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稚极少跟村民们凑在一块说话, 但他坐在角落里会安安静静地听。

有时大伙儿组织人一起饮酒吃肉,讲城里时下最受欢迎的话本故事,为了热闹拉人凑合着坐, 拉到灵稚了他并不反感,人家叫他找个位置坐下捧场,灵稚就找个靠角落的位置静静听。

村民喝酒吃肉,他沾不了酒, 手里捧杯清茶, 就着糍团吃。

村民知晓灵稚性格内敛, 他不说话大伙儿也不逼他,偶尔说到兴头上需要有人认可,就唤一唤灵稚, 逗他似的要他说一两句意见。

灵稚没意见, 人家说什么他就应什么,渐渐地,村民们都爱叫灵稚给自己捧场,倍儿有面子。

要说方圆数里最后欢迎的后生,就数八云村这两位年轻且容貌出色的大夫了。

蓝大夫斯文有礼,处事有度, 还颇有学识,有考取功名的实力,却心怀仁慈,宁愿留居在一村之隅当个村大夫救济病人。

蓝文宣今年二十有二, 换做旁人, 已经到了给二娃三娃当爹的年纪。

还有个灵稚小大夫, 样貌跟神仙似的, 一言一笑, 举止行为与旁人看起来天生就不同。

貌若十八/九,亦是最适合成亲的年纪,不若蓝大夫看上去斯文稳重,却颇招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喜欢。

所以村民和两位大夫关系好都是有迹可循的,蓝文宣与灵稚尚未婚配,两人身怀医术,如若能叫他们娶了自家的闺女,总比嫁给个毛毛躁躁只会务农喝酒的毛头小子强。

村民当惯农民,从前对文人念书此类的路子没有太大念想,认为一辈子守在一块地方老老实实种地安心,有口饭吃有房子遮风避雨就极好了。

自打前几年燕朝愈发重视科举考试,有愈更多多的普通百姓愿意掏钱送家里的孩子去念书了。

若家中有后辈一朝考取功名,那都是光宗耀祖的事情,这一个村但凡能出一个,那人的名声就大了。

所以农民即使已经念不了书,大字不识几个,对文人皆颇有向往之心。

年纪小一点的女儿家喜欢灵稚,十七八的适婚姑娘,则更多倾心蓝文宣。

灵稚应完村民的话,他将整理好的药草用井里的清水洗了洗,又归类放在木架上晾着。

蓝文宣诊完手里的病人,开完药方,回头看见灵稚忙碌的背影,自己先去抓药。

村民左右瞧瞧,不谈太师那头的话,而是问灵稚:“小灵大夫知道俺家闺女不?”

灵稚从木架抬头,想了想,迟疑地点了一下头。

村户的闺女来药舍替他取过药,十四五岁的少女,模样清秀,性子直爽,与他说话时喜欢瞧他的脸,把灵稚瞧得不敢出屋了。

“俺家闺女今年十四岁哩,要说俺闺女也生得水灵灵的,配大夫的年龄刚刚好,等你们成亲,指不定过两年就抱两了,你先成家再立业,二十岁的年纪当爹又当大夫,岂不是很合适?”

旁边几个村民起哄,灵稚躲在木架后,有些茫然。

蓝文宣拎几个药包出屋,适时替灵稚解围。

村民们逮着稍微出色的后生催婚并非一两次,面皮薄点的托人暗自询问,脸皮厚的,就如此刻,当着人的面大咧咧开口。

蓝文宣在灵稚这个年纪时早被催过了,对他们的好意能四两拨千斤的挡回去。

村民嚷道:“蓝大夫有学识,讲话文绉绉的俺们听不懂,俺给俺家闺女问小灵大夫,他还归蓝大夫管吗?”

蓝文宣把药包分发给村民,说道:“只要灵稚在药舍做事,那就归我管。”

他回头看了眼灵稚,灵稚连忙点头。

“我比较听蓝大夫的话。”

于是村民悻悻而归,蓝文宣摇着头叹息。

灵稚说道:“谢谢你啊。”

蓝文宣道:“村里的人说话直白,嗓门再大一点声,旁人都难以招架。事关终生大事,无论他们如何劝说,万万不能因为羞于开口而答应,倘若是你不喜欢的,就摇头拒绝,他们直来直去,不会记恨于你。”

灵稚受教。

他和人往来的经验甚少,只是一株没什么阅历的灵芝。

在那谁的府上时,人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灵稚不用去揣测任何人的脸色,分析他们说话的口吻,无需担心会得罪谁。

可在八云村就不同,出了那个人的府邸,不管他身置何地与谁相处,都要学会察言观色。

灵稚有时不知如何应对索性闭口不言,方才蓝文宣教他要学会回绝,灵稚默默记下。

他想着如若下次再遇到有人给他说亲的,就照蓝文宣方才的那一套话跟别人说去。

村民说亲只是灵稚安静平和日子里的一道小小波澜,掀不开几丝风浪。

他在药舍做活儿,当月拿的钱足够自己饱腹就行,物欲不高,余下的交给蓝文宣偿还他造房子时所欠对方的债务。

时间一点一滴转逝,灵稚每日清晨去药舍经过他的小田时,顺手除除草,浇浇水。

直至菜苗从他的小腿长至腰腹那么高,土里生出来的瓜从半个鸡蛋大小长至脑袋大小,田地的豆苗茂密葱绿,已经可以摘取食用。

那日雷鸣在山谷炸响,一场暴雨扰得八云村的家禽鸡飞狗跳。

豆大的雨珠砸得石板冒出滚烫的热意,热腾腾的气息带着泥味扑在脸上,蓝文宣从药方踱步到门外,感慨万分:“入夏了。”

春逝夏至,灵稚在八云村生活了半年有余。

灵稚站在一旁,伸手接了点屋檐落下的水玩。

蓝文宣道:“去把药房里靠窗户置放的架子挪开,省得都让雨水浇湿了。”

灵稚随蓝文宣搬挪几个高大的木架,木头边缘有些不平整的细刺,蓝文宣看见灵稚被刺了手,找来工具帮他挑除,又抹上消除炎症止血的药粉。

处理完伤口,蓝文宣却仍松松握着灵稚的手,没有松开。

灵稚纳闷,眉眼一抬,撞进蓝文宣落下的视线。

蓝文宣低声问:“灵稚,已经过了半年,你……你还没走出来吗?”

他其实想问灵稚有没有考虑好,他一直都在等待,想等灵稚忘记那个人,接受自己对他的心意。

蓝文宣对此事虽不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灵稚身上,可看见灵稚孤单一人,又拒绝了方圆数里几个村的姑娘,平和的思绪忽然掀起波澜。

蓝文宣对灵稚的感情有时缓和,彼时尚且能克制着这股念头,告诉自己一切随缘。

但这几日念头忽然变得越来越深,浅淡的思绪犹如经过入夏的这一场大雨浇灌之后,萌生的芽陡然拔高。

他话问得十分唐突,可既已出口,此次没有收回去。

青年温和的目光充满诚意,灵稚抽出手指,下意识想搬出蓝文宣的那套话,像拒绝村民说亲一样拒绝他。

话咽在嘴边,灵稚沉默,有些无措。

这些话是蓝文宣教他的,用来跟对方说,于情于理,都未免尴尬。

“蓝文宣,你不要和我说这些了,”灵稚盯着门外的雨,心里惶惶然:“村里的姑娘不好吗?我不行的,真的不能接受。”

为什么非要在一起呢?不在一起,像如今这样的生活挺好的呀,灵稚不想做出改变。

蓝文宣泛起轻微苦涩的笑意:“起初还有些懵懂,顺着朦胧的感觉对你好,以为只是因为怜悯的心思对你多几分照顾,”他话一停,又道:“你不在的那一阵,这份朦胧的心思好像就缓了下来,偶尔会在夜里想一想,仿佛心里有根细细的线被拨了一下,不知你过得如何?再见你回来时,那一刻我对你的心意忽然明了,我想,我应当很喜欢你。”

灵稚呆呆看院子流淌的雨水,手指捏在膝盖。

“可是……可是……”

可他都拒绝了呀,当时都说好了。

蓝文宣道:“我明白,你对我没有那种心思。”

他商量道:“若我们在一起,不一定要那份两心相悦之情,彼此互相照应不可以吗?”

灵稚摇摇头,不太赞同,轻声道:“太麻烦你了。”

门口涌进一股强风,雨珠迎面兜在两人脸上。

蓝文宣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笑道:“也罢,雨水将我浇得头脑清醒多了,找块干布擦擦脸,先关门,雨太大了。”

本以为今日入夏的雨不过是一场普通得不过再普通的雨,不料连接十余日起,樾周暴雨频发,雨水直直兜在屋檐像泼了一大盆水。

灵稚种在小田里的菜全被水淹没了,连瓜果都连根拔起顺着水不知被冲去何处。

他来不及为自己小田里飘走的果蔬农菜伤心,灾情突如而至。

人们逐渐发现今年入夏后的雨势不对,北边的城市迎来第一个大丰收,而南边的城邑经雨水浇灌,淹没了许多地方。

八云村坐落在戌城一角,戌城属樾州最小的地方城。

樾州乃南方第一大州,州内有九座城邑,距离戌城最近遥城,邻江且水渠宽广,十余日的暴雨让遥城受水患影响的病患锐增,救治人手不足。

八云村与遥城相隔四座大山,徒步只需两个时辰即可抵达。

不少遥城的灾民暂时到八云村附近的几个村落避难,灵稚和蓝文宣给这群在村里避难的遥城人医治完,忙完不久,又受县官的应召,简单收拾了药箱子,跟十几位各处召来的大夫乘坐马车前往遥城诊治。

马车在雨幕下疾行穿梭在大山之间,灵稚和蓝文宣傍晚前抵达。

当地的官员给他们这群大夫安排了暂时落脚的院子,灵稚简单收拾了一下,跟蓝文宣碰面后由几名官差带路去给集中的灾民看病。

受伤生病的遥城灾民远比灵稚想的还要多,他们刚到地方就忙了起来。

一群大夫分开了替各个有伤有病的灾民诊脉,敷治伤口,开药。

夜色降临,头顶压着红沉沉的云,不断砸落的暴雨使得每个人心绪格外压抑沉重。

灵稚给两名胳膊和肩膀被砸伤的灾民包扎完,他手上的血还没来得及清理,大院门外忽然听到一阵不小的动静,惊呼声四起。

灵稚从人堆里起身,疑惑地朝外走。

他站在门外,四周休息的灾民都趴在地上,或跪下磕了头,唯独他直直站着,跟被官老爷迎进来的黑衣男人碰了个正着。

黑衣男人容貌俊美,未着华贵的衣袍或谪仙般的绸衣,而是束着简单的装扮,以致于灵稚方才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官老爷看见灵稚呆着,笑脸收起正要呵斥两句,却见太师抓起这位小大夫的胳膊,说道:“先去洗手。”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

萧猊:不会吧不会吧,半年多不见认不出了??

灵稚:变……变丑了……(b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