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忧伤以终老(二十四)

转眼便已近午时,整个禁宫乃至整个京城都已笼罩在了刀光剑影之下。

仪天门,虽有廉王下令,为大行皇帝复仇,不惜一切代价讨逆,然赶来襄助的皇城司援军却并无想象中的得心应手——几乎都忘了,其中三千人已在去年被调拨给兰王带往灵水平疫,两万人马实只剩下一万七千。其中一万多人又被调去攻打宣武营,现已陷于靖难军和宣武营两营围攻,再除去其中不肯听令的几根反骨,真正来驰援禁宫的不过三四千人。而谁料刚刚进宫,就遭遇到意想不到的抵抗,以老拓跋为首的部分禁军依仗熟悉地形迅速与之纠缠到一处。更哪知两军混战之际,背后竟又传来喊杀阵阵,闪出数拨更加出人意料的人马——逃出禁宫的朱浩等官员迅速将宫里情形传出,各衙门府邸能动员者皆被动员,不管是出于忠义,还是投机,甚至只为了救出自家被困禁中的长官老爷,衙役、捕快、家将之流竟也组成了一支勤王护驾的生力军。

于是,真正能调来协攻仪天门的不过千数,而他们所遭遇到的抵抗之顽强显然超出预料,仪天门,竟仍久攻不下。

四面鼙鼓,铁流纵横。

此刻,唯有奉先殿内依旧青烟缭绕,清静无尘。

祖宗画像前,他拈清香一柱,默默念了几句,叩拜,将香插入案上香炉,也将袖中一个瓷瓶里的药粉,悉数洒在了香灰之中。

身后殿门轰然而开,一阵疾风穿堂入室,袅袅烟云似要被断截。他不用回首,也知道是自己心腹跪于殿中,嘶声向他禀报:“启禀太子:廉王薨了!”

这才疾速转身,“怎么回事?”

魏丹大声回答:“回太子,太医已验明了:先前廉王为逆贼郎溪划伤手背,谁知那剑上竟藏剧毒!那毒诡异隐蔽,廉王一直未能察觉,刚刚才,在指挥作战时突然毒发。待太医赶到,已然无力回天。”

手中瓷瓶落下,摔了个粉碎,如点点新雪,他没有刻意压抑自己的思绪,那些止不住涌上来的软弱哀思,那些曾习以为常以为还会一直不变的过往:总是跟在自己身后一步之遥的侧脸,总是口无遮拦被众人嘲笑的窘样,总是大声嚷嚷“大哥最英明!”的笑容,以及,那总是回避却无改存在的那相似眉眼,凤眸里跃动的是野心、冷酷、算计、挣扎……不愿承认,却是那般相像。曾以为,不捅破那张薄纸,便还可以勉强绑在一处,却没料还是走到这一步——

是自己不好啊,他望着那一地霜雪,满目冰凉,是自己怎能忘了,他们毕竟是兄弟,怎么会不像?

魏丹不敢相信的看见,竟有两行清流缓缓滑过那人脸庞:明明这一切不是他亲手布置的吗?让皇帝身侧的一名太医悄悄扔出烟雾弹,烟中藏有毒针,即使不能以此弑君,也或能伤得君王身旁一二亲信。却谁料廉王正于那时扑上,本只望他绊住郎溪,却不料他也动了弑君之念,一头钻入了烟雾之中,为毒针所伤。那毒针细如牛毛,廉王这等毫无江湖经验之人自然不知厉害,后来发现有处细小伤口也就遣人包扎了一下,未曾多想。却不知前来治疗的太医正是那烟雾的施放者,一见那伤口,便心知肚明。不过,此毒虽致命,却需两三个时辰才会发作——这也是选毒时计算好的,万一中毒的是皇帝,总不能真让他七窍流血于当场,变成弑君明证。而几个时辰后发作,则正好嫁祸旁人。却没料最终皇帝有没有中针至今尚未可知,毒针先取的倒是这一位同胞手足的性命。其实,解药就在太子手上,若廉王没妄起野心背叛兄长,只怕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低眸,正见那一地玉碎:以为是自己将人困于囹圄,却谁知是人将他性命玩弄于鼓掌。想到此,不禁感到脊背上微微发凉。

沉思时,太子已然抬眸望向他,声音已恢复如常淡静,问道:“他手下的人呢?”

“树倒猢狲散,已尽皆归附。”他忙挺起脊背回答。

太子点点头。

他正要离开,却听那人忽然道:“知道我为什么会来此吗?”

未用“本宫”自称,那声音却比平常还要幽冷沉重,他不知该如何作答,却见那人摇头一笑,显也不要他回答,只因无人可诉,轻轻道:“我来这儿,不是为了老七,是为了他……”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可又不敢相信,如何能相信?!那原装着解药的瓷瓶此时就清清楚楚的粉身碎骨在他眼前的地面上。于是,他只能装作什么也没听懂,收敛神色,躬身而立。

太子望了他一眼,冷冷一笑,似乎是狠戾,也似乎是凄楚,说了句:“走吧。”

正往殿外走去,却陡然凝住身形,人看见最深不可测的东宫太子面上竟也露出了惊诧之色,居然刷的掀袍跪下了,朝正跨入门来的人拜倒:“儿臣参见母后。”

华盖羽扇簇拥之下,来者正是太子与廉王生母、当朝正宫皇后。只见她一进殿来,便先一把搂住跪地的长子,泪如雨下:“恒儿……慎儿他……”

太子抬眸,见母亲妆容斑驳,泪痕阑干,心中不由一酸,不禁也跟着真又流下泪来,伸手拥住那不住颤抖的脊背,反复道:“母后节哀,是儿臣不孝,儿臣无能,儿臣有罪……”

皇后却摇了摇头,只相拥而泣了片刻,便自长子肩上抬首,满目通红,却蓄的不仅仅是泪,哑声道:“哀家已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不由双肩一耸,不为她说“知道”,却为那一声“哀家”——她这是……难道……

只见皇后脸颊抽搐两下,显是在咬紧牙关,松开长子,缓缓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供奉皇朝先祖的香案之前,然后霍然转身。香烟缭绕中,列祖列宗的面孔于那凤冠霞帔后影影绰绰,她面无表情的迎向大开的殿门,带腥的长风风干其上血泪,一字字大声说道:“圣上已崩。哀家现以皇太后之身宣懿旨于天下:皇太子之恒即刻登基,承继大统。令天下兵马勤王保驾,内外凡作乱者,不论身份,咸剿灭之!”

午时,照样传来钟鼓楼报时的钟鼓声,也不知是哪一个,在这样的风云变幻中仍这般恪尽职守。

仪天门内,已不断有火箭射入,是人再无顾忌,露出最后爪牙。一面指挥越来越少的羽林死守宫门,一面吩咐内侍抬水救火,郎溪听到自己的喘息已然越来越沉重,再支撑不住,更不愿让最信服自己的儿郎们看出异样,不得不又一次退到廊下。

听到门后立时传来的脚步声,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喝道:“别开门!”

脚步在门后停歇,他背倚在门上,听见门缝里女子深重的呼吸。扯了唇角,想说什么,却终无力,略喘息了一会儿,他咬牙提起最后一点真气,往门旁挪去。背后依稀是窗,琉璃光滑教他再支持不住滑坐在地,他对自己说:就休息一会儿。

闭上眼,血火都渐远去,兵戈交击声也渐变轻,只有风声,却变得清晰起来,似乎又将那脉脉荷香送入鼻中——梦里水乡,永远的恋恋故土,也不知是不是中毒产生的幻觉,似乎还有学童在那清风里朗朗念着:“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那偶而一瞥也怕亵渎了的香雪之海,却也是内心深处最向往的风景……不由得露出丝微笑,向那清波上无垠的莲叶亭亭……

一旁,不知何时来到他身侧的断云望着那灰白的笑容,眶中清泪已坠,却未停下口中轻轻的吟诵:“香远益清,亭亭静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越来越多的烟火腾起在宫墙内外,数不清的人影在眼前穿梭,还有不能计数的人自墙头坠落,她定睛看着,不改语调轻缓:“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

直到仪天门外传来无数人高声的呼喝:“门内听着:圣上已崩。奉皇太后懿旨,太子已登大宝,凡违抗新帝者,杀无赦——”

她身体止不住一抖,却仍是念出那一句:“莲,花之君子者也。”

阖目凝听的人脸上微笑依旧,让她一时庆幸:他已再听不见那些污言秽语冷酷叫嚣。

抬起眼来,一瞬,刀光剑影骤停,唯簇簇红莲火焰仍熊熊燃烧,清清楚楚的,照见高墙上下每一个人面上的疑惑、犹豫和动摇,和原本就隐藏在下的疲惫、沮丧、绝望交织成条无声的河,那么多双年轻的眼,便在那暗流里明灭,似乎再一阵浪来,便会熄灭。

仿佛能听见那么多的声音,漂**在风里,也漂**在心头——

该相信谁?

还守得住吗?

还能够赢吗?

还能活下去吗?

也听见,似乎有人在将那未完的辞句轻轻续上:“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转眸看向身侧,满面的血污遮不住那永恒的清水般的笑容。

断云伸出手去,从垂落在地正逐渐冷却的手里拿过那柄软剑,正午炽阳,烈烈烽火,将那冰澈的剑身映照成一道炫目的流光。她紧握住剑柄,走到钦庆宫正门之前,揭去头上纱帽,露出如瀑青丝,高声道:“吾乃兰王正妃柳氏,请诸位弟兄听我一言!”

所有残存的羽林孤儿和内侍都转过眼来看见:皇皇殿宇之前,皎皎玉阶之上,一娇小身影立在正央,长风吹拂那三千青丝如舞,却拂不动那眼中如铁决然,一如她手中灿亮的剑芒。

断云亦回视着那所有望过来的眼,大声说道:“我们一定会赢的!”

“敢问王妃,如何能确定?”有人问道。

“因为你们!”断云斩钉截铁回答,顿了顿,她一一环视那一张张被血火浸渍的年轻的面孔,一字字道,“你们乃是轩龙朝最忠义者的后代,你们头上的簪缨是用你们父辈的鲜血浸染,你们手中的刀剑是用忠君报国的意志淬炼!我告诉你们:里头,我们的君父——圣上他还好端端的活着!当今的天子,和你们头顶上的苍天,现在就是要看一看:你们,到底配不配流淌着烈士的骨血,配不配将来与你们的父辈、同袍在忠烈祠中相见!”

风云变作,却也不能阻挡那一双双亮起来的年轻的眸子,透过那烟尘,看向那艳阳碧天。

她冷冷一笑,说最后一句:“你们可以现在就将我交出去,高官厚禄兴许是有,只要能拿得心安。也可以和我一样坚持到最后,等看援军如何破宫门而入,如何携风雷扫净天下污秽,还世人一个清明人间!”

说完后,握剑的手已不住在颤。

却听宫墙上忽响起一声:“我跟着王妃!”

紧接着——

“援军一定会来的!”

“我等堂堂须眉男儿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弟兄们,忠烈祠里见!”

不知多少青年的声音跟着响起来,交织成一片波涛汹涌的海。

她感到口中涌上似血似气,泪已盈睫,怕这软弱的**浇灭了刚刚沸腾的烈焰,忙闭上眼,耳中声响不由格外分明,忽听见一声声的——

是扣窗声!

自身后传来!

不敢置信的,她忙睁眼,寻找那声音来源,一看见,热泪再忍不住滑落下来——琉璃窗后,一抹清癯侧影,正贴在窗棂上,一面用力扣窗以示击掌,一面向她露出丝浅淡笑容——

皇上!

所有和她一样看见那抹剪影的人都立时心弦一振,一股热流顿时冲撞四肢百骸。

铁血儿郎们高呼着“万岁”又一次举起战刀向敌人头上砍去。

只有她再止不住泪流满面:窗后,那油尽灯干的人究竟是用了怎样的力气才移到了这窗边?而窗下,那一带水绿袍服已不再有丝毫起伏,只有一抹微笑仍在,如这世间永不会干涸的一脉清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