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忧伤以终老(二十五)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浓郁刺鼻的血腥和遮天蔽日的烟火似乎能将人的整个感官都湮没。UC 小说网:匆匆转回殿内,将已力竭晕倒在窗边的靖平帝安置妥当,再三确认那孱弱脉搏仍在不肯放弃的跳动之后,断云这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殿中,筋疲力尽的靠在金龙盘旋的柱子上,望向中央高高在上的御座,冰冷的金黄,泛着刺目的冷光,真想不明白:这位子究竟有什么值得人向往、痴迷、疯魔?

之惟……不知是第多少次在心里将那名字念诵,却不知再见将在何时何地?再见时的你,又究竟会有着怎样的神色?近乎痴傻的反复追问,猜想,却成为这分别的日日夜夜里,唯一能粘合那颗行将破碎的心的最后胶着。

正自揣想,却听见背后轰然一声,她猛然直起身体,下意识的横剑在胸,转过头去——

阳光像是灿金一样铺洒进门内,依稀是仆仆风尘,让她一时竟不能分辨——

是谁战袍鼓鼓,跨进门来,一身银甲炫目过九天的明光?那样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她,唤她一声:“断云!”

手中宝剑铛一声落地,在心神反应过来以前,身体已被人紧紧拥在了怀里,铁甲冰冷,甲下瑟瑟,却教人连骨髓里都沸腾了起来,眼泪抢在声音之前滑脱,她呆呆望着那近在咫尺的俊颜,终于颤抖的唤出一声:“之惟……”

像是就等着这一声似的,如跨越千山万水的旅人,在多年以后提着心敲叩那扇已离开多年的家门,把一生的光阴都浓缩成等待门开的一瞬,滚烫的泪亦从那墨玉瞳中满溢而出,之惟感到自己终于不再全身颤抖,力量终于又回到了四肢百骸,让他可以真真切切的用力抱紧此生那最珍爱的人。

良久的拥抱,像完成一个漫长的践约,彼此都不说话,彼此都在眼泪里对着对方微笑,仿佛还不敢相信这久别的重逢,仿佛一开口便会打破什么,仿佛这仍是一场需小心翼翼屏息凝神才能呵护片刻的梦境。

久久凝望着那似出水清莲的笑靥,终于,是他忍不住低下头去,覆上那失落许久的芳唇。久别重逢的吻,一开启便先尝到了苦涩,在倥偬纷纭中辗转的彼此,唇瓣都是那样干涩,于是愈加紧贴,将粗粝的疼痛一点点磨平润泽。幸好,舌还是如以前般默契,一触碰即又擦出那一直未彼此守望的星火,一点点蹿升一点点变热,只是,能不能不要再有泪水流入?那般咸涩,生怕浇灭那终于重燃的焰火。

直到肺里的空气已被榨干,才舍得分开,看见彼此颊上的绯红,终于相信这久别后的重逢已是当下的真实。终于肯将眸光从彼此脸上稍稍偏移,越过他肩,她看见外头人来人往,各有各的忙碌。这才想起了什么,忙问:“你怎么来的?”

之惟露出清峭之色,笑道:“打进来的呗。”说着轻抚她背,柔声安慰:“放心吧,一切都尽在掌握。”

断云点点头,看见对面那墨玉瞳中熟悉的温柔和不熟悉的冷峻,忽想到一事,急急脱离他怀抱,拉着他就往里走:“快去看看皇上。”

却被他一把拉住,笑容自那眼角眉梢褪去,之惟松了手,道:“等一等。”

陌生的平静让她心莫名一紧,只见之惟退到殿外,一丝不苟一一解下腰间佩剑、卸下通身甲胄,又看了一眼,确定遍体再无兵甲,这才道:“带我进去吧。”

断云想起觐见皇帝的确是不能携兵着甲,但还是觉得他这一番动作教人揪心,当下也不及多想,忙领他往暖阁内走去。短短一路,他都跟在她身后,金砖上沉甸甸的靴音。

终于走到病榻之前,她正要掀帘,他却在纱帘之前一步之外跪下了,端端正正叩首完毕,才道:“微臣恭请圣上金安。”

她也就站在纱帘这侧不敢入内,里头帷帐半垂,重重明黄中,看不清那一头神情,只听见榻上沉沉一声:“你来啦。”

之惟又一次叩拜下去:“臣护驾来迟,令圣躬违和,臣罪该万死。”

“咳咳……”里面传来两声低咳,又似两声轻笑,靖平帝的声音穿过重纱叠幔,“就这一个罪?”

断云不由愣怔,却见之惟仍是一脸平静的以额点地,回道:“臣私起刀兵,令圣心烦恼,此一罪;伤及无辜,令圣德有损,此又一罪;私拆诏谕,令圣驾蒙难,此亦一罪。”

她盯着他,几不敢置信:这竟就是那千辛万苦牺牲多少人命耗尽多少心血换来的父子重逢?可是,又能去指责谁呢?隔绝彼此的,又怎会真只是这薄薄的一重纱帘?

帘后沉默良久,方听得一声轻笑,这一次清清楚楚,靖平帝冷冷笑道:“那你说,朕该拿你怎么办?”

纱帘飘舞,重重叠落在伏地那人额前,只有陪在这侧的她看见有水光在他眼角一闪而逝,之惟仍是那般淡静的回答:“微臣不敢。雷霆雨露,单凭圣上处置。”

里头传来一声闷响,靖平帝嘿嘿冷笑出声:“凭朕处置?现在谁敢处置你啊——我轩龙朝的新君!”

之惟脊背僵了一下,却还是那一句:“微臣不敢。”

帘后,靖平帝再无言语。

所有人也都不敢再出声,亦不敢动。外面人声隐隐,似乎仍还在忙忙碌碌,这里,却只有金纱帐帘在微风中偶一拂动。

她默默看着地上的他,铠甲褪下,只一层锦绣袍子,雪白的,隐隐的银线暗纹,应是旧衣,明显是有些嫌大了,衬得那耸起脊骨格外分明,让人不由得又想起明黄锦被上那一只苍白的手,也是相似的一般嶙峋。想到此处,心跳忽然加快,她一惊而起,再不管不顾掀开帘帐就往里走去。

见她动作,之惟开始还不明白,忽然一个灵醒,也再不管什么礼仪规矩,爬起来就要跟着奔入。一掀帘帐,便是一愣:榻上,差点找不到那薄如片纸的身影,直到看见断云立在床头,恰遮住了那容颜,只看见她手里搭着的一截低垂的腕,白得发青的肌肤裹着一段料峭的骨骼。再压抑不住,涌上满口的苦涩。

断云正忙着给果然昏厥过去的帝王搭脉,一转眼,见之惟还愣在帐后,不禁瞪他一眼:“还不过来帮忙?!”

之惟如梦初醒似的急忙要走入,却不知是跪得太久,还是因别的什么,竟一个不防被纱帘绊倒在地,金砖地上重重一声,应是摔得不轻,却一骨碌的爬了起来就走到榻前。

一声叹息沉在喉间,她转过了头去,只是对他说了一句:“帮我把针囊拿来。”

匆忙间,谁也没注意到:暖阁外,一抹身着普通士卒服色的身影,一直悄悄守在门旁,又悄悄离去。

午时三刻,当正午的春阳高悬在苍天正中的时候,传说,是人世间阳气最盛,阴气最弱的时分。也就在此时,兰王麾下靖难军以雷霆万钧之势冲破了京城大门,随即摧枯拉朽般的粉碎了禁中最后的纷乱。不到半天工夫,京城,乃至笼罩在整个天下上空的战云便一扫而清,锦绣河山以千万年不曾变更的冷淡,承接着新一轮红日的照拂。

京城中,战场很快被打扫。并且,在兰王义子和妻舅的带领下,靖难军接管了大理寺、刑部的牢狱,之前饱经磨难的清流义士被一一解救。其余的,京兆尹也被从禁中救出,但满身火灼之伤不能视事,此职便由兰王亲自领下。而不等他当真过府查看,属下诸将便已成功稳定了京城治安。

禁宫内,作乱者已被悉数拿下,废太子和皇后分别被禁于偏殿和原寝宫之内,其党羽均被一一收押,等候律法制裁。满宫血污都被冲刷清扫,烧毁的雕梁画栋也被搬走清除。负责整理的宫人和军士,见到往来匆匆的将领官员又开始恭敬行礼,背后悄悄议论着:不知其中哪一件绿衣隔天便会转成了红袍。

不过一两个时辰,一切,似乎就又都恢复到了轩龙王朝百多年来的每一个平靖过往,却又有几人见到:这太平表象之下,金碧辉煌之内,竟还在增添新的血腥。

一支弩箭,钉在钦庆宫的外墙上;一个身着内侍服色的人,翻倒在玉阶下;一身银甲,摇摇欲坠的战栗在殿廊上。

一直忙于在外料理琐碎事体的林云起一跨进仪天门,便看见这样一幕场景,失声叫了声:“王爷!”便向廊下奔来。

其余因事出突然,而愣怔在周遭的守宫军士和内侍也终于醒过神来,纷纷往阶上涌。

却见阶上那银甲人抬起手,爆喝一声:“你们给我滚!若不想像你们谷主一样,就都滚回谷里去!”

人们更加不明所以,只林云起听出了那熟悉的声音,正要上前,却见殿门开启,里头一身素袍的兰王夫妇站在门后,手里还拉着门板,一个满脸的疑惑,一个惊叫了声:“景纯?”

着甲的人颤了一下,却没有回头。跄踉着走到阶下,摘下了自己头盔,黑发如乌云飘散,遮住下面一张泪流满面的脸孔,他伸出手去,翻过那倒伏于地的尸首,尸体胸前插着三枚袖箭,仍兀自闪着银光。眼泪,一滴滴打落在上面,他终于颤着手揭开了那尸体面上精巧的人皮面具——

D谷谷主白连城。

亦更是他的亲生父亲。

墨景纯一把撕下自己脸上的面具,跪倒在地,发出一声痛号:“爹——”

倾盆雨似的泪,一滴滴砸在血火方褪的砖石之上,很快便形成了一汪泪潭,像一面小小的明镜,清晰的映照出方才种种,以及再不能当面道出的歉疚和悔恨——

原来,自击鼓鸣冤为人所阻,而被神秘人物劫持关押之后,不过几天他就被释出。然而却暴露了行藏,立即又为人所劫,但这一次,却知道是自己那当谷主的父亲。被带回D谷之后,照例是与父亲数通争吵,反复追问当年之事,对方却守口如瓶,最后一气之下索性将他给关在地牢之内。

深牢之中,他终于想通,硬来不行,便转变了姿态,不再询问。慢慢的,毕竟是嫡亲父子,人也就将他释出了牢房,只是,仍不放心的将他禁足于房中,亦是一重牢笼。虽为兰王心急如焚,却不能显露,最清正青年也不得不学会虚与委蛇。到底是D谷少主,九拐八弯终于探得了些许当年之事,拼拼凑凑,真相跃然浮出。然心却无半分欣悦,反寸寸下沉:难怪父亲会不顾亲情向亲外甥下手;难怪会放任他伴于兰王身侧。原来,在意的哪里是什么矩子令,而是那人究竟知道了多少。原来,D谷与那亲王与那帝王之间,哪里只是旧情纠葛血脉纠缠,却是鲜血淋漓的一段血海深仇!

也不知姑姑当年用了怎样的法子,令今上被这情缘暖了恨意,这才换来D谷这三十年的太平。但如今眼看就要变天,谁又能保证那即将手握重权的人在得知身世真相之后,也能像当今样放得下过往?小小D谷,能否抵挡得住身负母仇的新帝一腔压抑了三十年的愤怒?

没人能承担这样的结果,因此,便不能责怪,要在这结果发生之前预先做一些什么。

他再也无法责怪父亲的摇摆、冷酷、残忍,因为,觉得自己的那些指责、猜疑以及自以为是,对于这一谷的人命来说,才是真正的残忍。

可自己,又能做些什么?他无法保证,抑或是根本无法开口去说服任何一方——十多年的陪伴,没有人比他更深切的感受过那一人独自于深暗诡谲中跋涉的孤苦;没有人比他更专注的凝望过那一次次投向虚空的眸光;更没有人比他更多次的设想过:如果,那人能真的有一个家,那抹淡如水玉的笑还会不会这样忧伤?

于是,思来想去的结果只有一个。蛰伏于深谷,只安心等待这最后一天的到来。

却没料,竟是这样一个收场。

谷外变生,谷内也立时纷乱。果然一彪人马出谷,他亦潜出跟随。眼见他们寻了靖难军和内侍服色,心知他们是要等靖难功成之时混入禁宫。再无迟疑,先他们一步亦潜入宫中,果然,看见那分别数月的银色身影,眼角眉梢熟悉的一点含着忧悒的笑痕,一时无限欣慰又无限辛酸,看那身影卸甲入殿,一身白袍一如当年清明月光,他在门外伫立良久,向那背影含笑,无声的唤一声:“王爷,表哥。”

悄悄换上那人铠甲,暖阁内,那人全副心思放在奏对之上,竟全无察觉。他整理好脸上早制得的人皮面具,本就是姑表兄弟,身形相仿,动作也能模仿个□不离十。无声的,开启殿门。又无声的,在外头关闭。自此,便只待那自己定下的结局。

“刺客”果然如约而至,还未从胜利的喜悦中醒过神来的卫兵大都不及反应。只他,早等候多时,见一点银芒射来,毫不犹豫的回之三枚袖箭。

本没有躲闪,直等着那支必淬了谷中奇毒的弩箭穿透胸甲,却不料,电光火石间,他看见那发箭之人的眼——一种撕裂的疼痛立刻在胸膛上炸开——却不是那枚弩箭。

带着劲风的弩箭嗖的自他颊边掠过,只带下他几缕发丝,然后重重的钉在了身后的墙上。

而自他手中发出的三点银光却不偏不倚射入了那人的胸膛!

那是父亲!脑海里轰隆隆的响了起来:在发箭的一瞬,他一准是认出了他,因此才会临时打偏了弩箭。而他,却在这时才认出那双熟悉的眼,那总带着威严却又不失慈爱的眼。

可这时,木已成舟。

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这又是怎样的一场父子相逢?!

殿门后的人,不知自己该怎样跨出脚下这一道门槛:殿内,就在自己与那个被称为“君父”的人纠缠过往的时候;殿外,却是这样一场骨肉相残的喋血横流。虽还无法确切知晓墨生所有的心思沉浮和为他所做的一切,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他是为自己而杀死了亲生父亲。自己,其实才是那真正的凶手。

断云感到之惟原握住她的手冷如寒冰,忙要将他紧握,他却松了手,走出门去,颤声唤了声:“景纯……”

已哭至无力而转为无声饮泣的墨景纯终于回过头,看见阶上,他的王爷向他一步步走来,对他一字字道:“对不起。”

那熟悉的墨玉瞳,曾是他愿为之奉献一生的清明之梦,他凝望着,滚烫的泪滑落,终在风里变得冰冷。摇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这话,原本是打算在死前对你说的,王爷——”

“景纯——”之惟又走近了一级。

他望着那水清玉润的瞳,问道:“景纯可不可以叫您声‘表哥’?”

兰王一愣,随即用力点头。

“表哥。”他轻唤了一声,露出丝微笑,澄澈一如当年第一次道出愿追随一生的少年时分,“那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表哥,你能不能答应景纯:放过D谷?”

之惟不假思索又重重点头。

还是这般容易轻信啊,改不了的老毛病,他在心里想着,转眸看向林云起,四目交汇,那一点了然,一点无奈,竟还能感到那微温。这样也好,他想,至少可以确信:这满手的鲜血的确能换得来这河山一点点澄明。

于是,再无留恋,抱着父亲的尸体站起身来,向宫门外走去。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见过原随侍兰王身侧十余年的那一抹清影——

墨景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