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稚被萧猊单独带去一间院子, 除了几名守在门外随身伺候的仆人,萧猊未让旁人跟着。

灵稚盯着握在腕上的那只手,试图挣了挣, 没成功。

他紧抿的唇微张,望着对方的背影欲言又止。

萧猊站在井边,身姿半蹲,自己打了盆清水, 目光落在灵稚沾了血的手。

“坐下来清洗。”

灵稚扭头朝院门外张望, 萧猊低声道:“他们不会进来。”

萧猊的声音实在放在极低, 就如倾身靠在灵稚耳边讲悄悄话。

灵稚碍着手不方便,险些捂住萧猊靠近的那只耳朵跳到另一旁。

他觉得萧猊似乎有点不一样了,说不出是哪种变化。

萧猊放好木盆, 拎来一张板凳, 位置靠在回廊里,避免雨水洒到。

他神情放得柔和,看着像只小兔子似的避着自己的灵稚,种种思绪,皆剩喜悦。

“快过来吧。”

灵稚这才带了几分别扭的心思坐在矮凳上,眉眼低垂, 仔仔细细地用清水冲去手里染的血渍。

洗完,灵稚背过身避开萧猊的视线,开口说话的语速下意识加快些许:“洗干净了,我回去了。”

萧猊手指一牵, 微微将灵稚的衣摆往回一扯。

灵稚没什么防备, 竟然被萧猊半分不到的力气一拨, 重新坐回矮凳。

他微仰脸, 乌黑的眸子直直望着萧猊的的眼睛。

灵稚今日一直在忙, 上午随蓝文宣给遥城去到八云村的灾民救治,午后受县官的召请马不停蹄地赶到遥城,刚把行李放在暂时落脚的院子,换了身衣服就给受伤患病的灾民医治。

若非萧猊突然出现将他带走,此刻的灵稚恐怕还在忙着救治病患。

常人身子素质比较好的,经过这天的忙碌身子都吃不消,何况灵稚。

他束起的黑发已经乱了,汗水打湿一小绺贴在白润的颈侧。比颈肉更白的则是脸色,嫣红的唇透着几分劳累而至的苍白,漂亮而脆弱。

但萧猊清楚地看见灵稚眼底带着一股坚持的韧性,这股韧性并非存在感强大的,而是像一株根茎细小却如何都不会断的青芽,惹人心意震动,滋生怜惜。

天色已晚,雨势在夜里又大了许多,红沉沉的夜幕下几道闪电犹如利爪劈过,雷声大震,灵稚的心跟着紧张地跳了跳。

萧猊说道:“先进屋吃点东西,”顺口放出理由**,“饭饱后才有体力做事。”

灵稚身形不动,回廊檐下飘进的水钻进人的衣襟,浅灰色的夏衣有些湿了一小半。

比起太师府供给灵稚所穿的锦衣,这身粗简的衣衫萧猊怀疑它会在灵稚的肌肤上擦出刮痕。

他道:“雨太大了,随我进屋,可好?”

灵稚靠自己是没法走出这座院子的。

雨下得大,没有人送伞进来,明明只是萧猊一句话的吩咐,他没让人送罢了,私心想让灵稚休息会儿。

这半年萧猊不曾断过灵稚的消息,对灵稚而言也许他们分开了半年,在萧猊心里,却恍若没有发生这一切。

灵稚的经历,一举一动,每隔固定的时日,都会有人记录成一个本子送到太师府。

萧猊几乎亲眼目睹了灵稚磕磕绊绊的成长。

灵稚为人处世有种天真又迟钝的劲头,偏偏他愿意什么都认真地学,若没人在他身边给他兜着,许会吃些苦头。

萧猊尽量不去想那个对灵稚抱有幻想之心的青年大夫,他在日渐加深的思念与为什么不把灵稚强行留在身边的欲望之间反复拉扯,每每控制不了准备让暗卫替他执行一些命令时,就会拿起记录着灵稚日常点点滴滴的小本子翻了又翻。

看着灵稚为了专门等一株菜花开能在田边坐半日,灵稚给村妇接生又顺手接生了一头母牛,诸如此类,都是些细小微不足道的琐碎事情,却能让萧猊反复品读细阅。

正是这些文字详细记录,用金丝藤本装起来的一份份小册子成了萧猊遏制某种强占私心的念想。

世人都说爱是无畏无私的,喜欢一个人便会成全对方,不求自我。

偏偏萧猊对灵稚却做不到那样大度的放手,来达成所谓的“无私”的爱。

所以萧猊不认为自己通过其他的眼睛注视灵稚的举动有和不对,至少,他心疼的想把这人接到身边好好宠着照顾的时候,也为对方那一点一点,跟抽丝生苗般,慢慢成长的速度产生了萌动的心芽。

彼此独处,几分尴尬。

灵稚走不掉,他本来想冒雨尽快跑出去,可步子还没迈出,天际炸开的一道白光迫使他缩回跃跃欲试的腿。

他对暴雨夹着惊雷的天有些畏惧,望见萧猊那双含笑的眼眸,头扭到一边都不吭声。

萧猊对他很有耐心的模样:“先随我进屋吧,多少都吃点东西。”

连续震起的三道雷鸣成功让灵稚从回廊退至屋内,萧猊抬手一拍,立即有仆人静悄悄地举着托盘,目不斜视地将热好的饭菜往桌上送。

浓郁的饭菜香味使得灵稚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说起来眼前的菜色不知是巧合又或某人有意为之,灵稚发现几道菜虽不名贵,但都是他近些日子口味偏爱的农家小常菜。

萧猊神色如常,坦然而温柔。

他拉开椅子:“过来坐,看看合不合胃口。”

萧猊用热水烫好一副碗筷,碗筷摆在灵稚面前的位置,又盛一碗汤,等灵稚坐下后放在他手边。

萧猊说道:“尝一尝?”

灵稚拿起汤碗里的木勺抿了一口汤,味鲜清甜,喝了几口饥肠辘辘的感觉便汹涌而至。

给人看病堪比体力活,他忙了一天连停下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唇角起了层干皮。

用汤水滋润了嗓子和嘴唇后,灵稚侧过脸谨慎地对着萧猊,这人没有看他,灵稚吃饭的动作自在许多。

半年不见,他正眼观察萧猊,发现对方清减了不少,眉眼带的那股威仪俊雅,被一身简单朴素的纯黑色衣袍掩去,如锋刀入鞘,光芒收敛。

萧猊微垂眸,从容不迫地啜饮一口清汤,专注品尝灵稚近来喜好的口味。

男人薄唇一弯,唇角浮现柔和的弧度。

萧猊似乎正在沉心喝汤,对灵稚的视线不扰不问。

待灵稚收起心神,禁止自己想其他人的事。他小口进食,动作斯文规矩,菜只吃摆在面前的两盘。

灵稚的饭量比半年前好上许多,他每日做活儿,久而久之就能多吃半碗饭,多喝一碗汤。

遗憾的是灵稚吃进身体里的粮食依然没能让他长出几分个头,多出来的一点肉都长在腰上和臀上。

饭菜七分饱,灵稚轻轻放好碗筷。在他起身想离开之际,萧猊深邃的眉眼一抬,目光投在他的侧脸。

“此次樾州受雨期影响严重,我特意向圣上请旨前来督察。樾州九城皆被水患所困,遥城修建了燕朝最大的利水坝,派遣人手加固堤坝刻不容缓。”

樾州地广,州下城邑最多。虽还有几座较为穷困的小城,比如八云村所在的戌城,还有遥城,但樾州水土丰厚,适宜缓慢发展。

小皇帝本不想放萧猊下樾州,恐他拥兵自重。

但有萧猊所在的燕都,纵使小皇帝心思绕弯地想收回一些权力却无从下手。

萧猊有意无意敲打了一些官臣上书,皇帝衡量之后终于决定放萧猊亲自督察樾州。

当今盛世繁华,燕朝上下安居乐业,萧猊若挑起战火,那他就成了燕朝的千古罪人。且樾州没有足够富饶的大城养兵。

萧猊暗中推动几番势力,在各位官员和小皇帝之间来回敲打,等皇帝思量完毕拟了圣旨,耽搁了萧猊三日的路程。

此刻来看,被耽搁的时间似乎显得恰到好处。

萧猊不用到达之后刻意等一个时机,因为时机准确地落在他的手里。

遥城与八云村互为边缘相邻的两地,若他要见到灵稚,可以安排一个合情合理,又不让灵稚过于别扭回避的缘由。

路上听到前往遥城救援的大夫有从八云村去的,他心头一跳,从前线回来就直奔了几座收容病患的院落。

这不,安排得再奇妙都不如天时地利碰到的时机巧妙,他与灵稚灵稚会在今日今时见面,正中下怀,说是顺应天意与命中注定的缘分都不为过。

灵稚大抵不会主动跟萧猊开口说话,可萧猊却要告诉对方。

萧猊语气沉缓:“我担心你,所以跟你见面。”

男人的目光如有实质,几乎将灵稚从头压到脚。

他僵着脖子直直顶着虚空的一点,半晌,嗓子干涩地挤出一句:“别再给我送东西了。”

他都没钱托官驿的人转回燕都。

萧猊不置可否,装聋作哑道:“只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灵稚:……

可那些玩意儿一看全部由萧猊亲手做的,小巧而精致,放在屋内不占什么地方。

萧猊哄他一般:“收下吧。”

灵稚目光飘向门外的雨。

“时辰不早,我还是回去了……”

前院几道闪电照得石板亮堂,灵稚欲迈出的步子一顿,硬着头皮就冲。

萧猊追着他,拿了把门外仆人送来的伞,松松牵起灵稚的手腕:“我送你。”

……

灵稚垂眸,盯着轻而易举圈上他的那只手,左右张望,想和这人撇开关系。

萧猊放开掌心:“走吧,你的衣裳有点湿,回去沐浴后重新换一身,今夜早些休息。”

灵稚胡乱点头,也不知有没有把萧猊的话放在心里。

他回到落脚的房间,比他来得更快的是仆人送进屋内的热水。

萧猊执着伞站在雨下,等灵稚关门时转头看自己,便对他摆了摆手。

灵稚:……

他绷紧了脸利索地反锁上门,滋生几分烦闷。

什么啊,萧猊怎么做出对他非常熟稔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夹总里有灵芝和太师人设画.

谢谢大家。

若不是昨天实在难受得不行,这个月坚持快到底的小红花就不用断了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