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密林将浓雾驱散, 却去不散后背的阴寒。

不过,此时深觉后背发凉的不是阮陶与杜子美二人,而是面前的狐狸。

这狐狸虽还未修得人身, 却也是修行了近百年,年龄比阮陶和杜子美两个小娃娃加起来都大。

这些年它在人世行走, 虽说因顾着修行之身,从未做过那等作奸犯科、惑人食心之事, 但也时常因修行寂寞, 无事是偶尔逗弄凡人作耍。

见到它的凡人无一不是吓得原地跪拜, 嘴里直念阿弥陀佛的。

纵然有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修士, 试图拿它来挂招晃的,但那些大多都是酒囊饭袋、混迹于江湖间坑蒙拐骗之辈, 它虽说尚未修得人身, 但是打发那等鼠辈还是毫不费力的。

毕竟,如今天下当真有本事的都在卓灵阁中,而那群人都忙着为陛下炼制“长生不老”的丹药, 哪里有兴致跑到上郡这边陲之城来找它这么一只小狐狸的麻烦。

可此时, 面前这两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少年郎却给了他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他细细打量着面前两人,神明气清贵人呐!

他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这样两个少年, 日后必有大作为!

他还想着, 既然如此就不再吓唬他们了, 方他二人过路也是自己的一桩功德。

谁曾想,下一秒那身着黛色衣衫的小郎君居然从掌中燃起了一簇幽绿色的火焰。

这、这是?!

狐狸瞬间吓得腿都软了, 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整个身子匍匐在地, 像今早阮陶在玉泗街街头吃的老翁炸的油条。

“外公在上!孙儿失礼了!”

阮陶、杜子美:“????”

“你……是狐妖?”看着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狐狸, 杜子美憋了半晌才从嘴里憋出了这么一句。

虽说觉得很荒诞,但他细想起来却不无道理。

你看!狐常化作美人行走世间。

阮陶别的不说,这皮相是一等一的好的!走在街上十个人里九个都得回头!

他昨日才听孔明调侃长公子,说每每阮陶露面,长公子的眼睛就像是长在人家身上了!

长公子只是挑眉回答:“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足怪哉?”

连长公子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存在都觉得阮陶生得好看,可见这皮相生得是有多好!

其次,狐化作人乃为妖,妖自然是通妖术的。

瞥开阮陶与胡嫦的那层他搞不太懂的关系,这人本身就是会术法的。

可是他十年十多年不过是个长在读书人家的小郎君罢了!后来他们推测这人估计于王相当年差不多,因病了一场所以开了灵窍。

不过,万一还有另一种说法呢?

“博览群书”杜子美脑子里蹦出了一个词——夺舍。

阮陶一时间恍惚觉得自己最近是不是与“外公”二字犯冲!

见杜子美这厮不可思议的瞪着眼睛看着自己,像是已经信了地上这只孽畜的话。

一时间阮陶气得发笑:“你怎么听风就是雨?行!我摊牌了,我不是这狐狸的外公!是你的!你这不肖子孙气得老子从土地爬出来夺了这娃娃的舍!快跪下磕头!”

“去你的!”杜子美猛得推了他一把,随后质问地还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狐狸,“你这厮为何管他叫外公?怎么你们做妖怪的几十年的修行这般没骨气?见到个小娃娃都赶着给人当孙子?”

“快!老实交代!不然烧死你!”

阮陶将地上的狐狸提着后颈提溜起来,甚至都不用他与杜子美恐吓,那只狐狸便什么都说了。

原来是他将阮陶错认成了胡嫦。

方才阮陶手中的狐焰自然是通过妖缘从胡嫦身上“借”来的,小狐狸闻到了胡嫦的气息,又见面前的阮陶生得像一朵牡丹花儿似的,故而以为阮陶乃是胡嫦的人身,这才连忙跪地磕头。

他是胡嫦的外孙子这一点着实不假。

虽说胡嫦未曾娶亲,当年哪怕动了凡心,却还未来得及表达心意便被柳兆囚在了观音像中。

但是,在胡嫦未开灵智还只是一只普通的狐狸时,同山中的每一只公狐狸一样,每年开春都会找母狐狸抱一窝崽子,偶尔一个春天还不只和一只母狐狸待在一块儿。

这一生就生了几十年,直到他灵智初开。

几十年下来,胡嫦的儿女不说一千也有八百了。

儿女再生孙辈,几百年下来,估摸着整个上郡的狐狸都与胡嫦有点儿亲。

而这只小狐狸据他自己所说,他就是胡嫦灵智未开前某一个春天生的一窝小狐狸崽子中的一只母狐狸所生。

故而,他管胡嫦叫外公。

阮陶与杜子美坐在路边的木桩上,看着面前被他草绳缠着符纸绑起来了的小狐狸,阮陶摸着下巴道:“如此一来,其实你叫我一声外公也不算亏。”

杜子美蹙眉沉吟:“如此这般,我岂不是要当曾外祖了?”

“去你的!”阮陶想也不想的伸腿踹了身边的人一脚。

“两位爷爷!若是没有其他事而便将小的放了吧!”狐狸求饶道,“小的修得乃是正道,从未害过人呐!”

两人的神色再次严肃了起来。

阮陶从腰间扯下了卓灵阁的腰牌对狐狸晃了晃:“放了你是不行了,我二人今日出来乃是为公家办事的。”

“卓灵阁?”狐狸有些懵了,一双长而媚的狐狸眼泫然欲泣,“爷爷明鉴!我当真是修正道的!那些害人、吃人的事情我当真从未做过啊!可是阁中大人发错了签?咱们知根知底的,我们一家都是本分修炼的好狐狸,怎么会害人还上通缉令了?”

“那我现在问你话,你可得老实交代!”阮陶说道。

“是是是!”狐狸连忙回答。

“这里可是清溪村?”

“正是!”

“此处可是长野岭?”阮陶架子端得很足。

“是的是的!”

“这两月可都是你在此吓唬行人?”

“爷爷明鉴!孙儿我不过是见到来人便冲出来冲他们喊上这么一句‘大楚兴、陈生王’,他们听见了也就罢了,绝对没有害过谁,也不曾为难过人啊!”狐狸的口气老练极了!

面对他们两个加起来年龄都没它大的娃娃,依旧一口一个爷爷,脸不红心不跳的。

“那没错了!就是你!”杜子美说道。

“啊?这这这这……”狐狸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这上郡才多大?一共才多少妖怪?你这两个月在这而吓唬多少人了?人家能不报关吗?”阮陶语重心长的说道,“索性今日是我掐指一算觉得你与我有缘,故而来了此处,若是换了旁人揽了这桩差事,只怕此刻已经扒了你的皮子做冬衣了!”

实则是因为卓灵阁中众人都只想着炼丹求药,能得陛下赏识,升官发财。

像外出捉妖这种事儿,实在是费力不讨好,故而没人肯做。

以前一般接到这种案子他们是能推就推,实在推不了了才派一两个人去走个过场。

如今纯粹是因为来了阮陶这么一个不爱炼丹的,他不炼丹吃空饷自然是不可能的。

大秦律法森严,对朝廷当差人员的要求也极高!

阮陶既然不愿意炼丹,那像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外出当差的事儿自然就得他来做。

然而,他这么一说,狐狸自然也就信了。

想想面前的少年年纪轻轻居然可以成为他外公那样的大妖怪的“兄弟”,自然事有非凡的本事!

于是他连连告饶:“两位爷爷!你们看在孙儿年幼无知且不曾害人的份上,饶过孙儿这一遭吧!孙儿回头定然给二位供长生牌位,日日给您二位上香!”

“放了你自然是不可能的,我二人也是难得出来一趟,连你这么一只小狐狸都抓不到,别人看来岂不是寻徇私得太明显了?”阮陶一本正经道。

杜子美忍不住偏头看了他一眼。

嘿!这小子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本事愈发进益了。

“不过你我这是前世修来的缘份,你若是老实交代我可抱你囫囵从卓灵阁中出来。”阮陶道。

那小狐狸以为自己难逃这一劫,眼中尽是绝望之意,忽而又听阮陶说可以保自己,眼_脚c a r a m e l 烫_中又迸出了光彩:“爷爷尽管问!孙儿必定知无不言!”

“行了行了!”阮陶挥手道,“你也别在此爷爷孙儿的了,说多了到不像是我等占你便宜,你修行近百年的狐狸管我两个十几岁的人叫爷爷,倒像是我们亏了。”

小狐狸又连连称是。

阮陶开口问道:“你不在山中修行,跑到这处来吓唬行人作甚?何人指使你的?你可知你喊的这话是什么话?”

阮陶神色严肃了起来。

“大楚兴,陈胜王。”

这原是当年始皇帝去世后,秦二世□□让百姓苦不堪言,以陈胜、吴广为首的农民军为了证明自己乃是“天命所归”而搞出来的噱头。

如今,始皇帝还在京中坐着,为何还有人敢说出这样的话?

且如今的局面又与正史不同。

正史中乃是天下刚刚大一统,六国贵族残部仍在,故而贼心不死。

加上始皇帝已死,二世不过是个宦官扶植的草包,朝堂还闹出了“指鹿为马”的笑话,故而四路诸侯揭竿而起。

但如今,始皇帝尚在,且统一六国的时间往前推了不少,六国残部皆除,何来的陈胜吴广?

况且让一只小狐狸在上郡这种边陲之城吆喝几声就能将始皇帝吆喝下台了?况且陈胜吴广当年起义之地在大泽乡,里上郡天边远!

就算是陈胜突然得了疯病想要当皇帝,他跑到千里之外的上郡来作甚?!

阮陶可不觉得面前狐狸的话是陈胜吴广两人教的,毕竟人就算发疯也不是这么一个疯法。

甚至他觉得这人根本就不是冲着搅乱天下去的,但有始皇帝坐镇的大秦哪里是因这么一句话就能搅乱的?

这句话搅不乱整个大秦,但是足够陷害一个人——大秦长公子嬴扶苏。

“天下苦秦久矣。吾闻二世少子也,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今诚以吾众诈自称公子扶苏、项燕,为天下唱,宜多应者。”

那个萧潇肃肃,清俊似谪仙般的身影浮现在了阮陶的脑海中。

当年,陈胜吴广起义时打得是谁的旗子?

阮陶的下巴轻轻往上抬了抬,这究竟是因历史必然性引起的巧合,还是……知道的人提前埋伏下的?

阮陶又想到了那座城东的孤坟,以及被提及的死在冬天的疯子……

而杜子美虽说不知这句话在后世的意义,但是他也不傻,知道“大楚”二字的含义。

当年因昌平君与楚姬协同叛乱,朝中的楚系被清理了个便,如今已经掀不起什么气候了。

非得说现在大秦与楚联系最紧密的只有一人——长公子!

这事儿但凡是个有脑子的都知道是冲着谁去的!

陛下如今信方术之道,还特地派个狐狸在这里瞎嚎,简直不要太显眼!

“说!这个叫陈胜的是谁?!” 杜子美一张娃娃脸板起来,颇有吓唬人的架势。

“不不不……不知道啊!”狐狸颤抖着声音说道,“孙……”

他顿了顿,看了阮陶一眼,想着方才这人说不喜他再这般称呼,怕惹人不快,于是乎又连忙改了自称:“小的不过是拿钱办事儿罢了!这个叫陈胜的谁,小的也不清楚!”

这狐狸修行了近百年,修为不怎么样,倒是将人情世故修得达练。

他被草绳和符纸绑在地上,阳光透过树梢在他棕红色的皮毛上铺了一层漂亮的树影,阮陶与杜子美坐在他面前的树桩上,少年的长睫在阳光下宛若振翅的蝶翼。

若有第三人路过见此场景,恐怕会觉得是在山中偶遇了神人,正在训斥自己的坐骑。

不过,现实是这只狐狸简直就是一名刁滑的小人,而阮陶与杜子美则像极了打劫小人的恶霸。

“拿了谁的钱?老实交代!”阮陶道,“你在这里交代清楚了,我方可保你。若是到了阁中他们对你逼供……可就不会顾忌你我二人之间着缥缈的祖孙情谊了。又或者,你猜猜你那镇外公胡嫦会不会来管你的死活?”

灵智未开之前生的小狐狸的崽子,胡嫦定然根本就不知道这只狐狸的存在。

况且知道了,他也绝对不会搭理,灵智未开之时的事情,谁又会当真呢?

就像男孩子也不会清早嚎哭自己昨夜又痛失了多少子孙。

闻言,小狐狸抖了一抖,虽说他不曾进过卓灵阁,也不曾知道阁中究竟是如何对待他们这些妖的,但是他清楚一点——进去的妖,就再没出来过!

“爷爷!我什么都说!您可一定要救我啊!我修行了这么多年实在不易,当真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狐狸漂亮的眼中噙瞒了泪水。

见状,杜子美升起了恻隐之心:“你快说吧!这事儿你若是交代清楚了幕后主使,你不过就是一个传话的,到时候看在爷孙一场的份上,我二人定然保你不死。”

呵!这个时候还不忘给自己升辈分?

阮陶揶揄的看了一眼身边的杜子美,这小子现在当真是越学越坏了!

“小、小的也是糊涂脂油蒙了心!只因这近百年在山中修行确实辛苦了些,所以就想着赚点儿钱花,给自己的洞府添置添置!”狐狸解释道。

“后来那人找上门来,说是这里有个营生要给我,能赚银子。我原想着若是伤人害人的事儿自然是断断不能做的,毕竟修行了几十年实属不易,总不能因为一点儿银钱就毁了。可那人说不是伤人害人的事儿,我当时还琢磨呢!既不伤人又不害人,非得找我一只未修得人身的狐狸作甚?我就算是去长城搬砖,人也不要我啊!”

“哎呀!说重点!”杜子美有些不耐烦,“谁同你说书呢?”

狐狸连连称是,接着道:“那人只说,不过是让我在这附近路上遇见一个人便张口说这么一句话就好了,一句一两银子。”

“呦呵!”阮陶笑叹道,“那真不怪你!这出手大方的!要是我,我也说了!”

“您说是吧!这样好的营生找上门来,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怎么能拒绝呢?”狐狸解释道。

“你这小畜生还真是蠢!天下哪有这样好的馅饼偏偏掉下来给你捡着了?”杜子美笑着骂道,“你想想,这营生当真这么安逸,今日我二人为何出现在这里?”

“你确实不曾伤天害理,不过上郡乃边陲之城,多少人见过鬼狐之物?你猛得一窜出来张口说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别说你是狐狸了,你就算是人估计人也会当你是个有疯病的,报给衙门将你拖进牢里去。”

“你这么一只狐狸往着一站、还口吐人言,人能不报给卓灵阁吗?”杜子美道。

“是是是!是小的为这点儿蝇头小利丢了大局!爷爷教训的是……”狐狸实在是悔不当初。

阮陶看着这狐狸实在是有意思,虽说乃胡嫦的后代,可这与胡嫦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胡嫦那厮眼睛总是往上看的,每至一处只想着让人给他设坛烧香,这小狐狸倒是活得比人还像个人!

“你且从实招来,那人是谁?为何让你来此吓唬人,还给你银子?”阮陶故意板着脸,“银子你可拿到了?趁早将这赃款交出来!”

杜子美:“……”

“我也不知他为何要来此找我吓唬人还给我银子。”狐狸欲哭无泪,“银子拿了一部分,不曾拿全,爷爷您要是想要……”

一提到自己即将交出去的银子,狐狸留下了悲伤的泪水。

见状,杜子美“啧”了一声,拍了拍阮陶:“人家好容易赚的银子,你何苦还要剥人家一层皮?”

“不过是玩笑话!”阮陶道,接着他问那狐狸,“你虽不知那人为何叫你来此吓唬人,但你说那人是主动找到你的,你们可是旧相识?他是何人?”

见状,狐狸知道自己的银子保住了,长舒了一口气,随后老实回答道:“旧相识算不上,不过确实认识,说来也怪,那人在十年前就死了,不知为何又出现在了这里。”

“死了?!”杜子美与阮陶惊道。

“是!是十年前就死了。”狐狸道。

“那……那是个人?他家住何处?姓氏名谁?什么模样?”阮陶赶紧问道。

“姓氏名谁不清楚,因那人从前是个疯子!也无家可归,从前只在城东门外的村子转悠,说这要说长什么模样……我当年之所以记得他,就是因为瞧着他模样生得好,故而见他流落村头心生怜悯,捉过几只鸡给他吃。”狐狸解释道。

说着,他抬头看向了面前的阮陶:“说起来,他长得就与爷爷您差不多有个七八分相似呐。”

“?!!!!!”

作者有话说:

“天下苦秦久矣。吾闻二世少子也,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今诚以吾众诈自称公子扶苏、项燕,为天下唱,宜多应者。”

——《陈涉世家》司马迁

今天依旧是没有万更的一天,因为今天排队去做核酸了,最近疫情感觉又严重起来了,大家要记得注意防护。(明天我一定可以!!!!)

看到有小可爱提到了周幼菱和周家四姑娘,说没交代清楚,因为这还没有完!她俩的事情还没有完!后面就会出来了!!=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