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轻飏蹲下身来,俯视着曾经的自己。

树洞连同大树一起消失了,只剩黑色的炭堆,男孩衣裳被劈得焦黑,满是黑灰的脸上呛出了几声咳嗽。

或许是大树不幸替他受了一劫,男孩竟还活着。

“阿一!阿一!”身后忽然传来呼唤。

是二师姐和十七师兄。

衣轻飏忙转身,走出这一地焦黑,穿入密林中。一路只听到他们二人在呼唤,却瞧不见人影,衣轻飏正要转头,一只手便搭在了他背上。

“阿一!你怎么跑到山上来了?”

身后的二师姐厉声质问,满是担忧。

衣轻飏不动声色地拍掉手心沾上的焦灰,仰起小脸,天真一笑:“我瞧见有天雷劈往山上便好奇跑来了,师姐师兄你们又怎么来了?”

“我们也是瞧见天雷降世,因而赶来一探究竟。”徐暮枕道,“阿一你刚刚跑哪儿去了?你二师姐找不着你可急坏了。”

未待衣轻飏编出个借口,司青岚便攥牢他的手赶往山下:

“我们得赶紧离开这儿!我怀疑这里的一切都不是现实,而是七百多年前的幻境!只是不清楚这幻境因何而成,我们暂时不能贸然进入。”

徐暮枕支颌思忖道:“我倒在书上看到过类似的现象,像是名为“障”?障会因极其浓浊的怨气积聚而形成,只是既然这怨气如此浓浊,为何我们不曾察觉?”

“等你发现就晚了!到时候咱们全得留这儿!”

司青岚拽着衣轻飏快步向山下走,不太想搭理紧要关头还在琢磨书本知识的十七。

徐暮枕跟上司青岚的脚步:“二师姐,难不成咱们就不管了?”

司青岚不慌不忙道:“我们回清都山禀报大师兄后,请他来此处查探一番不就成……”

话没说完,就被天空响起的另一道霹雳之声打断。

三人同时回头,只见又一道天雷蓄势待发,比方才第一道的威势还要猛,正以摧拉枯朽之势劈往山顶。

“阿一——”

又一声呼唤撕心裂肺。

衣轻飏下意识回头,以为唤的自己,却发现女人正越过密林,与他们擦身而过直奔山顶。

司青岚随即喊道:“别去!”

她欲使法力将女人拉扯回来,却发现任何道法都无法作用于女人身上。

“法力失效了!”司青岚只喊了一声,将衣轻飏推给十七,便跟着追了上去,想把送死的女人拉回来。

徐暮枕也喊:“一切都是幻境,二师姐!”

“阿一,你在这儿乖乖地等我回来,不准上山!”刚嘱托完,徐暮枕也朝山顶奔了上去。

可他刚跑了没多久工夫,就发现身边多出来一个短腿小身影,气喘吁吁地跟着他一块跑。

“阿一!”徐暮枕诧异,“我不是说了叫你别跟上来吗?”

衣轻飏喘了一口气,指指前面:“十七师兄,你看。”

徐暮枕顺着看去,先望见他二师姐的背影停在前面,再远一点,阴暗的天色里便只瞧得见那唯一电闪雷鸣的光亮了。

这还是徐暮枕人生第一次如此直面天雷。

摧拉枯朽之势的天雷之下,远处小小的孩童成了豆大的一点,他仰头迷惘地注视这来自上天的惩罚,似在不解。

在天雷快要落地之时,他的阿娘扑上前将小孩用力推了出去。

天地在那一刻黑暗了一瞬,视野尽被抹除。

而后猛然变为白昼,灼疼了所有人眼睛。

司青岚早在黑暗时奔了回来,亮光出现那一瞬,她赶忙伸手,衣轻飏视野一黑,被她捂住了眼睛。

“别看,阿一!”

除了二师姐的声音,衣轻飏便只听得到女人凄厉的惨叫声了。

他眨了眨眼,即使什么也看不见,脑内也在无限循环另一个他被推下山坡时所见到的画面。即使他不想循环这一幕,可他的情绪仍被障所影响了。

二师姐想保护他,可这保护来得太晚了,晚了七百年,晚到他早已不要任何人的任何保护。

一切明亮逝去后,天地重归阴沉沉的宁静。

司青岚与徐暮枕上前,查探女人的尸首。与其说是尸首,倒不如说只剩下一摊灰烬与一根骸骨了。

“那个小孩应该落下山坡了。”司青岚道,“十七,你留下看好阿一,我下去看看。”

徐暮枕说:“可阿一呢?”

司青岚莫名其妙:“不就在我们后面吗?”

她回头一指,一怔,随后叫声震彻山坡:

“衣九九!你个倒霉孩子!又给我跑哪去了?!”

“真是个不省心的小师弟啊。”徐暮枕语气平和,无奈摊手。

衣轻飏听见他二师姐震穿耳膜的喊声了,但此刻他已经来到了山坡下,只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听见,几步上前把滚落在草丛里的小孩提溜了起来。

“哟,您还没死呢?”衣轻飏闲闲地问。

小孩呛了呛灰,咬着牙,满脸泪水,流得全是焦灰的脸上沟壑纵横,看起来颇有些滑稽。

他牙关都打着战,不停追问:“为什么……为什么……”

这话衣轻飏耳朵都快听得起茧子,他把丢在小孩地上,淡淡道:“不为什么。你听说过一句话吗?”

小孩仍在打着战流泪,不断重复为什么,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衣轻飏自顾自道:“有句话是,生即是罪,不生即是无罪。你违背天命降生于世,这就是你的原罪。”

小孩抬头怒视着他:“你是骗子!为什么我不能出生,还要把我生到这世上!你和他们就是一伙的,你们都是骗子!大骗子!”

衣轻飏笑了:“我是骗子?我骗我自己吗?”

小孩想爬起来,眼泪大颗大颗无助掉落:“我要去找阿娘!我要去找阿娘!只有她不会骗我!”

衣轻飏把他轻松地摁回地上,耐心有些告罄:“我是不是在骗你没关系,但别再装出那副无辜的模样了,哭给谁看?让人看了就心烦,你可一点都不无辜。”

衣轻飏冷冷地俯视他自己。

“第一道天劫大树替你挡了,第二道天劫阿娘替你挡了,第三道呢?你还想连累多少人?大师兄?二师姐?还是让天下所有无辜之人受苦受难,来成全你的逆天改命?”

小孩哭得涕泪纵横,在地上打着滚:“那你干脆杀了我好了!杀了我!世上就再也没有我这个祸害了!”

衣轻飏见他在地上撒泼打滚,正想说些什么,阴沉的天空中又响起一道沉闷的滚雷声。

第三道天雷声势浩浩地降临,黑云卷作漩涡翻滚,连天地也为之黯然。一切如衣轻飏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上天对一个孩子的怒火仿佛都集中在一道天雷之上,劈天盖地,势遏行云。一时之间连这孩子本人也看怔了,因为没有人不会在造化的威力前感到恐惧。

渐渐小孩的哭声也没了,化作幻影散去,浩浩雷劫面前,只剩下了衣轻飏一个人。

记忆和亲眼所见终究不是一回事。衣轻飏百思不得其解,他是怎么躲过这第三道雷劫的?关于第三道雷劫的记忆一片空白,就好像刻意被人删除了一样。

小孩消失后,漫天雷劫自然对准了衣轻飏一个人。或者说,从始至终这个孩子就是他本人。

二师姐和十七师兄唤他的声音也消失了,世界好像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清浅的呼吸声。

不好!衣轻飏这才从造化的震撼中醒悟过来,他已不自觉被障影响了情绪。

障眼自发吞噬了障主生出的怨念后,将障主以外的人全都赶了出去。情形有些糟糕,若他再不能找到障眼,极有可能永远困于障中,困于自己的怨念之中。

但眼下找不找得到障眼还是其次,最要紧的,是面前这道天雷。

所谓风水轮流转,方才他还在冷眼笑话过去的自己,现在他就成了障中人,不得不生受这第三道,也是威力最大的第三道雷劫。

所以他前世究竟怎么躲过去的?是劈了,没劈死?

可他大爷的!这玩意怎么可能劈不死人?

无论衣轻飏内心怎么狂奔,思绪也只在几个转瞬之间,他正要往袖子里掏出所有符纸,不管三七二十一扔上去再说,再一抬头,那天雷竟已裹携狂风呼啸而至。

别说掏符纸了,他连眼睛都来不及闭上。那一瞬天雷中呲啦的闪电花,他都瞧得一清二楚。

这下得劈得渣都不剩了,衣轻飏最后遗憾地想。

……

耳畔传来大风猎猎翻卷衣袍的声响。

意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弥漫来一阵熏陆香的气息。初闻时苦涩微辛,尾调却如雪松冷冽沁人。

但衣轻飏对这香并不陌生,不如说是时隔三十年,他第一回 重新嗅到这熟悉的熏陆香。

再仰头,一个高大身影挡在了自己面前。

他个儿很高,高到衣轻飏得把头整个仰起。白衣背影薄如剑刃,却给人以一种错觉,好似站在这道身影后,天地之大都可以无所畏惧。

衣袍被狂风吹卷,广袖向后拂动,拍打过衣轻飏的小脸。

那一刻,下意识的,一个久未唤起的称呼涌到了衣轻飏嘴边。唇动了动,却发现喉咙竟然干涩地发不出一点声音。

什么造化,什么雷劫,什么障,统统都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时,自动被忽略了。所谓下意识,往往比嘴上的厉害、行动上的踟躇更诚实。

衣轻飏脑内填满空白,怔愣间伸出了手,想去抓住狂风中那人飘动的衣袖。

下一瞬,那道身影在替他受下雷劫后,便随风化为烟灰而去。衣轻飏一怔,连忙伸出双手去抓,只余一手灰烬。

这下真成幻境了。灰烬被风一吹,抓也抓不住,轻轻地便散了,一切恍若短暂幻梦,只留空气中淡淡的一缕熏陆香。

雷劫散去,阴云也散去,黑暗了十年的青山村第一回 迎来天明。万里晴空,惠风和畅,如雨擦拭后的澄澈。

衣轻飏卸去所有力气,直直坐在了地上。

恍惚了好一会儿,衣轻飏后知后觉,刚刚那道身影真是……大师兄吗?

前后拢共就几个呼吸之间,他甚至都没看到那人正脸,就那么一个背影。但那副神态,身形,乃至于身上沾的香,都和他记忆中的大师兄一模一样。

是他的幻觉还是梦?

作者有话说:

云倏:劳驾,结一下出场费。

衣轻飏:之前立的所有flag都要倒了,珍惜现在的我吧,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