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家湾的竹叶随风沙沙伫立,言疏月穿着浅蓝色的西装外套站在门口,光与影交织,映射出上等丝绸的天然光泽。

已经很久没有穿这件外套了,于她而言这件西服是女总裁该有的标配,坐在长渊老板的位置上数年,渐渐成为枷锁和镣铐。

言亮允的脚步声混淆黄子恩的声音从远处拉近,岑今回头张望,婆娑的树影下豪车灯亮如昼。

“言总,老爷和黄公子来了。”

言疏月转过头,她扎起了长发,用一根洁白的丝带系紧,一如既往的马尾,只是从前的黑色发圈换成了某位女明星私密衣物上的缎带。

岑今早起瞅见老板用剪刀剪掉了陆离歌遗留在衣柜中,一条白色……**的绳子。

扎上去倒看不出来属于贴身的东西。

女总裁眸子深处涌动着热诚的喷泉,被暗暗压在眼底,面对来人保持微笑道:“父亲,黄公子你好。”

言亮允颔首的同时仔细打量自己小女儿,落落大方到不像本人,中年男人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后不咸不淡应声:“嗯,来了就上去吧。”

若说言疏月在家族二十四年生涯中学会了什么,那便是隐藏情绪,她相信如果今天等候的人是言疏影,言亮允绝对不会这般冷淡的态度。

记得小时候,言疏影是唯一被言亮允抱在膝盖坐上席的孩子,幼小的言家二小姐羡慕过,嫉妒过,最终这些情绪化为岁月长河里的一片涟漪。

动**后,河水依旧恢复平静。

乔家湾扩大了规模,高档的包厢甚至有假山做装饰,汩汩水声流淌间,言亮允借着三分醉意道出今日的目的:“疏月,你和子恩差不多年纪,你们小年轻交流一下经验,日后两家还得相互扶持……”

黄子恩为他添上茶水:“叔叔言重了。”

“子恩啊,有没有女朋友啊?”

被问到私事,黄大少爷难得羞涩了一下:“家里太忙,哪敢耽误别人姑娘。”

言亮允啜着茶,满意地点点头:“那你看我们疏月怎么样?她也正好没有男朋友……”

岑今从柜台拿了红酒进来,推门听见这话心脏猛得跳漏半拍,立马去看席面角落坐着的女人,对方被黑雾笼罩,瞧不清表情。

但很快,言疏月从暗处出现,有那么一瞬间,她唇角的笑容和陆云野运筹帷幄时很像。

“我没有男朋友,但有女朋友。”

这句话像定时炸弹上的一片羽毛,飘然落下,只轻轻着陆,就能令厢房内部如死一般的寂静。

沉默是死亡前的悲歌,黄子恩僵持着端茶递水的动作看向言亮允,表情略微尴尬。

一句话信息量巨大,言亮允花费了很长时间消化捋清,道出口的声音像没有涂琥珀蜡的老旧小提琴,诡异万分:“你说什么。”

相比之下女总裁显得不慌不忙,丝毫没有被情绪左右,她淡然交叠起双腿往后一靠,重复道:“我说,我有女……”

话还没说完整,迎接她的是源自自己父亲的巴掌,从前方劈过来,以女儿对父亲的了解,这双手没有收力,一点余地都没有留。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言亮允手心又烫又麻,他盯着自己的手,心里有点后悔,但很快被愤怒冲刷干净:“不孝女!一点也比不过你姐姐。”

言疏月头偏在一边,嘴角渗出血,半边脸隆起,看起来十分滑稽,她抬手慢慢抹掉腥味,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是啊,但她死了,我很开心。”

黄子恩瞬间毛骨悚然,哪有人对自己姐姐的死感到高兴的?言二小姐是疯了吗……

“言疏影死了,我真心实意的高兴,不过很快又不高兴了,活人永远赢不了死人,她就像夜晚月亮间不是云的怪物阴影,从出身就盖在我头顶,到死也挥之不去……”

黄子恩夹在父女俩中间,面露难色地劝说:“言叔叔,二小姐,别吵了,万事以和为贵。”

言疏月拉长嘴角弧度,像看笑话一样看他:“和?你问问你的言叔叔,我什么时候跟他们和过?黄公子如果不会说话可以闭嘴当一个安静的看客。”

杀红眼的言二小姐巧舌如簧,语气冷漠,偏偏情绪平静得连发丝都没有动摇分毫,依旧稳坐在那,唯有角落的浓黑色蔓延,从眼底浮现出来。

言疏月继续望向言亮允,凌厉的下颚线绷紧,这是第一次见她将戾气对准自己人,言亮允被震慑住几分,惊讶和愤怒抑制在面上,好半晌没动静。

“觉得我万事比不过言疏影也正常,毕竟这么多年你们也没真正注意过我,没有关系,今天只是通知言家一声,第一我喜欢女人,有女朋友。第二,长渊百分之七十的股份都在我这,剩下三十……”

话语像滚落的珠子透出脆响,带着轻佻与傲慢:“在陆离歌那,她上位了,我默许的。”

言亮允刚缓过来的手再次抬起,却始终没落下,似乎不敢相信般,说:“陆离歌只是一个外人,言家才是你的靠山。”

言疏月失口否决:“长渊交到我手上的时候就是一堆烂摊子,陆离歌凭一己之力扶我起来,她和我不是外人,但我和你们是。”

岑今一言不发,黄子恩置身事外,言亮允双目浑浊,他想不明白言疏月的转变。

很像当年的言疏影,但又不太像,言疏影表面强势,其实私下很注重亲情和家族声誉,可按照现场的局势来看,言家掌控者清楚明白一点:

——言疏月要彻底和言家决裂。

陆离歌又是什么时候上的位?不声不响悄无声息,半点预兆没有,言疏月默许了那便是信任她。

信任,默许……

“你和陆离歌……你!”言亮允气息喘不上来,捂着喉咙躬身咳嗽。

黄子恩默默倒了一杯茶搁在男人面前,责备道:“言小姐,您这样闹太过了。”

“再提醒你一句。”女人的目光冷得如凛冬屋檐下垂坠的寒冰:“如果不会说话就闭嘴。”

她风轻云淡,他立刻噤声。

言疏月懒得再看他,起身挽好提包,鞋跟踩出沉重的打击声:“父亲,股权转让手续已经办完多日了,既然您觉得我比不过姐姐,那您就对着言疏影的灵位好好照顾自己吧。”

发尾扫过言亮允的手背,令男人顿然醒悟,怒声喊停:“你要去哪?现在翅膀硬了?家里把长渊交给你的时候怎么说的?不离不弃重振辉煌,你在做什么?一个没有出生的歌手拿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言疏月,你别以为我不敢动你们!”

言疏月背对着金碧辉煌的内厅,眼前的墙壁璀璨而糜烂,只有岑今一个人看见了她的眼泪,从右眼流出,缓缓地,将妆容涮去精致。

言亮允不理解她今日的爆发,但身为助理的岑今清清楚楚,压死骆驼的从来不是那一根稻草。

是无边无际的压力,是所谓“自家人”的否定,是被迫挤在小小办公室里昏天黑地的月光,是死去长姐的对比,是世家的嘲笑,也是再没能得到的自由。

言疏月牺牲下半辈子的自由让家族企业站稳,却换来一句“始终比不过言疏影”。

不是陆离歌挑唆的,相反,是陆离歌打开枷锁解救了被困在囫囵里的言二小姐。

岑今不敢低头看手机,将手背在身后凭感觉按开陆离歌的对话框,盲打了一个:1。

她不知道消息能不能成功发出去,如果再轻举妄动,言亮允一定会爆发。

实际上,这位十六岁就来到言家,辅佐了将近二十年载的助理高估了言老爷对二女儿的疼爱,中年男人快步往门口挪动,手里敲响手机键盘。

言家没有黑势力,但豪门潜移默化有自己的一套保护体系。作为四大家族之一,分分秒秒要抵抗外界的任何迫害。

可想而知言疏月没能走出这间房,她料想过这副场景,只是今日才真正落实,还有一个更残忍的事实——言亮允真的不疼爱她。

三十名保镖站在门后,黑沉沉盖住乔家湾精致悬挂的灯笼,他们倒也没使用暴力,甚至对言疏月喊着尊称:“二小姐,您回家吧。”

言疏月握着包袋筹划怎么跑出去,岑今从背后冲上来,手里抡起一张木椅丢出门口,人未到声先响:“二小姐!快跑啊!”

和陆云野待多了,言疏月反应迅速,刹那间脱掉高跟鞋弯腰往门外跑,她不敢回头,也不敢停下,依稀听见言亮允压抑的声音在身后,咬牙切齿般。

“给我把她抓回老宅!”

老宅建在与别墅反方向的城西,与海市就隔着一条江,守卫森严至极,那里有言家的秘密,还有她曾经的童年阴影。

绝对,不能,回老宅。

……

陆离歌第四场演出跨越了半个国内地图,结束后有一周休息准备的时间,算上路程还有拍摄与彩排,其实真正放松的日子只有两天。

叶淼淼和当地工作人员约了顿饭,吃完顺手打包宵夜给陆云野,谁知在门口敲了半个小时才见对方睡眼惺忪地开门。

“我的儿,有这么累吗?”她从门缝挤进去,习以为常地捡起散落满地来不及收拾的衣物:“你今天就吃了个盒饭,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陆云野慢吞吞伸了个懒腰,拿起手机想看时间,消息栏上赫然出现岑今两小时前发来的数字1。

叶淼淼收拾完地板,凑上来看她是不是睡过去了,不料两人撞个满额,小助理痛得眼泪打转:“干什么啊突然坐起身?诈尸了??”

“订机票,最近的航班。”陆云野动作麻利迅速地穿好衣服,催促面前傻眼的女生:“快点!”

很少见她疾言厉色,叶淼淼跟着慌起来:“好……好你个头!倒是先告诉我飞哪里的航班!”

“回家。”

叶淼淼“哦”了一声打开订票软件,陆云野抓着袜子停顿须臾,突然打断:“目的地改成海市郊区的小机场……”

“还有,让林思雪帮我把跑车开到那,车钥匙在长渊储物柜右手边第二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