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平时嫌慢到不行的牛车,在这时却突然发觉快得不得了。

丝毫没给衣轻飏更多反应的时间,牛车便拐出了庄口,视野一下豁然开朗。

田野与大湖一望无际,直入云霄的清都山便坐落于大湖对岸。眼前漠漠水田上,偶尔还飞来一两只白鹭,停在田野间歇脚。

然而,这一切风景在这时都不再是主角,而沦为了那道水田里弯腰忙碌的身影的陪衬。

张婶的话果然没骗人,一拐出村口就看见了。或者说,那道身影鬼使神差地往衣轻飏眼前撞。

“大师兄——大师兄——”

步九八噌的一下就站起来了,丝毫不记得自己功课还没补完这事,站在牛车上就兴奋至极地招手,“大师兄!我们回来啦!”

牛车也慢慢近了,水田里的男人直起了腰,迎着光眼睛微眯,向他们这边望过来。

衣轻飏不自觉屏住了呼吸,手心里全是汗。按理大师兄这辈子连见都没见过他,可不知怎的,他这心虚和紧张感却不能减弱分毫。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不对劲,所有人都向他们的大师兄看了过去。

云倏今日身着一身白青色粗布衣裳,头上简单利落地束起一个道士头,中间一根粗木簪穿过。衣裳则洗过很多次了,颜色已有些发白,但穿在他身上偏偏有种仙风道骨的韵味。

他就站在水田里,双腿陷在淤泥中,裤脚和袖口都被高高地捞起,再简单系了个结,不至于让它在弯腰时又掉下来。

“九八?”他素来低沉冷淡的声线微微地扬起,又平静地降下去,“你们回来了。”

“大师兄。”

“大师兄。”

司青岚和徐暮枕都跟着唤了一声,别看平日在九八他们面前多么有长辈风范,一到大师兄面前也成了乖乖听话的师妹师弟。

地里忙活的清都山小辈弟子们都闻声看了过来,一个二个举起脏兮兮的地里刨过活的手,兴奋地喊:“二师叔!十七师叔!九八师叔!”

偶尔也有几个喊的是:“二师姐!十七师兄!九八!”

平日有大师兄在,他们都不敢这么太不讲形象地大喊大叫,但这回情况特殊,二师姐、十七师兄他们回来了。

每回有谁远归,大师兄都不会太注意他们的言行仪态,这意味着他们可以肆意地叫唤,怎么欢怎么叫。

笑尘子虽然爱到处乱捡徒弟,迄今为止也捡了有九十九个,但架不住清都山总体弟子数量便很惊人,因此很少有人能和九八他们同辈相称。

这九十九个第一代弟子中,除去实在修为不济的、年纪太轻的,大多都收了自己的徒弟。多的效仿他们师父收了几十个,少的则也收了四五个,以至于清都山徒子徒孙济济一堂,每奉斋醮大典都热闹得很。

笑尘子伸了个懒腰,将老胳膊老腿都伸展匀称了,也从牛车上站起,同大家打招呼:“忙着呢?我们回来啦,大家接着忙接着忙!”

“师祖!”

“师父!”

这些小辈们一惊喜,又开始怎么欢怎么叫了。

还是云倏眼睛最灵,站在日头下眼尾眯了眯,盯住了草堆后那道微微僵硬的小身板,道:“您又收了弟子回来,师父?”

笑尘子笑容僵了一下,能叫他这只老狐狸都僵住的人可世间少有。

他嘿嘿笑着,腆着脸解释:“这不,出去一趟就遇上了吗?遇上了就是缘分,这就收回来做徒弟了不是?”

说着他又微微挺直腰杆,找回点勇气,“而且这可不是我主动收的啊!可是他爹娘求着我把这孩子带回来的!”

“您又给人瞎算卦了。”云倏语气平淡,却一针见血地下了结论。

田里的弟子们秧也不插了,眼睛全在好奇地瞟向笑尘子新收的小徒弟身上。

“瞧你这话,这怎么能叫瞎算卦了?我能做那种事?”笑尘子嘴上是这么说着,但余光瞟见云倏深一脚浅一脚地从田里走过来,身体诚实地往后缩了一下。

“我可是有理有据给人算卦的,你可不能给我瞎扣上这顶帽子啊!”

他说着,为了转移火力,推了一下同样在后面缩着的衣轻飏:“阿一,快!叫大师兄!”

衣轻飏:“……”叫个鬼啊,别把我推出去!

于是衣轻飏僵着一张漂亮的小脸在原地,眼看着云倏越靠越近。

弟子们正对新来的小师叔那张脸啧啧称奇,越看却越觉得奇怪:这位小师叔是不是身体不太好,怎么脸色看上去有点苍白呀?

“快呀!叫大师兄啊!”

老王八还他大爷的在推他。

直到云倏上了岸,赤脚踩着泥到他跟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住他,压迫感太近了,衣轻飏脑子也没什么思考能力,在笑尘子又一推下开了口:“大……”

“别。”云倏却冷冷打断他,一双不皂色的眸子看不透情绪,高高俯视着打量他。

衣轻飏一顿,小脸仰望着他眨巴眨巴眼,把后面两个字吞了回去。

啊,对呀,他怎么忘了这茬?

衣轻飏顿时不紧张了,他终于想起在上辈子,大师兄一开始就是不接受他的。压根用不着他搁这儿纠结来纠结去,得不到大师兄认可,他根本就进不了山门。

笑尘子脸上仍笑眯眯,暗地里却猛拍一下大腿。

这倒霉孩子!叫你喊大师兄不早点喊,现在晚了吧?

“唉,怎么就叫不了大师兄了?”笑尘子揣着明白装糊涂,笑道,“你是我大弟子,这是我刚收的小弟子,按辈分他怎么也该喊你一声大师兄才是啊。而且你瞧这模样,瞧这张小脸,生得好看不?哪点不够做你小师弟了?”

云倏淡淡开口,公事公办的语气:“他体质特殊,又尘缘未断,入不得我道门。”

顿了顿,他又下结语一般:“况古话常谈,美则美矣,恐难长久。”

田里头的弟子们都不知发生了何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司青岚和徐暮枕都没料到,一向尊重师父意见的大师兄这回会拒绝这么果断。

在场只有步九八是懵的,不还聊得好好的吗?怎么大师兄就不准衣九九入门啊?

笑尘子笑眯眯打商量:“别这么绝情嘛,容与君,哪有尘缘未断啊?他爹娘都和他断绝关系了,连我们清都山在哪都不知道,送出这孩子就再也见不得他一面了,怎么能叫尘缘未断呢?断得干干净净的啊!”

“况你这句——美则美矣,恐难长久,也太不公平了,生得太好看还是这孩子的错了?”

衣轻飏垂下眼帘,安静地不说话。

云倏回避后一句,只是清漠地道:“六根未净,自然难得清净。”

笑尘子追问:“什么叫六根未净?难道谁都跟你似的,刚上清都山就净得不行?哪个弟子不是进了师门后慢慢修行的?你就瞧瞧步九八,这娃儿到现在六根究竟净了哪一根?”

被莫名其妙推出来的步九八:“……”

他委屈极了。师父太过分了,居然拉他出来当枪使!

云倏微滞,暂退一步道:“他体质实在特殊。”

笑尘子仍有一番大道理:“体质特殊又如何?天道之前,无亲无疏,无彼无此,谁又与谁不同呢?难道因为体质特殊,我清都山就不收这个弟子了吗?”

云倏平静回答:“师父所言固然有理。可焉知非我道者不可强留之意?若难以一心向道,强留他在门中也只会是害了他。”

笑尘子反问:“容与君又怎知他难以一心向道?难道也跟我一样看面相看出来的吗?”

云倏目光垂下,淡淡瞧着衣轻飏,问:“既如此,我若问你是否自愿加入我门,你的回答是什么?”

笑尘子本还为辩倒云倏沾沾自喜,但一听见云倏问这倒霉小孩,他整个人都略显僵硬了,心里千求万求地回头看向衣轻飏。

这臭小子一路上“不想上山”四个大字都要写在脸上了,跑了不下三四次,他怎会不知道?

小祖宗诶!笑尘子心里求,你可安静这一回吧!只要不出声,只要不出声……

衣轻飏垂着纤长的眼睫,当着所有人的面,默默从袖中掏出一个东西。

在场所有人都盯着他的动作,看见那东西都愣了愣。

徐暮枕率先发出惊讶的声音:“阿一,这面镜子你从何处得来的?”上面附着的灵气一看便不是凡俗之物!

衣轻飏歪头想了想:“就在之前我们去的那个山头上捡来的。”

笑尘子眼神在那一瞬凝住,紧紧钉在了那面其貌不扬的古镜上。

衣轻飏将古老陈旧的镜子双手捧到大师兄面前,弯起眼纯真地笑了笑:“容与君,我偶然捡到这东西却不知它是什么,但又觉得它不简单便一直不确定该不该拿出来。”

“您是清都山上最见多识广的人了吧?能请您告诉我,这究竟是做什么用的镜子吗?”

在场静默了几秒。

这是什么意思?大家摸脑壳,新来的小师叔还想考考容与君不成?

云倏并不接那面镜子,只是垂下眼睑静看了一会儿,视线再抬起,路过衣轻飏含着笑意的双眼时微微停了停。

“怎么样,容与君?”衣轻飏好奇地问,“您瞧出什么来了吗?”

“不是凡物。”云倏眸色浅淡地对上他的视线,情绪都笼罩在眼里那层不皂色的雾下,任谁也辨不清。

“怎么个不是凡物?”衣轻飏追问。

“有仙人之气。”云倏答,“也许曾为仙物,偶然落入凡尘。”

衣轻飏拖长语调“哦”了一声,仰着漂亮的小脸甜甜笑着:“所以它是从天上的神仙身上掉下来的了?”

云倏一顿,添道:“也许。”

“我自然是相信容与君的眼力的。”衣轻飏神情仿佛一个天真信任长辈的孩子,“那以您看来,这面镜子我该不该留呢?”

云倏淡淡道:“既然机缘巧合为你得到,便自然该你留下。”

衣轻飏将古镜捧回怀里,弯起眼笑:“嗯,谢谢容与君!”

“不必谢。”云倏语气稍顿,问,“所以,你方才的答案呢?”

衣轻飏抬起眼,满是不解:“我自然是想入师门的,也想称呼您一声大师兄的,只是不知容与君可愿意不愿意叫我一声小师弟?”

笑尘子:“……”

他转过头,在那一刻甚至怀疑起这倒霉孩子是不是被人夺舍了。

云倏却道:“若以真心论,并不愿意。”

衣轻飏问:“若我想让您愿意呢?”

云倏道:“那便得到我的认可。”

衣轻飏追问:“如何才能得到你的认可?”

云倏道:“离开这儿,你便能得到我的认可。”

衣轻飏无言片刻:“容与君可是在耍我?”

云倏依旧不咸不淡:“不是。是我真心之言。”

衣轻飏那股久未有过的倔劲就被他激出来了,执拗地问:“若我不离开这儿,还偏要得到你的认可呢?”

未等云倏拒绝的话再开口,笑尘子是时候地打断,提议道:“其实,倒有一个法子。”

“当初十七想入师门也被你大师兄拒绝,他就是靠这个法子得到你大师兄认可的。”

其实这法子他不说,衣轻飏也知道,不止十七,上辈子他也是通过这法子才进师门的。

那时候他多傻?听了爹娘的话,以为进了清都山才能改命,钻破了脑袋也想上山,半道上几乎蜕去一条命才入得山门。

也是因为当初大师兄的极力阻挠,让衣轻飏对他的第一印象便充满了“独断专行”四个大字。入了清都山,更是对他敬而远之。

只有等到后来衣轻飏才知道,大师兄当初在山脚下对他的那几句预言,到后来都无一例外成了真。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云倏冷淡地下了结论,“我不赞同。他还是个孩子,十七当年登天阶时已经年满二十了。”

徐暮枕眉头紧蹙:“我也不赞成,阿一才十岁,清都山天阶共计九千九百九十九阶,一个孩子一天之内是如何也爬不完的,何况越往上走护山阵法的威压便越强,他根本撑不到爬上去。”

司青岚也极不赞同:“师父您都出的什么馊主意?阿一才这么小,您能让他一个人去爬天阶?”

笑尘子见大家都针对上他了,忙撇干净:“这怎么又成我出的主意了?是你大师兄不想让人小孩儿上山的,我不就顺嘴提了一句吗?我可没说让阿一爬天阶啊!”

云倏捞了捞有些散落的袖口,平静道:“既如此,从哪儿来便送回哪儿去吧。别把人小孩儿弄丢了。”

他转身便要回田里。

衣摆却被一个小小的力道攥住。

云倏感受到力道回过头,目光低下,正与牛车上探出大半个身子的小孩对上了眼。

“做何?”云倏淡淡盯着他,语调毫无起伏地问。

衣轻飏抿紧嘴唇,一双眼睛沉而深地望进男人眼里,顿了顿才道:“我要挑战天阶。”

“若我一天之内爬完了所有台阶,你便要认可我,不许反悔!”

作者有话说:

注:不皂,即偏深的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