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尚书陈漳对自己的定位非常精准, 他虽然看似迂腐规矩,可他与蒋律完全不同。

蒋律是真规矩,他只是做给外人看的。

能在丁忧结束后, 留下嫡女处理母亲遗物的人, 孝道于他也只是工具罢了。

陈漳对与谨威候府的亲事非常满意, 甚至觉得嫡次女嫁得比嫡长女还要好,毕竟奉安将军有原配嫡子,而谨威候世子子嗣妾室全无。

虽然奉安将军执掌边关军权, 说白了虎符也不在他手中,而是被宣和帝派去的提督拿着。

可谨威候身为殿前都指挥使, 与圣人沾亲带故, 与大千岁也交好, 即便不曾位列三公,在朝中也是如日中天,值得人攀附。

可惜,一切都在陈漳最志得满满的这日,毁了。

看着跪在正堂下哭哭啼啼的妾室和庶五娘, 陈漳脸色不比自家夫人好看多少。

若是被其他皇子救了还好说, 可三皇子?那还不如个寻常侯爷得势呢。

陈夫人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狠狠拍着桌子, “来人!上家法!你们不说实话,今日我就打到你们说实话!”

府里最得宠的梁姨娘哭得哀柔婉转,“夫人饶命呀,五娘她真是冤枉呀,谁知道那婢子竟有心疾, 圣人亲赐的亲事, 谁敢在这上头做手脚。”

“母亲明鉴, 我到现在也手脚冰凉,恨不能以死谢罪呜呜呜……”陈五娘哭得比生母还要可怜,她本就是娇柔怯弱的模样,哭起来更惹人怜。

“哪怕儿生了该遭天打雷劈的念头,也不会推二姐姐去皇子府呀,害二姐姐从世子夫人变成皇子妃,将来若是得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儿图什么呢?”

她这话令陈漳夫妇面色具是一变,只有一直面无表情的陈二娘看她的眼神带上了恨意。

也就只有陈漳会信庶女的话,若不是三皇子呢?若只是个路过的下人呢?

陈夫人气这庶出的玩意儿满嘴胡沁,“能做嫡妻,谁愿意去与人做妾,你愿意?我就不该让姨娘养着你,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夫人慎言!”陈漳沉着脸低喝,“那到底是皇子,即便是侧妃也不是咱们能置喙的。”

陈漳变了脸色,是因为他隐约听说大千岁颇为看好三皇子,五娘这话提醒了他。

若有大千岁支持,三皇子又朝一日能继位的话……那二娘这妾做得就值了。

“三皇子到!谨威候世子到!”门外下人大声道。

徐孟戈略落后三皇子一步,一起进了陈府的正堂。

“臣见过三皇子——”

“臣妇见过——”

“不必多礼。”三皇子赶紧打断陈漳及家眷的行礼,面上还有些尴尬。

他一惯温和,此刻也不是做做样子,实打实扶住了陈漳的手臂,语气真诚极了,“虽说今日我是好心,可到底叫陈尚书与谨同为难了,此番我是陪谨同前来的,看看该怎么跟父皇说。”

陈漳看着面无表情的徐孟戈,更尴尬,“徐世子,您看这……”

他说不下去了,虽然三皇子和他们家二娘已经有了肌肤之亲,陈二娘肯定是要进三皇子府了,但让陈尚书主动去圣上跟前说退亲,他还是有些没脸说。

毕竟是他府中庶女身边的婢子惹的祸。

徐孟戈面上并无不虞,他对陈二娘并无男女之情,定亲概因合适,母亲也喜欢。

眼下他也不会为难陈二娘,事关皇子,只要交代清楚,圣人即便不悦,也不会让事情闹大。

但亲不能就这么轻易退了。

徐孟戈声音清冽又平静,“虽然我与陈二娘子无夫妻缘分,但我与三郎自小一块长大,也不能让他白担了污糟名声,退亲之事陈尚书不必担忧,但落水一事,必定要给我等一个交代。”

陈漳脸上红了红,赶忙道,“是这个道理,两位请上座。”

“不必,陈尚书继续便是。”徐孟戈直接道,坐在了门口的地方。

三皇子眸底飞快闪过一抹阴影,冲陈漳笑了笑,也跟着坐在徐孟戈上首。

陈漳转身深吸了口气,沉着脸冷冷看着妾室和庶女,“你们还不老实交代,非得等动家法才肯说?”

梁姨娘和陈五娘依然哭,哭得更厉害,母女两个如出一辙的小鹿眼儿可怜巴巴祈求着陈尚书,求得陈漳心有不忍。

陈二娘手心几乎要攥出血来,她心里一阵阵发冷,原先还对父亲有的那一点点期盼,此刻全都化作泡影。

想查清真相根本不难,难的是如何让陈漳偏到胳肢窝的心清醒些。

可因为要嫁进三皇子府,她明白很多话自己不能讲,除非她能狠下心绞了头发做姑子。

祖母教过她,面子永远没有里子重要,所以她死死咬着唇不吭声,曾经在徐孟戈面前有多开门见山,现在她就得有多隐忍。

不然来日成了三皇子的人,后宅险恶,她今日的辩驳,就全成了对徐孟戈的放不下。

可梁姨娘母女实在是太恶心人,眼看着她是要压不住时,徐孟戈心里叹了口气,淡淡起身。

他先冲三皇子拱手,“三皇子见谅,突逢变故陈尚书大概是有些神思不属,可我这亲得退的明明白白,再无瓜葛,想必陈二娘也不愿不清不楚的嫁进您府里,所以有些话我不得不说,还请三皇子见谅。”

三皇子温柔笑着摇头,“不会,谨同只管说便是。”

陈二娘眼眶突然红了,她赶紧低下头,不让人发现异样,可心里的难受止不住。

徐孟戈真的是个很好的夫君人选,可惜她没那个命做他的新妇。

徐孟戈走上前,冷冷转向陈五娘,“其实要证明你是否心怀不轨很简单,现在请陈尚书报案,让京兆府的仵作来给你的婢子验尸,她是死于心疾还是旁的,一查便知。”

陈五娘脸色猛地变了,哭得更厉害,“阿爹,即便五娘没做什么,惹了官府的人来,流言蜚语都能逼死儿,儿以后还怎么嫁人?”

梁姨娘泪流满面膝行到陈漳面前,“老爷,若是非得有人顶罪,就让妾顶罪吧,您杀了妾吧,别毁了五娘啊!”

徐孟戈在陈漳犹豫着要开口求情的时候,嗤笑,“所以会哭的就有理,识大体不会哭的就该被算计?”

陈漳顿了下,再张不开嘴,但心里升起些不虞,到底是他的家事,若闹得沸沸扬扬,那以后他还怎么做人?

徐孟戈看出来了,这老匹夫的面子比女儿的一生更重要。

他点点头,很善良的给出另外一个法子,“不报官也行,将这姨娘院子里的人和陈五娘子院子里的人拉出来打,总有人是想活命的,若是有人心怀不轨,女郎深居闺中,想必少不得有人办事。”

陈五娘脸色苍白的几乎要透明,心惊之下,手脚软得几乎要跪不住,只能哀哀看着陈漳,“阿爹……”

梁姨娘突然捂着肚子痛呼出声,“老爷,妾肚子疼……”

梁姨娘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这也是陈漳迟迟不肯发落的原因之一。

徐孟戈不管这对母女唱戏,只看着陈漳,“陈尚书府上若人不够,我母亲的武婢可以借你一用。”

陈漳紧皱着眉,“徐世子,此乃陈某家事,就不必劳烦谨威候府的人了吧?”

“哦?看来是我太好说话了。”徐孟戈轻笑了下,点点头。

随即他猛地冷了脸色,冷厉煞气冲着陈漳毫不保留压过去,“陈尚书以为圣人的赐婚是什么?当三皇子是什么?又当我谨威候府是什么?”

他一步步逼近陈漳——

“若是你府上家宅不宁出了乱子,就得让圣人收回圣旨,以后人人可如此,你至圣人颜面于何地?”

“区区庶女姨娘便敢算计三皇子的亲事,那是不是有朝一日,陈尚书也敢算计圣人的皇位?谁给她们的胆子?你吗?”

“明明知道陈二娘乃是我谨威候府未过门的世子夫人,依然敢算计,至谨威候府和三皇子府不合,甚至要面对众人的猜忌和耻笑,陈尚书却迟迟不肯给交代。”

他站停在陈漳两步之外,居高临下冷冷睨着他,“某可否认为,这是你陈漳的主意,只为妄图攀附皇子,挑衅圣人和谨威候府?”

陈漳被徐孟戈逼得满头冷汗,膝盖软到几乎站不住,噗通跪在地上,“不,不是!臣不敢!徐世子莫要胡说!绝不是这样!”

徐孟戈依然毫不留情,“那就劳烦陈尚书给交代吧,或者你更愿意全家都下刑部大牢,待得大理寺查出真相,再去陛下面前给交代?”

三皇子有些为难的起身,“谨同……”

“三皇子还是想清楚再开口。”徐孟戈没回头,但声音中的冷意听得出。

“于你可能只是一桩英雄救美的风月之事,若此事不能辨个是非清白,往小了说,圣人,三皇子府,谨威候府上下从此颜面无存,往大了说,身为肱股之臣,今日敢偷鸡摸狗,明日就敢窃国。”

三皇子:“……”神特娘偷鸡摸狗等于窃国,不愧是你徐毒舌。

陈漳都已经吓傻了,他,他,他不就是家里女儿争风吃醋,闹掰了一桩好亲事,换了另一桩好亲事吗?

咋个就又下大狱又窃国的了呢?

“看样子陈尚书是想进刑部?”徐孟戈看着跪在地上的陈漳,冷声问。

陈漳赶忙摇头,“不不不……”

徐孟戈语气和缓了些,说的话就让人更胆寒了,“那还不将人抓起来打?是等我将谨威候府的武婢带来?”

陈漳想起前阵子谨威候府那三条街外都能听到的哭喊声,打了个哆嗦,头摇得更狠了。

陈夫人这时候倒是比夫君更有魄力,“来人,将梁姨娘和五娘院子里的人全都拿下,给我往死里打!”

她是最恨的那个,谁身上掉下来的肉谁心疼。

二娘从好好的侯府世子嫡妻,铁板钉钉的未来侯夫人,就此变成了妾,从小就要强的二娘心里才是最难受的。

她这个做母亲的从来也没能为二娘做什么,如今拼着跟夫君翻脸的风险,徐世子给了机会,她就要给女儿张目到底!

待得这出‘英雄救美’的事件真相大白后,消息比以往更快的送到了蒋云若手中。

主要这是蒋云若定下的头版宣京邸报的头条,才送来的这样快,好有时间编撰得够精彩,够狗血,才能让邸报一炮打响。

莹纤吃瓜吃得特别满足,“这胤四郎倒是有本事,毒药是梁姨娘的婢子买的,药是陈五娘的婢子下的,三皇子是被谨威候府的下人弄脏了衣裳避开人路过湖边的,从头到尾都没有承王府的事儿,还真成了巧合。”

“有意思。”蒋云若脑海里已经演完了一整出话本子,想好该怎么写邸报了。

莹纤不明所以,“什么有意思?”

蒋云若奋笔疾书,“大千岁竟然看好三皇子,他这是想做摄政王啊。”

“承王竟然看好三皇子。”徐孟戈在书房中,拿着徐为送过来的情报蹙眉道。

徐珉昱也在,脸色有些发沉,“承王怕是对我已经起了疑心,既然能让你查到信儿,怕是对我的敲打。”

徐为略有点尴尬地看了眼主子,小声道,“侯爷,这不是咱们查到的,是奇宝阁送过来的消息,咱啥也没查到……”

最后几个字在徐孟戈冷冷的眼神中越来越小声,最后只剩气声。

徐珉昱顿了下,脸色没那么难看了,甚至露出点笑来,“怎么,见着那小娘子了?”

徐孟戈面无表情,并且不想理会明显是看笑话的父亲。

徐为不敢让自家侯爷就这么被冷着,坚强地小声解释,“不是,只不过世子跟奇宝阁买了消息,这算是……赠品?另奇宝阁有独特的送信法子,咱们这么多人守着,愣是没能见到人。”

徐珉昱愈发感兴趣了,“买了什么消息?作价几何?若是合适,殿前司也可以给奇宝阁送生意啊,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咳咳,那啥,情报难不成是凭空出现的?”

“不是,该是极小的弓箭一类的,爆发力却很强。”徐孟戈不愿意跟父亲说那些风雨事儿,引他注意旁的。

退一次亲就够热闹的了,他段时间内不打算再议亲。

飞虎卫如今正是需要低调的时候,他不想让所有人目光都放在他身上。

徐珉昱接过徐为递过来的短小箭矢,眼神发亮,“府中暗卫功力不弱,若是毫无所觉,至少得有10丈远,此箭最多三寸余,竟可以射这样远,即便是高手用暗器也很难做到。”

他眼神灼灼看着儿子,“这东西奇宝阁卖不卖?”

“只要你付得起他们要的代价,奇宝阁什么都卖。”徐孟戈淡淡道。

徐珉昱乐了,“那怕什么,咱们谨威候府还能缺金银?”

不等徐孟戈反驳,他又笑眯眯道,“再说,即便银钱不够,这不还有你吗?”

徐孟戈:“……”

徐为恨不能脑袋戳裤·裆里去,侯爷您想卖儿子没问题,您就不能等属下出去再说???

头回将儿子怼得无话可说,徐珉昱高兴极了,他将短箭带走,去给匠人研究,看看能不能知道是什么东西射出来的。

徐孟戈捏着额角,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对他充满了恶意,尤其是奇宝阁那个死狐狸!

想知道琳琅阁背后的主子是谁,她竟然敢狮子大张口,要一万两黄金,她怎么不去抢!

要是蒋云若在这儿,估计会告诉他,没少抢。

但徐孟戈显然还不够了解,金狐狸除了不要脸外,还格外没底限。

徐为恰好在一旁问,“世子,咱真要给奇宝阁一万两金子啊?”

“给。”徐孟戈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眸底已全是冷静,“我有预感,琳琅阁所图不小,若不查清楚,大宣只怕要生乱。”

琳琅阁,承王,背后又牵扯着曦国和虞国,风雨飘摇中,若不尽快揭开迷雾,只怕是大厦将倾。

徐为心疼得直抽抽,虽然不是他的钱,可一个消息就出去这么一大笔,侯爷还想要人家那联系的武器,以后会不会连月钱都发不起了呢?

他刚要开口,突然耳尖动了动,感觉到一阵急速气流波动。

他功夫比徐孟戈高许多,立刻凛了神色,严阵以待,飞速接下从窗户差点射到书房柱子上的短箭。

他顾不得看手上消息,立刻翻窗追出去,好一会儿才黑着脸回来。

徐孟戈知道这是有防备依然没逮到人,对方所处的距离比他们想的还要远,这都快比得上一般弓的射程了,可弓却射不出这样短小的箭。

奇宝阁,看样子确实有很多奇宝。

徐孟戈慢慢敲着桌面,满脸沉思,“说了什么?”

徐为打开纸条,只看了一眼就僵住了,“世子,您,您看看就知道了。”

徐孟戈接过纸条,上头只写着一行小字——

“万两黄金作废,问题买一送一,换徐世子原谅一次,不管作了什么死,作了多大死,都得原谅那种。”

徐孟戈脸又忍不住黑了,这条件都不用深思,就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让人生气。

徐为犹犹豫豫,小心翼翼,扭扭捏捏,好不容易酝酿好勇气开口,“世子……”

“闭嘴。”徐孟戈面无表情指着门口,“出去。”

每当他觉得自己足够坚强,足够镇定的时候,那死狐狸永远有法子让他破功。

他觉得,他有权利要点时间冷静冷静。

徐为特别懂主子平静下几乎要压不住的火气,跟火烧腚一样,迅速消失在主子面前。

此时此刻,蒋云若撑着下巴,眼巴巴看着窗外的夜色。

啊……黑乎乎的,啥也看不着,更叫人心慌了。

“主子,这会子消息该是送出去了,但你说,徐世子得多大度,才能接受自己以后都再也不行了呀?”莹纤趴在软榻边缘,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小声哔哔。

蒋云若觉得夜色更黑了,“有法子说法子,没法子闭嘴。”

莹纤脑袋往上了点,小巧鼻子也露出来了,“您别说,我还真有法子。”

蒋云若面无表情低头看她。

莹纤自觉非常聪明,叭叭不停的小嘴儿也露出来了,“要不您把自己赔给徐世子算了,我问过阿姐了,说起来还是您占徐世子便宜了呢,这算高嫁呀!”

蒋云若笑得特别温柔,“哦,我冒着性命危险去勾引人家,勾引不到,最多我没命,勾引到手,你就能天天伺候姑爷洗澡,欣赏姑爷的身子了是吗?”

莹纤被主子说的前景深深打动,咧嘴露出一口小白牙,“哎呀,也不用天天,偶尔,偶尔就行哈哈哈哈……”

蒋云若:“……”

作者有话说:

莹纤:哈哈哈,我真的不贪心,有福同享,有难主子当就行呀!

蒋云若:呸!你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