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过境,道路被树枝掩埋,街头巷尾一地碎落的红砖瓦片,风渐小,阳光和暴雨无缝衔接。

平宁港是这样一座居住舒适度为负的小县城,没有四季交替的界线,潮湿,阴晴不定。

每年要经历多次台风,码头嘈杂声不分昼夜的覆盖在日常生活中,突兀的高楼工地试图创造繁荣而颠倒小镇节奏。

刘均第一天到达这里就想尽快结束工作,尽早离开。

虽然以前也在南方生活,但平宁港不管是气候还是饮食都让他十分不适应。

来之前订了三个月的旅馆房间,随着案子的调查,新发现的两具尸体进一步关联起嫌疑人的犯罪特征,监控布网让程国盛露出爪牙,距结案离开平宁港的时间很近。

刘均甚至为了推进嫌疑人落网,不惜以身犯险,将自己伪造成嫌疑人的目标。

一个生活屡遭失意的人,懦弱又阴郁,无力改变自己的生活境况,杀人成了他满足自我的方式。

谋杀,不,不是谋杀……

在程国盛眼中,自己不是刽子手,而是救世主,他不在杀人,而在替人解脱。

刘均不太会刻意在程国盛面前演戏,靠的是邱韦和姜莱背后话的烘托。

人和人之间互相看待的潜意识本就很容易被言论左右。

刘均不是那类擅长情绪外放的人,沉默地,安静地,然后抽上烟,几次在程国盛面前徘徊,成功塑造出失意之人。

计划该是顺利的,刘均冒着风雨去找程国盛,拜托程国盛开车送他去邻镇。

告诉程国盛,听到那边发生泥石流的消息,想去亲自去确定一眼。

邻镇是茶乡,刘均之前几次向程国盛透露,旅游开发项目考虑用山间采茶体验结合平宁港海岸环岛,回归大自然主题来做。

然而台风之后,气候已经决定平宁港周边都不是适合做旅行的地方,也间接宣告刘均这一趟工作项目可能会泡汤。

刘均并没有显露出很颓丧的样子,只是上了车也烟不断。

他带了耳机,身上也装了定位器,和邱韦保持通话中,小陈找了几个同事一起开车在附近。

雨天也是他们发现的所有遇害者关联点,因此一致认为台风后的这天是最好的时机。

一切都准备妥当。

也许,让计划跳出掌控的是,季繁云。

从一早醒来,身旁多了一个人,或者更早更早之前,从他来到平宁港在大雨天的屋檐下遇见季繁云开始。

所有计划跳出了掌控,因为刘均从此有了软肋。

清晨醒来在床边等了很久,因为不忍心叫醒季繁云,所以“在旅馆等我,不要出门”这句话留在手机短信的发送失败中。

刘均一直记挂着到信号好的地方再确认一遍短信有没有发送成功,但忽略了不应该把手机带在身上。

小陈他们尾随其后,姜莱开了另一辆车跟着,邱韦守在旅馆。

刘均在程国盛开的车上,去邻镇一路两人都没有对话,天气时晴时阴,绕了很长一段路才确定没有坍方或者泥石流事故。

回程的路线已经不一样,刘均早有察觉却没有指出,他在后座抽烟,封闭小空间里烟雾缭绕,玻璃窗上爬满雨滴。

程国盛回头问过几遍“刘先生的项目是不是不顺利”,刘均没有回答他。

刘均更在意的是耳机里邱韦转述季繁云在片场做什么事情。

刘均离开旅馆前就特别交待邱韦,让他跟着季繁云,留个万一,万一没能控制住程国盛。

可万一万一,总有万分之一的预料之外。

刘均把自己的安全放在小陈和姜莱手中,装作无防备掉进程国盛的陷阱,抽了被调换过的烟。

意识慢慢模糊时,刘均关掉了耳机,通话结束前,他听到季繁云的声音,是很爽朗的笑声。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完全昏迷,知道烟被调换,所以抽的时候尽量闭气,短暂模糊意识之后也很快清醒。

被程国盛丢进水里时,是清楚知道周围的,知道这条路上有提前装好的针孔摄像头,故意不去反抗配合着程国盛完成一场完美杀人计划。

被投进水中,暗了视线,刘均一直以来的镇定是到他发现手机不在身上时才开始慌张。

他对自己的伙伴有绝对的信任,但不能在“季繁云也许会遇到不测”的概率上保持冷静。

是无措的,刘均发现手机不见时就奋力在管道里来回游,想找到其它出口,当他听到一声“扑通”,游回来的那几秒,无措感让他的理智几乎溃败。

“呼吸,小季,呼气呼气,季繁云……”

预料之外的事,刘均没有想到季繁云也掉进了这个陷阱。

“呼气……”

刘均双脚撑在两边的墙,托着季繁云的身体让他的脸能露出水面。

季繁云一直往下掉,目光涣散,刘均扣紧他的下巴,喊了许多声“呼气”、“呼吸”,又一边给他做人工呼吸。

雨声打在钢筋铁管上,放大传输到地底下的隐蔽小沟里,水不断上涨,争那一点水面的空气几乎耗尽力气。

刘均脖子和手臂上的青筋暴涨,脸色煞白,直到季繁云恢复一丝意识,才松下紧绷的心。

季繁云恢复意识后,开始急促地大喘气,刘均拍着他的背带他调整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后,季繁云好像还在确认,直直地看着刘均,半响才说:“我没有生活不顺。”

季繁云说的第一句话,他不关心自己在哪,好像完全可以为安危放心,最在意的反而是:“我为什么会是他的目标,我没有……我很好……”

声音虚弱,颤抖着,又很着急,每次开口都会咽进水,要说的话也讲不清。

刘均安抚着他,重复说“没事没事了”,又说:“现在雨越来越大,我们先想办法出去,出去再讲。”

说着,两人静止般地对视,连呼吸也是缓慢的。

狭小的空间让人浑身难受,刘均不确定季繁云的意愿,但紧挨在一起,在几乎精疲力尽的逃生时刻里,刘均需要能量补给。

他贴近脸,和季繁云接了一个很轻很淡、不敢用力的吻。

季繁云没有挣开,也可能是环境不允许他挣扎,所以刘均在季繁云唇间留恋地夺取,奢侈的占用越来越稀薄的空气。

过后,刘均长话短说告诉季繁云所处的环境:“这里是工地没有投入使用的下水道。”

“人呢……”季繁云没有办法讲出长句,一字一顿地问,“他们呢……你怎么……”

刘均大概能明白季繁云要问什么,只是水在上涨,没有条件多说解释的话,他一只手护着季繁云的头,用另一只手将人再往上托。

季繁云先前整个人力气都挂在刘均身上,现在缓过劲了,开始挣扎,很快放开紧紧搂在刘均身上的手,往两边的墙上扒。

“要怎么出去。”季繁云问,“没有人来救我们?”

“我的定位器掉了,他们应该跟丢了,没有那么快能找过来。”刘均一边说一边还是很不放心地护着季繁云,怕他掉下去。

季繁云大概生死攸关也不能摈弃好胜心,坚持不让扶,说:“我憋气很厉害。”

刘均放开季繁云,冲他笑了笑,生死攸关爱意依旧情不自禁涌上心头,他说了声:“自己抓好。”

然后又凑上前亲了一下季繁云的额头。

光从头顶上的钢筋缝隙穿透进来,水声刺耳,刘均沉入水底,在小道中摸索出口。

他们被困的地方是一条很长的下水管道,管道贯穿烂尾楼的地基,前一夜台风刮倒了砖墙,许多砖块堵住出水口,而头顶能看到光的井口也已经被盖上。

有一点是让刘均想象不到的,处于这样的环境,季繁云比他以为的更无畏、更跳脱。

刘均在水里看了一圈重新回到水面的时候,看见季繁云试图在把顶上的钢筋抬开。

他游过去拉开季繁云磨出血的手,两个人都没有控制好平衡,抱在一起沉进了水里,挣扎许久才回到水面上。

季繁云大喘着气说:“我们不会……就死在这里吧。”

然后非常坚定地表示:“太狼狈了,我不允许自己以这种方式死掉!”

“不会。”刘均也很坚定,“小姜和小邱会找过来的。”

刘均告诉他这个地方是他们提前猜测到程国盛会用来作案的地方之一,就算没有定位器,其他人也知道找过来。

保留了就算找过来,打开压在井口上面的钢筋可能需要花上不少时间的前提,刘均没有讲。

不过季繁云没有顺着话说,好像停留在死亡阴影上,却不见得多恐惧,接着问:“如果要死了,你有没有什么遗言想对我说?”

“没有。”刘均说,“不会死,我要说的话很多。”

季繁云明显是不悦的,他说:“那你想不想听我的遗言。”

“不想。”刘均很不给面子,他甚至都没有把视线放在季繁云脸上,抬头望着顶上透光的缝隙,打断了季繁云要往下讲的话,“有什么话出去再讲。”

季繁云喃喃着:“过了这个村,就下不了这个心……”

刘均没有仔细听,他又沉进水底,钻进管道深处,找到一根有手臂长短的钢筋才游上来。

还没讲,季繁云就往上看了看,意会地问:“撬得开吗?”

“试试。”刘均脱掉自己的上衣,用衣服把季繁云的手掌缠绕了好几圈,然后把那根钢筋放到季繁云手上,没有多余的解释直接抱起季繁云将他往上托。

“你撑不住就告诉我。”季繁云也没有多问,上手就开始撬,还一边玩笑道,“但是我们换不了位置,我可托不起你,你太重了。”

盖在井口上的是建筑钢筋,再上面是堆积的砖块。

如果程国盛这一次也成功做下案子,如果一切不是刘均他们的布局,那此后在这个井下被发现尸体时,大概率定案结论是失足掉进下水道,又遇到暴雨天和烂墙倒塌,无法逃出,意外而死。

刘均和季繁云都没有特别表露出他们的求生欲望,很冷静,也很有默契。

季繁云每使上力气撬几下,就会询问刘均有没有呛到水、要不要休息,撬了许久,伴着雨声传来一阵砖块落地声响,季繁云欣喜地低下头看刘均,好像得意地要讨夸。

刘均说:“很好,再试一次就差不多。”

季繁云无趣地收回视线,再一次施力,光线和豆大的雨同时闯进眼底。

刘均抱住季繁云的脚把他抬高,跟他说:“你先上去。”

托着季繁云让他撑到井口外,刘均听到季繁云劫后余生之后明明没力气了,还在念叨叨:“集装箱没白爬,我的臂力还是可以的,当然,你的臂力无人能敌。”

刘均没有听清,呛了不少水,最后确认了季繁云已经爬上去,就虚脱地栽进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