控录像。”

“你怎么拿到的?这东西可不是随便玩的呀!”

周拂晓压低了声音:“这件事我是经过聂韬成的同意才来找你的,他知道我在做什么。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们不会让你冒险的。这里面的东西,你看了就会知道是什么的。”

翁铃子听到聂韬成知情就才放心些:“老实说,我的技术没有那么好……虽然是计算机专业,但是这个专业里面的技术也不是都一样的……你可能高估我了……”

“多花些时间也没有关系,我可以等。”

“我是担心到头来浪费了你的时间……”

周拂晓郑重道:“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我已经等了两年了,不怕再多等一会儿。”

翁铃子被他看得心头一紧,不自觉攒紧了手里的东西。

“那我试一试。”她不忍心辜负孩子的信任。

周拂晓对她深深地鞠躬:“谢谢您。”

他转身要走,背后一个笑嘻嘻的声音凑上来:“翁老师聊什么呢?聊得这么火热。”

翁铃子脸色一变,抬头正对上贾新民尖锐的眼神。她下意识把攒着储存卡的手就往背后藏。

周拂晓站在她身边,低头先打招呼:“教官好。”

“几点了,还在这儿闲逛?”贾新民劈头盖脸就骂:“翁老师性子好你们就可劲儿欺负她是吧?还让不让老师上班了?”

翁铃子稍微恢复了镇定,开脱道:“没事,拂晓只是有点课堂上的问题想问我。”

贾新民对她笑:“翁老师早上吃了吗?我看你打的包子挺不错的,什么馅儿的?”说着他要来拿翁铃子手上的课本:“我来帮你拿吧,手上这么多东西拿得过来么?”

他是要看翁铃子的手。翁铃子一僵,不拿出来好像又不礼貌,显得更可疑。拉扯间,她手里的书本散了一地,噼里啪啦砸在贾新民的脚上。

“哎呀对不起,真是对不起!贾哥你还好吧?”翁铃子急着去捡书:“都怪我,笨手笨脚的。”

贾新民被砸得连退了几步:“没事。”他不敢叫疼,憋着火不好对翁铃子发,只能撒在周拂晓身上:“还看着干嘛?不知道帮忙?平时怎么教你们敬爱老师的?”

周拂晓不和他顶嘴,帮翁铃子捡起了书让她先走。

等翁铃子离开,贾新民才把他叫住:“周拂晓,校长要见你,跟我来吧。”

郭庆利找他?

怎么这么突然?

校长办公室门大开着,外头带一个小会议室,布置简单而规矩,几张布沙发像是积年没有换过,衬布上结了大大小小的黄斑,为了美观与节俭,拿一层白色纱罩铺在了衬布上,还是九十年代家家户户用的空调纱罩,蕾丝与荷叶层层叠叠地套堆在四边,老沙发焕发出娇俏美。

郭庆利坐着烧水泡茶。他这个人长得实在是不好看,黄黑的一张脸,未老先衰,斑纹从发鬓两侧延伸到脸颊上,把五官围堵在了中间,好像这个人的五官是挤在一起长的,长的时候没有好好做规划,长出来了也属于违建项目。

“小周来了?坐。”郭庆利招呼道:“新民,你先在外面等等。我和小周单独聊聊。”

周拂晓看着这张妖怪沙发上的妖怪校长,一步都不想靠近:“您说吧。我站着就好。”

郭庆利还当他是守礼:“小孩子不用守那么多规矩。坐吧。”

周拂晓不得不挑了一块没有纱罩的地方坐下了。

“韬成已经把你的情况跟我说了。”郭庆利笑盈盈地把一杯茶递到他面前:“我前几天忙,也没想好怎么和你谈,所以晚了几天见你。在学校的这些天还好吧?”

周拂晓不觉得他们之间需要谈:“还好。”他没有去动那杯茶。

“我知道你对学校有一些误会,包括你妹妹的事情。她叫周晚照,对吧?我一直记着的,是个很好的孩子,特别懂事乖巧,就是内向了点,真的太可惜了。”郭庆利叹着气。

周拂晓冷眼看着他。

“她走了之后,学校包括我在内所有的管理层、老师都深刻地反思过,我们当时是开了好几天的会的,我让所有人都写了检讨,为什么好好的一个姑娘会走上绝路,一定是学校的管理出了问题。我自己好几天都没睡着,一直想着这个事情。那个时候你可能还小,还在念书,我和你爸妈谈的时候,你也不在,当时要是知道你在的话,我也应该好好和你谈谈的。”

“我特别理解你,因为我们家也是我和我妹妹两个孩子,我妹妹比我小三岁。”郭庆利把摆在茶几上的一张合影给周拂晓看:“当然我们现在年纪都大了,她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了。要是晚照还在的话,过不了几年,她也会有自己的家庭的……”

周拂晓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您有什么话直说吧。”

郭庆利被打断有点不悦,但他没有表现在脸上:“我和你的父母联系过了,他们的意思是,你平时一直表现很好,工作生活上也没有太大的问题,是不应该让你来这里的。但你自己有一个心结,所以一定要来。我就是想,咱们交了这么多学费——学费也不便宜,对吧?谁赚钱都不容易,你看这样行不行?学校把学费退给你,咱们就办退学。你要是对你妹妹有任何问题,你来找我谈。我随时欢迎你。好吗?”

原来是想劝他退学的。周拂晓明白了。

“我不会退学的。”周拂晓答:“我交了钱,你们收了钱,我在这里受训没有任何问题吧?”

郭庆利觉得他太倔了:“小周,我们做人不要这么任性。”

周拂晓觉得他没有资格教自己做人:“您如果没有别的想说的,那我先去上课了。”

他站起来要走。郭庆利把他叫住。

“周拂晓,你一个人是没有办法和学校对着干的。”郭庆利警告他。

周拂晓反问他:“是啊,那你为什么要把我送走呢?”

郭庆利被他怼得说不出话来。

“要不这样,我也有个提议,你看能不能接受,如果能接受,我走也可以。”周拂晓反客为主。

郭庆利青着一张脸,粗声粗气的:“你说。”

“我和校长你个人是没有恩怨的,我也不想和学校对着干。我的目的,从来不是要撼动这间学校,我知道不可能。”周拂晓重新坐下来,他表现得很真诚:“我只要逼死晚照的那个人,我要知道他是谁,他做了什么,我要证据,校长你把这个人和证据交出来,交到我手上,我立刻收拾行李走人,一句话都不会多说,下半辈子我都不会踏上这里一步。怎么样?”

郭庆利像是动怒了:“你以为你在对谁说话!”

周拂晓知道他不会接受的:“不行?我觉得这个交易其实很划算。你看,你只要牺牲你手底下一个人,就可以把我这个麻烦送走,我都不要求他以死谢罪了,我妹妹可是实实在在死了,她的命都没了呢。”

郭庆利轻蔑地看他:“你别想着不走,我就拿你没有办法。”

周拂晓知道这就是谈判失败了:“希望下次我们在法庭见吧,校长。”

他懒得再和郭庆利纠缠,转身离开校长办公室。

聂韬成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找到金利谈话了。他要先去和聂韬成汇合。

走得太急他忘了门外本来还有一个人等着。

经过门口的时候,他只觉得后背有人突然靠近,接着腰上一道电击的剧痛。

栽下去之前,他苦笑了一下,心想,这次要放聂韬成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