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记忆出了问题,要么感官全出了错。

衣轻飏沉思片刻,一拍脑门。

要是大师兄,那就更不对了!

方才障已把与这段前世无关的人都赶了出去,二师姐和十七估计正在啥也没有的荒山上到处唤他名字了,大师兄怎么可能出现在障里?

除非,除非……衣轻飏深深捂住额头。

除非,大师兄也和这段前世有关。而他缺失的有关第三道雷劫的记忆,正是与大师兄有关。

但这怎么可能?这个人——可是大师兄呀!他怎么可能跑来替他以身挡雷劫?搞得他和他关系很好一样?

前世?就算是前世,衣轻飏也不觉得他会与大师兄这类人有很深的牵扯。更何况,以他未缺失的有关前世的记忆来看,活到十岁,他不可能见过大师兄这种人后还没印象。

在这一世别说师兄弟了,他和大师兄连陌生人都算不上。一个素未相逢的人他会跑过来帮你挡雷劫?莫名其妙吗这不是?

对,莫名其妙。怪不得自己缺失了这段记忆却毫未起疑。

这道背影在他整个前世记忆中,就是最莫名其妙的一笔。没有前因,没有后果,甚至连他是怎么突然出现的都不清楚。

衣轻飏更生疑的是,那背影真是大师兄吗?若是,目的呢?理由呢?背景呢?

整的哪一出啊这是?这不莫名其妙吗?这感觉若要形容,就像他好端端在路上走着呢,石子忽然进了鞋底板——膈应。

他还是得从一而终,远离清都山上的所有人,才是上上之选。衣轻飏打定主意从地上爬起,刚走了没一步,便被一个东西给绊了个大趔趄。

确认自己今天八字倒霉,衣轻飏寻看祸首,却阴差阳错捡起一面熟悉的古镜,镜背刻有简单的两个古字。

果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找了这么久的太虚镜居然随随便便就捡到了。

等等……衣轻飏忽然冒出个猜测,这太虚镜不会是从方才那男人身上掉下来的吧?

衣轻飏深深蹙眉。太虚镜怎么会在他的身上?他究竟是前世之人还是障中幻觉?

再思索下去也无结果,索性先搁到一边,衣轻飏掂了掂手中的古镜,嘲弄:“倒是接着藏啊您,挺能藏啊?但上辈子这辈子不都落我手里了?”

镜中画面轻轻漾开道波浪,像是表达不满。

衣轻飏左手指尖点在那道波浪中,不缓不慢画好歪七扭八的符咒,咒法以波状漾开,四周世界便以他为中心逐渐坍塌。

搭构成幻境的怨气被悉数吸入镜中,大大小小的怨灵也算是衣轻飏的老相识了,被吸进镜中时,缺心眼的还在嘻嘻哈哈,不甘心的仍在凄厉尖叫。

浓浊怨气激**起阴风阵阵,衣轻飏的发丝被翻卷起,他昳丽精致的面容无任何神色,既无与老相识见面的激动,也无不得不回归本行的苦涩。

封印太虚镜自然是有代价的。

最后一缕怨气来自于他自己,它被收入镜中时,显然还有些舍不得主人,缠绵盘桓在衣轻飏持镜的指尖。

衣轻飏对它笑了笑,道:“乖孩子,进来吧。”

以怨制怨的代价便是属于他的那缕怨念永困于其中,永不得解脱,日夜与万千怨灵共处,折磨着镜外主人的灵魂。

于常人而言,便是每时每刻都在走火入魔的边缘熬受,但于衣轻飏这个已走火入魔得不能再走火入魔的人来说,早就习惯成自然了。

待最后一缕怨念依依不舍告别主人进入了镜中,幻境彻底坍塌,太虚镜重归无波无澜,犹如一面死物。

四周幻境破裂开来,再抬头看时,他正站在荒凉无人的小山坡上。

第一世的青山村距今已七百年了,七百年沧海桑田,人世早已历经诸多变迁,如今连一点往日的残垣都瞧不见了。

山林中传来二师姐和十七师兄一阵又一阵的呼唤,不时惊起一行老鸦。

“阿一——阿一——”

“九九——九九——”

现下或许是跑路的最好时机,他却鬼使神差停在了原地。

掂了掂古镜,衣轻飏将它收入袖中,心道:只默念三个数,若二师姐他们找到了我,我便先陪他们走一段路……

但这三个数还没开始念呢,司青岚便循着阵法指引轻轻松松找到了他。

衣轻飏:“……”漏算一步了,居然忘了还能开阵法找人。

被发现再想跑也没辙了,二师姐这回被他动不动的消失吓得不轻,一路上一双眼睛简直长他身上了,比笑尘子那个老王八看他还看得牢。

走到半道上,司青岚忽然想起了:“所以障里面那个和阿一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最后被天雷给劈死了吗?”

徐暮枕这下被她问倒,托腮思忖:“或许,大概是的?那天雷目标明确,明显是冲着那孩子来的,自古便没有谁能在天雷的故意针对下熬过去,何况那还只是个普通孩童。”

司青岚长长叹气:“那到底是为何呢?一个孩子为何会被天道如此针对?”

徐暮枕揣度:“或许是那孩子前世犯过什么十恶不赦之罪?”

衣轻飏被二师姐紧紧牵着小手,另一只手则在路边随手扯断一根野草。他拿着那根草一路挥啊挥啊,听他们在那儿瞎猜测了一会儿,才打断道:“那小孩吗?他没被天雷劈死呢。”

司青岚显然很不可思议:“什么?”

徐暮枕疑惑地看着他:“阿一,你怎么知道?”

“我不是比师兄师姐你们晚出来吗?”衣轻飏朝山上的方向歪过头,指向一片荒草林子,用轻飘飘的口气说,“我看见他是被烧死的。”

“那小孩刚从山上稀里糊涂九死一生逃下来,就被村里的人给逮住捆了,在村口被活活烧死的,就那个位置呢。大概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司青岚倒吸了一口冷气,徐暮枕也一时无话。

这障究竟是幻象,还是曾真正在这里发生过的事?他们都问不出口了。若是真正发生过的事,距今已这么多年了,又能如何呢?

司青岚最担忧的还是她这个刚认的小师弟,连连嘱托了好几句:“阿一,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罢了,小孩子不要把这些东西记在心里,下了山以后我们都把它忘了,答应二师姐好吗?”

衣轻飏天真无邪地笑了,仿佛还真是不懂世事的孩子。

“嗯,二师姐,我记得了。”

也不全是噩梦,衣轻飏回忆起那道白衣背影,心想,还有个莫名其妙、不知缘由的插曲。

牛车正停在山口,老牛慢吞吞地靠路边吃草,步九八站在车上远远瞧见他们便兴奋地招手:“二师姐!十七师兄!九九!”

“我们去了多久了?”徐暮枕牵起路边的老毛驴问。

笑尘子懒懒靠着草堆伸了个懒腰,道:“没多久,为师就睡了三四个时辰,你们便回来了。”

若是障,内外时辰确实会不同,徐暮枕越发肯定心中猜想,低声道:“师父,这回我们可能在山里遇见障了。”

笑尘子终于舍得掀起一边眼皮:“障?你们都能在这鸟不拉屎的山上遇见障了?”

“什么什么?”步九八好奇地凑过来小脑袋,“障是什么?”

衣轻飏坐在车沿上,在嘴里衔起那根随手折来的野草,凉凉道:“背你的书吧,九八!小心回去就被大师兄收拾。”

步九八转身,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你喊我什么,衣九九?”

衣轻飏眨眨漂亮的大眼睛:“九八?步九八?”

步九八被彻底梗住,义愤填膺地指住他:“你、你你你!你的尊师重道,兄友弟恭呢?我跟你再再再强调一遍——我可是你师兄!”

衣轻飏闲闲道:“知道了,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九八。”

步九八怒吼:“知道了你不改!”

衣轻飏向他那边歪头,天真无邪地问:“我知道了就一定要改吗?”

步九八发觉辩不过满嘴歪理的他,只能赌气:“你再这样,我再也不叫你九九了!从今以后连名带姓叫你衣九九!”

衣轻飏淡淡点头:“哦,那多划算,我也叫你步九八了。”

这边三个大人讨论着障的事,那边两个小毛孩关于称呼问题便扯了大半天。

最可耻的是,其中一个小毛孩,还是重生后披着层皮的老妖精。

又抓紧时间读了会儿书,步九八才后知后觉有些不对,疑惑地从圈满重点的书本里抬头:“不对啊,衣九九你怎的对提起清都山、提起大师兄这么的口气熟稔?”

衣轻飏不慌不忙地吐出口中的野草,坐在车沿上枕起双臂,一双漂亮的黑眼睛眨了眨,同样做不解状:“不是你说的你很怕被大师兄抽查功课吗,九八?”

步九八眉皱到一起,又舒展开,自己想通了:“原来是我说的啊。”

步九八完全没意识到衣轻飏那话压根就没在回答他的问题。

简直是个木鱼脑壳。衣轻飏心里一哂,转过头去,枕着脑袋继续闲散地看他的风景。

从一开始就说要跑,结果现在都走进清都山的地界了,人还稳稳坐在车上。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

徐暮枕跟笑尘子说了遇见障这事,却未详谈在障中所遭遇的事,大概是碍于步九八在场,想等回山上了再继续说。

司青岚因为方才发生那事心情有些低落,侧坐在老牛背上心不在焉的,徐暮枕为了开导她,聊到了清都山山脚下水田插秧的事。

都说修仙之人不食五谷,也不下庖厨,但与其他门派不同,清都山将下地种田这事更多视作了一种修行。

不过一般来说,都是用来锻炼小辈们的,像他们做到师兄师姐这辈分的,就不会再做这种重复简单无意义的农活了。

但清都山的大师兄不同,每年山下无论插秧、除草、割稻都必定会有他的身影。由于大师兄的带动作用,一些辈分高的师兄师姐若闲来无事,也会跟着和师弟师侄们下地。

笑尘子将其解释为修道的最高境界——返璞归真。

但这个“璞”,千百年来道门无数修士都无法说清,具体该如何来界定。

寻常人只知道有这个玄之又玄的境界便是了,可对于清都山上的弟子们来说,这个“璞”有一个具体可参照的代名词——那就是他们的大师兄。

清都山上无人不崇拜大师兄,不敬仰大师兄。甚至于包括那些早已叛出师门的叛徒们,在遇上清都山的容与君时,都得心甘情愿退上一退。

前者的例子如二师姐、十七师兄和步九八,后者的例子则如衣轻飏。

衣轻飏揪起路边一朵白色小野花,一个花瓣一个花瓣地扯,究竟是去清都山看一看呢,还是看都别看、直接跑路比较干脆呢?

但他这个扯花瓣的行为本身就已经很不干脆了。换了上辈子那个无恶不作的魔头衣轻飏,对上这种不清不楚、优柔寡断的行为都得白上一眼,再唾上一唾的。

等他薅完了一路的野花,还没纠结出个结果时,牛车就已经慢悠悠晃到了清都山山脚下。

清都山远远望去是很高的。虽然比不上昆仑、祁连这类名山那般高入云霄,但在平原的地界上,它有高到足够醒目,足够鹤立鸡群。

而且清都山山顶是没有雪的,一山全是青色,烟雨蒙蒙的。再加上山前坐落有一大湖,名为云门湖,远远望去水天一碧,倒真有遗世独立的仙山味道。

云门湖周遭先是为一圈芦苇**包围,然后便是漫无边际的水田沃野。这么大的田地除了清都山的小辈弟子们会来耕作,自然还有村民们以此为生。

云门湖往南是清都山,往北便有一座小村庄,名为天水庄,大概是取此处山高可接天、开门可见水之意。

庄上人家还不少,也为了感念山上的道长们给予他们容身之所,村民们每年还会定时往山脚下放一些时令的蔬菜瓜果。

每回到换季的月份时,便有小辈弟子们下山,专门收这些蔬菜瓜果回来。

虽然山上大部分人不吃,但还是有些未辟谷的弟子需要的。而且云门湖的土地养人,种出来的蔬菜瓜果也鲜嫩多汁,即使是平日不食五谷的弟子,也愿意在这时开口尝尝鲜。

牛车从北边回来,先路过天水庄。

此时农忙时节,大白天的天水庄上也不见几个人影,只有农妇们坐在村口老槐树下补衣服,几个小孩在玩躲猫猫。

瞧见牛车来了,小孩们怕生,全躲回了娘亲身后。妇人们倒是经常见司青岚和徐暮枕下山的,虽然不便和男子打交道,但见了他们仍很热切,招呼司青岚说:

“苌弗君,您和梦安君打北边回来了?这回您二位又是去哪儿历练了?要不在我们这儿先歇个脚,喝口茶?不急着回去,反正都到山脚下了!”

司青岚忙摆手:“不了不了,就不劳烦各位了。”

“诶,这是从哪领回来的漂亮娃娃啊?”有眼尖的妇人瞧见步九八旁边坐着的小孩儿,惊叹不已,“哇,瞧瞧这小脸蛋,生得水灵水灵的,都叫人分不出是个小子还是个姑娘了!”

步九八作为一个知道真相的人自豪极了,热情介绍道:“张婶,这是个男娃,我师父新收的徒弟,我的小师弟!”

步九八着重强调了“小师弟”三个字,果不其然张婶说:“了不得呀了不得,我们九八道长都做师兄了!”

步九八腰杆都不自觉挺直了,鼻子差点翘到天上,让衣轻飏简直没眼看下去。

几个孩子都从农妇们身后探出小脑袋,好奇地打量衣轻飏,心底都惊讶极了——在他们有生之年,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哥哥呢!简直就像天上来的一样!

这时妇人们才注意到笑尘子这个老头子正靠在草堆上,半眯着眼不知睡着了还是没睡着,惊讶道:“笑尘子师祖也在呢!我们才注意到您老人家!”

“在,在,你们好,你们好。”笑尘子笑眯眯地拢袖点头。

牛车走过了他们,司青岚忙回头,才想起问一句:“张婶,你们瞧见我们大师兄没有?他在山下吗?”

张婶回道:“在的!在的!拐过去湖边上那块田,容与君就在那儿,和清都山那些小道长们一起在田里忙呢!”

正百无聊赖揪花瓣的衣轻飏听见了这话,身体下意识地僵硬了一瞬。

牛车缓缓往前,衣轻飏身体却仍保持着僵硬的姿态。

救命,跑还是不跑?

他的纠结在那一刻达到了史上巅峰,浑然不觉现在的自己就像只耗子,即将见了猫。

作者有话说:

衣轻飏:(振振有词)什么耗子见猫?这叫人面对未知危险时潜意识的应激反应!

步九八:(一脸疑惑)这不就是耗子见了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