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忧伤以终老(二十三)

同是巳时,奉先殿内。

他正负手观看墙上那一幅幅曾跪拜过无数次的先人画像,香烟缭绕中,眉目依稀相似,都笑得温和又高深——这就是所谓人君的模样吧?勾起唇角,门外风雷滚滚,在这里听得那般清楚,然即便是近如此地,也见不到一面旗旌一点烟尘,只看得到百年来峙立依旧的雕梁画柱,冷眼旁观着一代代更迭变换。偌大皇城像一只神奇的巨兽,能将所有的惊天动地都吞没于腹中。外界,总是一无所知,万千愚民只会在每一次朱红宫门开启之时,匍匐在地,一轮一轮的叩拜——管他是谁!

正想着,大门一开,回眸,却是意料之外的身影,同时,在门开的一瞬,他也飞速的瞥见了似有一道火光冲天而起,不由凝眉:“怎么回事?”

心腹闪进门来,跪报:“是南薰殿起火。”

“哦?那里头的人呢?”

“大都没走远,太子正命人全力搜捕。但还是逃出去了一两个。”

他不由勾唇,摇头:“真不中用,几个书生也能放走咯?”

“回王爷,是这样的:本来已快抓到放火的朱浩那几个了,但突然拓跋那老骡子从斜刺里杀了出来,将人救走了。”

他脸上终于闪过忧虑之色:“现拓跋呢?”

“骡子营正和何春部交手。”属下抬眼,“王爷,咱们要不要……”

他冷笑,摇了摇头。

属下会意,退出殿外。

他将目光又一次移向了香烟供奉的祖宗神像。片刻后,终于听见预料中的兵戈交击之声,点点朱红飞溅上雪白窗纸,他仍含笑凝睇,画中人的也依旧满面慈霭笑容。

身后大门霍然而开,他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正如期待。

“老四,你怎在这里?”背后施施然,传来那人声音。

他亦好整以暇转身,回之以微笑:“大哥,你又怎会在这里?”

太子望着他,平日最和蔼可亲的脸上此刻无一丝笑影,冷冷道:“老四,够了,别让件子虚乌有的东西离间了同胞手足之情。”

这话从他口里说出,怎么格外可笑呢?廉王不由摇头,笑道:“手足?你看看这墙上挂的——景帝和太宗,难道不是同胞的弟兄?老二老三,连着外面那一位,还有你最疼爱的老七,又有哪一个不是同根生?!”

太子一瞬不瞬的看着他,丹凤眸里的痛心疾首盛得实在是太满,让人都不敢相信,轻叹了声:“老四,我说最后一遍:收手。往后咱们还是兄弟。”

他自然不会相信,谁不知他这嫡亲兄长乃是这天下间地位最高演技最好的一名戏子?不由大笑:“大哥,那我也劝你一句:收手吧,在弟弟心中,可从来没不认你这嫡亲兄长。”

太子手拢在袖中,闭目:“老四,别天真了,遗诏根本就不在这里,老爷子根本就是在利用老七,更利用你!遗诏在之惟手里——外头,西山脚下,他已经宣诏称帝了!”

廉王的声音却并无一丝惊讶,反比方才更加炽烈:“居然被他抢了先啊,这倒是带了个好头。”

太子睁开了眼,皱眉:“你……”

他得意的看着那自小嘲弄自己愚笨的人如今眼睁睁的反被自己挖苦,回答:“你不会真以为我会相信那所谓‘遗诏’吧?是!昨夜里,老爷子拉老七装神弄鬼,我是信过,但事到如今,我还怎会相信?我信的:是只要手里掌握了那写诏书的人,还不想有多少份诏书就有多少份,想怎生书写就怎生书写!”

太子挑眉:“你是说老爷子?”

“大哥,你这就死心眼了吧。干嘛非要是他呢?”廉王嗤笑,“之惟一称帝,就等于第一个宣告了老爷子驾崩。我为什么不能顺水推舟,在这里也这样宣布?只要道逆贼郎溪与叛王里应外合已然弑君,一道仪天门,便还有什么可怕的?!到时,老爷子就只能‘晏驾’了。待那时,朱笔在我之手,写什么不是圣谕?!”

太子又一次闭上了眼,淡声道:“是啊,反正世人从来都只知四皇子鲁莽浮躁,却憨直淳朴,便是之前有什么僭越之举,也是为人所欺,只要大义灭亲,即可洗刷得一干二净,对吧?”

廉王嘿嘿一笑,算是作答。

太子便又叹了一声:“反正手里三军原就是你联络居多,权利熏心之徒,跟谁不是跟?只要是最后势强者便成。”

“大哥还真是透彻。”

太子睁开了眼,眸中深浓悲哀,并不掩饰,又或是刻意为之,深深望着他:“你以为我会就这样踏进你陷阱?”

他昂然一笑:“弟弟当然明白兄长手段,奉先殿外小弟亲卫此刻定已为大哥戮尽。不过,大哥,你又知我为何选择此殿?”

太子凝眸。

他走近一步,直视那眸心:“这地方不是老七挑的,而是我挑的——这里我早已布下天罗地网。”说着,他长啸一声,无数刀光剑影于窗扉上闪烁,旧褚之上转瞬又染新红,“大哥,你不妨再看一看外头,可还有你一个手下?”

太子并无动容,但他却终于捕捉到那凤眸里刺心的一丝动**,不为了外头的惊涛骇浪,而只为了他口里的轻轻一句:“猜我到底用了什么办法让老七肯开口替我说这一句?若不是他,又有谁能引太子您亲临此地——”

太子猛然抬手,劈面给了他一巴掌:“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他吐出了口中血渍,揉揉红肿面颊,方不慌不忙抬眼:“您这个哥哥对他做过什么,我就对他做过什么。”

太子又一掌挥来,这次却被早有准备的廉王一把架住,如愿以偿感到手掌里传来那人不断的颤抖——是怒是痛,还是害怕?“若不动这块心头肉,怎能诱得我最老谋深算的大哥您上钩?!”狠狠甩手,将那人推得连退数步,踉跄身影,原也这般飘摇无力。

大门咣啷洞开,浓重血腥和凌厉兵锋都依约而至:“王爷,都办妥了。”

廉王最后望了眼那仍趔趄在旁的身影:“大哥,您就在这儿安生歇一会儿,等着看我的吧。”说罢,便再无留恋的向门外走去。

门外,绿瓦红墙在渐近中天的红日映照下,金碧辉煌,灿如烟霞。

却听背后一声:“老四……”

悲凉、凄怆、无奈、辛酸……种种情绪混杂,便是再高明戏子,只怕也念不出这一声一句。那一瞬间,有再熟悉不过诗句涌上心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一张张熟悉面孔于眼前拂略而过,那记忆深处从未珍惜过的寻常过往,原来,也曾绿蚁新封酒,红泥小火炉,围坐一处,称兄道弟,那时,他们曾还有六人,心或从不在一起,却毕竟曾笑过闹过醉过在一起……

廉王停了下脚步,却最终,还是头也不回的走出门去。

巳时九刻,仪天门。

郎溪正指挥数十个身强力壮的青年羽林用血肉之躯抵住宫门,门那侧,不知多少贼兵也正同样拼尽全力以身躯相撞。然而这一次的撞击却与之前不同,深厚宫门也似快抵不住那疯狂的撞击,不住颤栗。

“公公,叛军抬来巨木撞门啦!”于高处t望的羽林大声报告。

难怪!他心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沉沉道:“再加二十个人上去,给我顶住!还有,把点得着的东西都给我往那木头上扔!”胸中却止不住的在翻腾,隐隐的,有铁锈味道自喉间涌上,他又一次强自压下,却不得不回到钦庆宫廊下,背倚墙壁才缓过口气来,然心跳,却比方才又隆隆:巨木?禁军里没这玩意,不然老早就被用上了。这便意味着叛军有帮手来了,也不知是哪一路人马。不过,又怎样呢?小到这紫禁,大到那天下,本又有几人可信?低眉一笑:自己只管尽最后一点力罢了。

正想着,听见一声呼唤:“郎公公!”

他转眸,见兰王妃正立在门前,面沉如水,望着他:“公公,请进来一下。”

难道皇上?!不敢迟疑,他忙飞身入内,正要往暖阁里走,却被断云拦住:“皇上没事。”她一把抓住他左臂,再不容他闪躲,直面相问:“公公,这究竟是什么伤?”

郎溪笑了笑,仍摇头:“没事,前头不小心……”

断云不由分说搭上他脉搏,一撩袖子,便先呆住了,大内总管的臂膀已是一整条都是紫黑:“这是……”

郎溪见再无可瞒,便又笑了笑:“是毒针。”

“什么?!”断云震惊在当场,连他什么时候将手臂从她手中抽了出来都不知道。

只见那清水容颜明净依旧,所有思虑都被妥帖收藏在那无波秀眸之后,内廷总管一如既往温声言道:“王妃还记得,早先御座前曾腾起团古怪的烟雾吗?这团烟雾非但是要制造混乱,还包藏了更隐秘的祸心——雾里有毒针,随机关一道启动,我当时一听风声,直觉不对,幸好还赶及挡在皇上身前,但左臂上,还是着了两针。”

“不是可以运功逼毒的吗?”她话一出口,便痛悔交加:是啊,是可以逼毒的。但那时,他不是在用内力为圣上调息?!是不是更在那时,毒素便随内力运行而遍及了全身脏腑?为什么自己没去仔细检查这道伤口?!原来,那时人奉献的哪里是内力,而是生命啊!

珠泪再抑不住夺眶而出,她哽咽,再不能言。

避无可避。想不到,此生到头,是这样的眼泪相送,郎溪在心里透出一笑,掀袍跪地。

“公公?”

他抬起眼,眸里水光清澈如铺展一地的水绿波光,轻轻言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请王妃莫再悲伤。”扭头看了眼明黄深处,重重光影于那波光上潋滟生辉,又道:“郎溪福薄,只怕是看不到兰王归来了,只能在此遥祝:天家骨肉早日团聚,主子再不尝那锥心之痛。”

断云将泣音死命的压抑在喉管里,点点头:“……谢公公。”

“还有,请别让皇上知道。”他叩拜在地,说出最后一个请求。

只怕想瞒也瞒不住吧?断云心里想,却还是应了一声,努力稳住自己双臂的战瑟,亲手将他扶起。

郎溪谢过,一站起便又往殿门走去,开门,跨出,春风拂动那绿袍飘舞,亦带来浓浓的烟尘和血腥。他转过身来,仍像之前一样将殿门带好,门关的刹那,看见兰王妃扭身向暖阁方向行去,不知为何,心中一颤。然而,越来越猛烈的厮杀声,却让他不得不转头看向仪天门宫墙,一层层浓稠的血色已让那原本的绿瓦不见了本色,只看见最后的忠勇儿郎们正攀在那通体赤红的高墙上挥动刀剑。而门外,鼙鼓声、脚步声、喊杀声,一波比一波更响——

玉石俱焚的时候到了。

他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对自己说,历经两朝的内侍总管淡淡流露一笑,向庭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