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城利苍丞相府中,觥箸交错,丝竹管弦之声从那朱门高墙之中透来。

在那高墙之外,出现了几个穿靴带帽者的身影。

陆大夫正在与老友相聚。几个随从无事,就溜达出来。

湘女多情。那细腰楚女与这湘江的景致,同样令人流连忘返。几个随从,就这么走街窜巷,到处去瞅美女,大吃冰淇淋。

这下子又有冰淇淋吃了。陋巷之中迎面走来一道俪影,让那几个贼头贼脑的公差顿时眼前一亮。

这不是一个年轻的美眉,却是一个中年美妇。手中挽着一篮,头上插着一发簪,梳理得纤尘不染。那襛纤得衷的体态,如诗如画的传情眉目,却比那年轻的美眉更透出**力。

这是倾国绝色啊!想不到在这陋巷之中,竟能见到如此美人。

几个汉字嗓子都仿佛干了,一句话不说,就这么丢魂一般看着那美妇人的身影从眼前飘过。直到那妇人走远,大家的目光还直勾勾地向那边望去。

“这是谁家的妇人,竟如此美貌?”一人打破沉寂道。

“看她装束,好像非寒门中人。”一人猜恻道。

“我好像见过这妇人。”一人揉揉眼睛,很迷惑地说道。

“你在说梦话吧。这长沙城天高皇帝远,你是头一次来,怎会见过这妇人?”众人奇道。

“那是在我还在代国时,一次随圣上去大将军滕翼府中吊唁,看到滕将军的女儿便是这般相貌。”那人越说,回忆越清晰,肯定地说道:“没错,就是她!”

“滕将军的女儿难道嫁到了长沙?”有人问道。

“不对劲。那滕将军的女儿听说染病身亡,如何会出现在这里。这事真是蹊跷。”那人越来越迷惑。

“不如咱们悄悄跟去,看个究竟。”一人建议道。

※※※

横竖没事,几位闲人抱着猎奇的心理,就尾随那妇人而去。

又走到一个巷子,见到那妇人行到一座宅院前。

两扇门一开,一位高大的老者将那妇人手一握,接入屋中。

那位将美妇人认出的公差顿时眼睛睁得老大,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莫非看花眼了。这不是皇上的大舅薄昭吗?皇上正要寻他,他怎会在这里出现?”

三年前,就在文帝将要去长安之时,那薄昭突然不知所踪,原以为文帝做了皇帝之后,薄昭自会寻来。哪知一过三年,薄昭却不来进见文帝母子。

人家舅爷都是攀着外甥这个大树在朝中作威作福,薄昭这个舅爷却来个人间蒸发。原代王府的人都在私下议论。

那薄太后貌似对其兄长的失踪并不着急,也不派人去寻那薄昭的下落。做外甥的刘恒却甚是关心,这三年来去寻访薄昭的人没少派。

※※※

若是寻到薄昭,就是大功一件,胜过跟着那陆贾去南越为使。

那人存了个私心眼,就诈称突染疾病,称病不行。待陆贾走后,乔装打扮,每日在那巷子里蹲点,监视着那宅子。

真是深居简出啊!自从上次见过那妇人,那宅子的门就从未开过。

机会终于被那人等到。半月之后,又见那大门开启,那老汉送那美妇人出来。

那人二话不说,立马回到长安,将此事报与文帝。

※※※

“舅父如何会隐居长沙,三年不来见我母子?”文帝将这疑惑说给薄太后听。

“皇儿啊,这个时候不能再瞒着你了。你舅父薄昭早在鄱阳湖一战就音讯全无,多半是死了。那人并不是你的舅父。”薄太后终于道出真情。

“那人又是谁,为何会治儿臣幼时腿疾,为何会扶助儿臣做上这天子,又为何功成之后,突然隐退?”文帝一连问出了三个“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薄太后也不知道。原以为那韩信这般助他母子,是为了东山再起图谋不轨,哪知他对权力一点兴趣也没有。要说为他翻案,又被他一口回绝。

薄太后只得道:“这人就是韩信也。为什么会助我母子,母后也不清楚。”

文帝闻言大吃一惊。

那韩信就是他在童年时崇拜的偶像。经薄太后请人整理,一部据薄太后说是韩信在做淮阴侯时编写的《韩信兵法》一经问世,就在汉军中轰传。人人为得到那誉为战神的韩信写下的兵书而到处托人搞到那么一部。(那个时候,书不是印刷品,而是用刀子刻出来的。能弄到一部书实在不易。)

韩信被吕太后诛杀于长乐宫,居然还活在人世!而且做了自己十几年之久的“舅舅”,那文帝如何不感到惊异?

“韩信之用兵如神,前无古人可堪比拟。我朝之开创,其功最大。料来是功高震主,故急流勇退,以替身瞒过吕太后逃得一死。”文帝推测道。

“然汉廷这般对他,与之有仇。为何他要隐姓埋名混在朕身边多年,为何又在朕做上天子之后突然失踪,为何那滕翼的女儿会与他在一起?”文帝将自己的疑虑剖析给薄太后听。

薄太后糊涂了这么多年,听文帝这么一讲,也决心要彻查个清楚。

也只有做上这太后的位置,才有条件去彻查。

文帝与薄太后分别派出的密探,几乎同时到达那长沙城。

※※※

“告太后,小人看得明白,凭那人身材,确实像是韩信。陪在那人身边的妇人,却好像是昔日高皇帝宠幸的辛妃。”一个身怀武功的宫中人妖对薄太后禀报打探出来的情报。

薄太后顿时脑中一轰。

文帝是那辛妃之子,这就是她多年深藏心中深恐人知的秘密。

极久以前,宫中传言,那辛妃的相貌酷似西楚霸王项羽的妹子项追。而那辛妃居然与项追名字中同含一个追字,当时叫人称奇。

在白登山之战,那高皇帝带了辛妃陪驾出征,不料被一**贼劫走。据传那**贼武功奇高,连已故的老将王翳都非他敌手。

谁会是那个色胆包天劫走皇妃的**贼?薄太后的思路终于清晰起来。

在那做魏王豹的嫔妃的时候,薄太后就听说韩信与项羽的妹子项追曾是一对恋人,而且项羽已将妹子许配给韩信。后来韩信背楚投汉,这婚事就不了了之。

原来辛追就是项追!原来劫走辛妃的就是这个韩信!原来韩信助恒儿做上天子,全是为了那项追!

想明白之后,一道密令立马从薄太后口中颁下:伺那辛妃出外,杀之!

※※※

陋巷之中,刀光剑影,薄太后派出的杀手与文帝派出的密探撞在一起。一拨人是要杀那“辛妃”以向太后复命,一拨人是还未弄清真相要保那妇人。两拨人都蒙着面纱,混战一起。

薄太后的兄长薄昭怒吼着扑出那宅子,只一挥袖,一股巨大的漩力平地而生。厮杀在一起的两拨人兵器一起脱手。那份身手,简直是厮杀者平生之仅见!只见那薄昭将辛妃往怀中一揽,就在众人惊骇之中,薄昭拥着辛妃,飘然而去。

那薄昭去远之后,杀手们与密探门方始清醒过来。

这下可好,一方是领了太后的懿旨,一方是奉了皇上的圣旨。两拨人都亮出身份,拿对方是问。

搞了半天原来是一家人。弄明白后,各自收拾兵器,回京复命。

没有除掉那辛妃杀人灭口,薄太后非常震怒。

更尴尬的是,那汉文帝已将薄太后的杀手统统关押起来,要问清楚太后为何要与腾翼的女儿过不去。

※※※

一天天过去,真相就在审讯之中如剥茧抽丝一般一点点揭开。

“朕之生母不是当今太后乎?”从一个老宫女口中探到真相的汉文帝泪如雨下。

怪不得那妇人会时时出现在狩猎的路上,怪不得那日在滕翼府中会看到她以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怪不得那日她是泣不连声,伤心欲绝啊,原来她是朕的生母!

母后要杀朕之生母,这是要灭她的口啊!汉文帝对薄太后非常震怒。

文帝有孝悌之名,他做上这个天子就是凭的孝悌之名。虽然发怒,但薄太后养育他这么多年,不便翻脸。

见惯了宫廷斗争黑暗的汉文帝对薄太后报着宽容的态度,并没有将此事点明。而是率领车仗浩浩****离开长安,去南巡长沙国。

※※※

圣天子御驾亲临,万里而来,那长沙王吴差慌不迭率领文武百官在郊外迎接。

文帝对巡视长沙国貌似并不感兴趣,而是来到那座已被查封的宅子。

包围宅子的士兵统统下令撤走,文帝孤身一人就步入那宅子,就在那宅子里住下,饮食起居皆令人从外送来。

天子不驻跸于那吴差准备好的长沙王宫,却要住在陋巷,心思颇令人费猜。但是天子执拗于此,外人也不得询问。

一天过去,天子还不离开;两天过去,天子还在那宅子里留恋;三天过去,天子仍住在那空空****的宅子中。这间宅子,到底有什么好,让皇上如此神魂颠倒。

随文帝而来的大臣们沉不住气了,纷纷劝谏,请皇上以国事为重,早日启程回京。文帝对这些劝谏,统统不纳。

※※※

就在第十天的夜晚,那间住着文帝的屋子,窗外响起了哭泣之声。

文帝将身一振,冲出院子,就见到他的生母,正在窗前向他含泪而望。

那是一个做母亲的,在望着自己失去多年的孩儿的眼神啊!

文帝一把跪在项追面前,用他最真挚的感情,怀着愧疚的心情,喊了一声“母后”。

项追俯下身,用颤抖的手将文帝的额头摸着,含泪问道:“恒儿,你怎能为了我,而废了国事啊?”

“不见到母后来与儿臣相认,儿臣如何能离开。”文帝凝噎道。

项追一把抱住文帝,母子二人痛苦流涕,衣襟尽被热泪所染。

※※※

过了好久,母子方止住泪站起。文帝扶着项追步入屋中。

“儿臣才知母后才是朕之生母也。这多年来,母后受苦了,朕要接母后去长安,供奉在未央宫朝夕相见。”文帝说道。

“傻孩子,这怎么使得。那薄太后才是你的母后,母亲虽然也是高帝之妃,但已从名册中销去,就是民间女子一个。刘氏诸侯,无不对你这个天子之位虎视眈眈,若是你将母亲身份披露,将威胁到你的皇位呢。”项追很贤明地说道。

正好这时就有一事威胁到文帝的帝位。

被封为吴王的刘邦兄长刘仲之子刘濞,统领会稽、鄣、东阳三郡五十三城,势力强大。

很会经营的刘濞靠水吃水大开盐场,又挖掘吴地铜矿私铸大钱,这十几年来赚得是盆满钵满连皇帝的内库都要相形见绌。

有了钱,那刘濞追求的是什么?民心。

“但凡吴国子民,田赋全免。凡家中无人服徭役者,那替代交纳的费用寡人替你出了。中秋端午,无论官民,皆有馈赠。凡是逃亡吴国的刑徒,我吴王为你们提供庇护。”这是刘濞发出的豪言。

追求民心是为了什么?自认有份的刘濞,当然觊觎那个没有到手的帝位。

前不久吴国太子刘贤来京,与皇太子刘启同眠同住。这哥俩两个小孩子,玩在一起久了就忘了君臣的身份。一次下一盘棋,皇太子一着下错欲要悔棋,那刘贤将棋子按住不让悔,出言讽刺。那刘启乃是储君一向被人捧上了天,如何受得这般气,抓起棋盘朝着刘贤的脑袋就是一砸。

吴太子脑袋开花,一口棺材被抬到吴国。

那刘濞见到自己儿子的尸体,将那棺材打开只看上一眼,又合上,什么也不说。

待朝廷的使者去后,那棺材又抬回长安。吴国使者告诉文帝,吴王说了,天下刘氏本一家人。臣之子死在长安,不用这般麻烦抬回吴国,就葬在长安好了。

吴王刘濞向文帝无语宣战,文帝将刘贤礼葬,却是非常担忧那吴王会借这事起兵造反。

随着那老将军左丞相灌婴的故去,一批开国老将纷纷离开人世。在世的也是满头白发老朽之人,这汉廷似乎没有能征战沙场的将才了。若是吴王造反,以他的财力与人望,后果堪忧。

将生母接回长安供奉身边那是文帝之所愿,但要因此而失去皇帝之位那就是愚不可及。文帝虽有孝母之心,哪敢冒这个险?

文帝又道:“不接去长安也罢,就在那长安城外为母后修一府邸,儿臣得便能时时请安。”

“孩子啊,你若是时时来见我这个母亲,岂能不为人知?与接到宫中又有什么区别。这长沙国远离是非,你我母子能常通音讯,母亲知道你这个皇帝做得很好,子民爱戴,就已心满意足也。”项追说道。

“如此陋居,如何堪朕之生母颐养天年。若任母后在此,儿臣心难安也。”文帝环顾着周围说道。

“这里我已经过得惯了。就不用孩儿费心。”项追只是推辞。

“这样吧,儿臣就在这长沙国找一稳妥之人,照料母后。”文帝想了想说道。

“如此甚好。”项追方始点头答应。

※※※

见到生生母亲,汉文帝终于离开那间让他神魂颠倒的宅子,摆驾回京。

委托照料项追的就是那轪侯利苍。利苍对外就称项追是他夫人,使用的名字就是她在长乐宫中用过的那个辛追。

与利苍较技之后,一直与利苍父子保持着联系的韩淮楚,也因此得便,时常能出入利府,去探望项追。

项追是天子之母,名声不容玷污。毕竟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韩淮楚也并不指望项追给自己什么。他只想默默守护在项追的身旁,直到两人都这么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