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邱迟再醒过来的时候,睁开眼,面对着天花板,挂着一个吊瓶,吊瓶连着的输液管被绑在他的手腕上。

他感觉有些口干,侧过头,见纪清焰坐在输液床旁边:“哥……我怎么输液了?”他问,“小琪呢?”

“小琪没事了,现在吕老师带着在医院外面玩草呢。”纪清焰的表情严肃的甚至有些冷漠,“说说你吧,邱迟,你告诉我,你这几年干什么去了?”

他拿着那些化验单说:“你贫血,你自己知道吗?”纪清焰的眼圈有些泛红,也说不清是生气还是委屈,“这里的医院哪有血库啊!要不是刚才我采血通过了,你今天要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

“我没事!我真没事……”邱迟想去拉纪清焰的手,没想到扯到了输液管,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你让他们抽你的血给我了?我真不用,可能是最近吃的不太习惯,我们过几天就该回上海了,养几天我就会好的!”

“放屁!你别想懵我!”纪清焰仍是问,“没跟你开玩笑,你这几年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贫血,是不是生过什么病?”

“没有,你看,我都能长到一米九,能生什么病。”

“你说不说?”

邱迟抿了抿嘴,试图博取一些同情心:“哥,我都输液了,能不能不凶我。你是不是跟我生气了……”

纪清焰跟他可不一样,遇到事之后是真的软硬不吃,他打定了心思要问个明白。他从手机里找出一张照片,递到邱迟面前:“刚才周铭从你宿舍的背包里找到了一瓶药,我查了一下,是治疗失眠的处方药,有镇定功能的。”

邱迟的眼神躲开,没说话。

“你不打算告诉我,是吗?”

他还是没说话。

纪清焰点点头,他站起来:“那你好好躺着吧。”说完,转身就要出去。

“哥!你别走。”邱迟也不管手上的针了,直接伸手去抓他的衣摆,“我说,我告诉你!”

“我高三被洪伟军带走以后过得不太好,虽然阿姨想办法让我去了寄宿高中,但是我当时心态实在太不好了……”

他小心翼翼道:“我是真的,真的很想你……”

*

邱迟在被洪伟军带走之后,他试图制造出一些动静来表示自己的反抗,本来被推进护城河之后,他就有些感冒,于是借势不吃不喝在家里闹绝食,把自己折腾到发烧。洪伟军也懒得再给他折腾医保的事,带去医院看病又嫌贵,随便捏着嘴给灌了点退烧药就算过去了。

即使是退了烧,邱迟也不愿意在这待着,洪伟军见钱眼开到一定程度,直接把他的手机给拿去折现了,他谁也联系不上。

但他总是还抱有一丝希望,觉得只要洪伟军一生气,就能把他再打包送走,至少能不在这个家。撒泼打诨也试过了,甚至当着街坊邻居的面说自己是同性恋这种话也都说过了,洪伟军却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只是拿鞋拔子把他劈头盖脸地抽了一通。

李雯是洪伟军后来的妻子,给他生了三个小闺女,但是仍然在家里受气。李雯挺不待见邱迟的,邱迟知道,而且从李雯的角度来想,自己结婚之后辛辛苦苦地照顾全家,结果丈夫根本不喜欢自己的孩子,还把前妻的儿子给带回来养着,告诉所有人:你们看,这是我儿子!我们洪家后继有人了。

但是李雯实在看不下去了,邱迟刚来的时候她是见过的,挺漂亮一个男孩子,白白净净的,脸上还有点没褪去的婴儿肥,现在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连颧骨的形状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了。

李雯找卫生院拿了点药给邱迟,好歹是把身上的伤弄好。都是没多大岁数的孩子,就算是犯了错也不至于这么打。

邱迟没想到这个地方唯一一个能对自己好的人是李雯,曾经素未谋面却已经恨之入骨的人。也是那时候邱迟才知道,原来李雯和洪伟军结婚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个极为糟糕的人,他早就已经有了家室。

李雯那天问了他之前在学校的成绩,觉得孩子不能耽误了,至少送去个好点的学校跟着读,所以后来把他送到了石家庄的一个寄宿高中。

曾经只是听人说,但真正来了才知道,原来寄宿高中的课程安排这么满,每天的作业这么多。他的情况特殊,学校给他算作是复读跟班,安排宿舍的时候也没和其他学生放在一块儿,单独安排了一间宿舍,跟他一起的只有一个练田径的体育生。

邱迟说:“那时候入学正好也是九月了嘛,你应该大一刚开学。校历上给的联考时间还挺早的,我当时就想啊,再熬一段时间就好了,再熬一段时间,等一月放假的时候,我就能去北京找你。”

他轻轻笑了一下,道:“远远看一眼也行,反正就是很想去找你。”能去见纪清焰,这就是当时撑着他咬牙坚持下来的唯一动力。

“可我没见到你!”

“是我没去成。”

2020年冬天,元旦刚过没几天,邱迟也过了自己的十八岁生日。他其实知道纪清焰考了人大,六中好几年没出这么高分的学生了,当时在公众号连发了好几期,邱迟用学校图书馆的电脑看过六中的公众号。

满十八岁之后就可以用身份证号直接买高铁票了,他从APP上买了一张考试后从石家庄到北京的票。但是突然爆发了流感,高铁全都取消了。邱迟甚至去客车站也问过,全都没票,哪也去不了。

那年除夕前夜,别人都在家挂灯笼迎新年,他一个人在卫生院挂水。

*

生活中突然之间发生了太多变故,一件一件地接踵而至。

邱迟开始不爱吃饭、睡不着觉,而且做题的时候也经常思路没法集中,超过半个小时就坐不住,开始头疼,开始不断地胡思乱想。

邱迟皱着眉,告诉纪清焰:“在石家庄的时候,喻晨陪我去医院检查过,喻晨就是我当时在学校的那个练长跑的室友。医生说,是广泛性焦虑障碍,其实就算是焦虑症吧,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邱迟小声说,“包里的药确实是治失眠的,以前生病严重的时候会失眠。”

“所以之前吃饭的时候,崔老师从来不给你倒酒,是不是也……”

“嗯,我老师知道我的病,她和崔老师关系很好嘛,所以崔老师也知道一些。他其实也不怎么懂这些,过年的时候还偷偷买过好多钙片,让我老师给我吃,其实跟钙片没什么关系啦。”邱迟连忙说道,“不过你别担心,我从大四开始就好多了!”

纪清焰思绪一滞,什么叫从大四开始?

那之前呢,那之前那几年是怎么过的呢。

纪清焰心疼地问他:“会……会自残吗?”

“不会,就是很难集中注意力,你敢信吗,高考头一科就是语文,我一上来得先写作文,因为怕坚持不住,维持精力集中一个小时是我那时候的极限了。”

喻晨知道他学习成绩好,所以当时就想了个办法,他们打开一个计时器,然后邱迟开始给喻晨讲错题,看他究竟能坚持多长时间。

邱迟坚持时间最长的一次是一个小时三十二分钟,那次他受不了地直接站起来,跑到阳台上大口大口地吸着窗外的冷风。冷风顺着鼻腔灌进肺腑,冷得他浑身直打颤,然后眼泪不受控制地淌了满脸。

“先写完作文,然后再写默写,你知道的,秦老师之前让我们背过的东西太多了,那些必备篇目就算是犯病的时候我也能念叨的滚瓜烂熟,不到两分钟我就能写完。”邱迟看向纪清焰,问道,“我很厉害吧?”

“厉害死了。”纪清焰问他,“那然后呢?”

“你是说考试啊,然后再看诗歌赏析,因为诗词最短嘛。”

“那阅读怎么办,你那时候能读下来吗……”

邱迟想了想,说道:“分情况,看那篇文章合不合口味,也得看当天的情绪怎么样,如果天时地利人和的话,还是能多写一些的。”

“河北是考全国卷的,和北京的题型不一样。里面有一个叫实用类文本阅读的,我没写,不想看了,还有一个二十分的语言文字运用题,我最讨厌那个,奇奇怪怪的,以前没见过,快交卷的时候随便写了写。”

“但我语文考得挺好的,113分,是不是还挺高的……”

“数学就那么回事吧,英语我答得也不算很差。就是理综,写起来太累了,我写不完,我试过很多次,就是写不完……”

“焰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写题明明也很快的,两个半小时的理综卷子,我不到两个小时就能写完的。”

“我知道。”纪清焰咬着嘴唇,轻声道,“我都记得。”

邱迟叹了口气:“我有时候想不通,明明都是以前见过的题目,可为什么连题我都读不进去呢?真奇怪。”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高考结束之后报志愿,我其实不太想读理科了,可是理科学生能报名的文科专业很少,很多好学校倒是能收,分数线我又够不到。”邱迟说,“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想去北大的,但是北大的文学专业,录取线是很高很高的,我那个成绩考不上。”

纪清焰默默地看着他,十七岁曾经骄傲到不管天高地厚的人,会这样无力地说,录取线很高很高,实在考不上。眼泪不知道在眼眶里转了多少圈,最终还是忍不住,顺着脸颊滑下来。

“而且我也不想复读,本来就念过一遍高三了,再加上在河北的那一年,已经算是复读了。我当时想了挺久的,就算再考一次,估计也还是这样。你记不记得咱们那届,就是2019年,那是北京最后一次文理分科的考试。”

纪清焰应了一声:“嗯。”

“2020年是河北最后一次文理分科,如果再复读的话,可能会更麻烦,我实在是不想再来一遍了,高三其实……也挺累的。”

“所以去了上戏?”

“是,当时学校的老师知道我有文汇杯那个奖的时候,她就建议我参加编导类专业的艺考,我也没报希望,反正试试也没什么。没想到通过了,高考成绩也能够得上。”

他笑着对纪清焰说,“你别哭。这样就非常好了,我特别满意,真的,上戏是很好的学校。”

邱迟轻轻抬起手,将他脸上的眼泪蹭下去,问:“我当时还以为你会报北大呢,怎么后来去了人大啊?”

纪清焰哭得有些喘不过气,不情不愿地反问道:“不行啊?”

邱迟笑着道:“没有,挺好的。”

纪清焰慢慢闭上眼。

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死于非命,眼前的人是他长大之后的苍白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