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庙里的樱花树在那一.夜过后也真正的迎来了绽放。

粉色的花海, 就像是一个个浪漫的粉红色泡泡。姜黎这段时间的乐趣之一就是搬着一个老式摇椅,晃着一把菩提扇子慢悠悠地躺在庭院里等候日暮。

她有一次仰头问阮星蘅:“你为什么一直在等待日暮。”

“因为有一个女孩说她把自己的喜欢都藏了进去,我想试试看, 能不能等到她。”

阮星蘅轻轻笑了笑:“好在, 上天不负有心人。”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我喜欢你啊。”姜黎撇撇嘴,“你不是说我小孩子心性,就算是喜欢也维持不了多久吗?”

“我只是激将法,我想让你多喜欢我一会。”

阮星蘅淡笑着,朝她这边走过来。他的指尖有未干的墨迹, 穿着轻便的常衣,走过来的时候姿态翩翩, 宛若不小心入了画的公子。

现下, 他的确是她画上的人。

姜黎笔尖顿了一下,很是不满意地说,“阮星蘅, 你别乱动, 我还差最后一笔了。”

“那我能看看你的画么?”他果然站在原地不动了, 长身挺立, 一颦一笑天然就是个绝佳的模特。

最后一笔, 他鼻尖上最后一颗小痣。

烂熟于心里的, 几乎不用抬眼, 就可以勾勒出他一寸一寸的模样。

姜黎唇角勾了下, 取了他抄经用的小楷笔, 在画卷空白书题了一行小字。

——赠予我唯一的爱人, 阮星蘅。

等他走过来, 她立刻又狡黠地收了画卷, 偷偷藏在衣服后面, 画幅的一端被走近的他握住。

像是知道她的小心思,阮星蘅偏过头瞥了她一眼,温声道“我最喜欢狸狸了。”

从耳根蔓延而上的热度,像是被点燃了一把无名火,手腕处的压痕像是春夜余烬后的残存炙热,姜黎喉咙紧了一下,心神放软的时候,被他打开了那幅画。

是他低头抄经书的样子。

眉目端正,神情肃穆,微垂下的长睫掩下无数沉思,是这神佛殿前最虔诚的信徒。

这时有风刮过,刚刚抽出新条的樱花树落了叶子,刚好覆在他的眼睛上。俏丽的粉色给他淡漠的脸添了一份颜色,犹如清冷人间坠了红尘,他抬手摘下那粉色的花瓣,低眸看向某个踮着脚跃跃欲试想要捂住他眼睛的小姑娘闷闷的笑。

“春天要到了。”

姜黎也随着他笑,她的情绪很容易被阮星蘅牵引,她想起昨夜春雨初降,天边一道惊雷闪过,他们交叠的身影一下由黑暗走向明朗,阮星蘅也用这么一双含情目微微注视着她,诱着她不由自主地贴在他耳边说了许多话。

她脸红了起来,把自己埋在风衣里,感受到他的手掌轻轻扣住了她的手腕,冰冷的,有点像银色手铐的质感,她蓦然绷直背脊,下意识低头看了下。

阮星蘅又轻笑一声:“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想起来了,她要过生日了。

姜黎嘴角扯了下,不同于往年的期待,她今年的生日情绪很淡,新的一轮春天要到了,可是她不确定是否能陪着阮星蘅等待那一轮新的春日。

在这个寒冷风和春日新风交融的季节,她站在风声呼啸的原地,第一次感觉到无力。

爱神将他们两个人的命运紧紧牵引,死神却在她的脖子上架了一把刀。

见她不说话,阮星蘅握着她手腕的指尖动了下,他又开口,“那有愿望吗?”

“有。”

青檀寺的钟声又响,姜黎抬起头定定望着他。

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你走吧,阮星蘅。”

“今年的生日愿望,是再也不要见到你。”

出乎意料的,阮星蘅没有生气。他好像又恢复了之前一贯的平和稳定,看着她的目光好像在看一个顽劣的孩子。

“别担心,你会好的。”

他总是这么充满希望的安慰她,即便术后病愈的可能性并没有多大,可是阮星蘅却总是执着的觉得她会活下来,亦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接受过她会死去的事实。

正因为他这样的平静,才让姜黎愈发担心。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阮星蘅微微笑了一下,牵着她的手站在繁盛的樱花树下,神情一如往昔。

-

京大附属医院的手术室内,在手术灯关闭的一瞬,彻夜等待的家属猛地站了起来。

阮星蘅率先出了手术室的门,望着家属们关切的眼神,他轻声道,“手术很成功,你们放心吧。”

走廊里传来喜极而泣的哭声,其中有位年纪稍大的,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扶着长廊的栏杆一下卸掉了全部的力气,瘫软了下去。

阮星蘅和家属交代了一些术后的注意事项,那位上了年纪的阿婆就一直抓着他的袖子念念有词。

阮星蘅也不恼,躬身侧耳听这位老人家在说什么。

他听明白了,老人家的语速很快,嘴里念着一些佛祖慈悲之类的话,是他最近抄经书的时候偶然抄过的两句。

“阮医生,您一定会好人有好报的。”

“那就把我的好运都给她吧。”阮星蘅目送着家属的离开,他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对上旁边小护士的眼神,他语气依旧平常。

“我的太太。”

也正是这句话说完,尹浩中忽然从一旁的储物室里冲出来,语速飞快,“蘅哥,刚刚你做手术有个电话,姜黎……姜黎她进手术室了!”

阮星蘅赶到的时候,姜黎已经从急诊室转到了普通的病房。他和主治医生聊了,说她病情恶化的很快,危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降临,他们家属要做好十足的准备。

阮星蘅愣了一下,熟悉的话语,在角色的瞬时颠倒,他顷刻间就明白了那种锥心的痛。

不知道是以怎样的心情再走回病房,姜黎安静地躺在**,失血过多的脸一片苍白,就像是冬日里的最后一片雪花,绝望的等待着即将消融的命运。

阮星蘅的心被紧紧揪成一团。

她痛、她疼、她都自己默默忍受,只是害怕他担心。

在等到她醒来的数个小时,他又短时间的睡过去又蓦然清醒,惊弓之鸟一样绷直整个人,目光颤抖地看向一旁的心跳监护仪。

总是在害怕,害怕到一分一秒都不敢合眼。

已经过了四个小时整,姜黎仍然没有醒过来。她这朵生命力旺盛的玫瑰花,也终于像是失去了一切生机一样,安静地垂躺在他的手边。

阮星蘅紧紧握住她的手,是一种十指相扣的姿势,他抓住她的手,缓缓贴近自己的鼻息。

眼泪滚落在她的手背上,他坐在她床头,背脊有一刻塌陷,微阖的双眼,睫毛颤抖的厉害。

姜黎困难的睁开眼,就见到了这么一幅画面——

她手指吃力地动了一下,想伸手擦掉他的泪,却被他紧握的力度深深扼住。

阮星蘅低下头,他的唇就这么贴在他们**的手上。他静静地注视着她,胸膛间起伏的喘息声在这个静谧的空间显得格外明显。

“回到我身边吧。”

他身体往后倾了一下,目光向下看过她,声调极致颤栗,像是一把被拉到极致的琴弦,声音破碎——

“我听你的话。”

“不管是生是死,我都接受命运的安排。”

他的背脊彻底弯折,像是被打垮,双臂强撑着在她身侧,点漆的眸光黯淡下去,紧抿的下唇,死咬的声音,他的双手用力攥着那张病情诊断书。

姜黎不忍地别过脸。

人们常常将理智作为一个称赞的词语,殊不知越理智的人越痛苦。很多时候姜黎是不愿意阮星蘅有这么清醒理智的时候的,他本可以稀里糊涂就这么过下去,可是他偏偏什么都明白。

明白这场来势汹汹的病,明白故事的结局可能并不会那么太美好。

明白,却不肯认命。

就像在绝望里非要凿出希望的人。

这个世界上不是无时无刻都有奇迹出现的,她不希望成为困住阮星蘅那一生的黑暗。

想到此,她勉强扯出了掉笑,抬手擦掉他脸上的泪,像他总是哄着她一样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你要好好的,阮星蘅。”

“前途比爱情重要,你的未来还有很多希望。”

阮星蘅抬头看向她,他抿住唇,声线一如既往的倔强固执。

“可你是对的人。”

所以,什么都没有你重要。

-

春日樱花季,青檀寺也迎来了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附近的厢房也出现了供不应求的情况。

姜黎把自己的那间退掉了,临走的时候寺庙的僧人送了她些后山采摘来的艾草,让她熬作汁水做青团吃。

姜黎于厨艺一行向来是不怎么精通,但是阮星蘅很擅长,她脑子里古灵精怪的各种想法他总是会很奇妙的做一模一样的实物来。

想到阮星蘅,她眼睫颤了一下,没推拒僧人的好意,她将艾草用帆布包袋装了一下。

阮星蘅还是老样子,不同的是研究所的工作告了一段落,他也真的履行诺言,将剩下的所有时间都给了她。

为了避免再出现急救的情况,姜黎这几天办理了住院手续。每天要查的东西很多,一管又一管的血抽下去,阮星蘅就这么沉默地站在她身边,抬手捂住她的眼睛,等到结束的时候,他会低头亲亲她的眼角,夸赞她很勇敢。

护士医生人来人往的,姜黎有点不大好意思。

她耳朵尖冒得红红的,在他的怀抱里躲避着各处的目光,不知不觉就忘记了伤口上的疼痛。

昏睡是她这段时间的常态,每一次醒来的时候,姜黎都会觉得阮星蘅愈发的沉默寡言,他那双淡色的瞳孔有了她更加看不懂的深意,她总是想到在沉默中死亡这句话来。

他就像一个锲而不舍的守护者,她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没办法将他从身边推开。

姜黎微微叹了一口气,一种很浓的疲惫感席卷她整个人,她拢了一下身上的披肩,婉拒了僧人要领她参观的好意,要了两柱香独自去偏殿进香。

雾蒙蒙的晨间,寺庙里还没什么人气,神佛大约也在这间隙里有了片刻的休憩。

姜黎朝上看了一眼,端端正正举着三柱香,跪倒在佛像前叩首。

她站在这神佛像前,思绪随着许下的愿望放空,她想到许多个夜半惊醒的时刻,

她迷迷糊糊到了正殿,穿堂风吹的她生冷,熟悉的木鱼声出现在她的耳朵里,她的腿不听使唤地朝那处迈去。

阮星蘅跪在那儿。

长阶雪未落,他执笔跪坐在长台旁,墨色书卷从佛像前一路扑沿而下,他用端端正正的小楷抄了整整九九八十一卷经书。

风一阵吹过,书帛发出脆耳的摩擦音。

姜黎的眼前被这些漫天的字所围绕,她站在他面前,笔正的少年背脊嶙峋,腕骨下沉,握着笔的手用着劲。

他并不看她,只是固执地为她抄完一纸又一纸的经书,攒好一轮又一轮的福运。

《心经》里有一句话是“以无所得故,菩提萨捶,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做到心无挂碍,才能开悟人生真理。只有心无挂碍,一切艰难险阻才不会令我们畏惧,才会超脱烦恼。

抄完这句话的时候,阮星蘅的笔尖顿了一下。

他的叹息声在这片寂静的大殿里清晰可闻。

朱砂笔勾画其中,他神情不变,坦然又在旁添了句——

“心中有所念,纵是烦忧,也甘之如饴。”

文字天然就带有力量,姜黎作为一个媒体人是最明白其中的含义的。

她含着眼泪,轻轻揭开了砚台下压着的最新一层。

是一张薄薄的纸条。

上面只有四个字。

——求妻岁安。

阮星蘅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他悄无声息地站在她的身后。

她在哭,他第一次没有开口哄她,而是轻轻环住她整个人。

背部抱住她整个人的姿势,弯曲的脊背透着一丝卑微,这是一种很主动的姿势。

阮星蘅吞掉她的泪:“我知道你爱我的,狸狸。”

“别推开我。”

他的声音在这大殿内飘散:“让我再多陪陪你好吗?”

姜黎已经没办法再开口,他的体温炽热,感情热烈。她无法在神佛面前说谎,泣不成声地弯下腰,转身埋在他的怀里。

她在这一刻开始埋怨生命的无情,她紧紧地拥抱住自己的少年,死咬的下唇又了血色,很快被他吮吸出酥麻的感觉。

“我和神佛许了心愿,愿你一辈子都平平安安。”

她抬起头,水润过的眸子很亮,聪慧从她那双狡黠的眸子里钻出来,她的算计写的明明白白。

“好。”

阮星蘅应了一声,他的面孔在这昏暗的烛光里显得很苍白,紧抿住的唇,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

“我答应你,不管是什么结果,我都会活下去。”

他的手落在她的后脑勺,然后用力将她整个人紧紧压在自己怀里。

胸膛在剧烈喘息,他低哑的声线蓦然透出渴望,抓着她肩头的手指极具颤栗。

“你让我陪着你。”

“好。”

神佛殿前,他们望向彼此的眸光期许。在这场真心弥漫的人生里,他们都巧妙地完成了对彼此的目的。

姜黎的泪落在他的肩头。

她偏过头贴着他瘦削的锁骨,感受到他那颗为她剧烈跳动的心脏。

这是她的爱人。

他一定会好好活下去。

九九八十一卷供奉了香烛台,姜黎站在一旁看着阮星蘅跪拜叩礼,她的手里捏着那一张“求妻岁安”的纸条。

出来的试试风很大,本来已经有了春日的暖意,忽的又下起了小雪。

姜黎站在寺庙门口等着阮星蘅出来。

他小跑着过来,在看到她的一瞬心好像又落了下去,步履缓了起来,微笑着将手里的围巾戴在她的脖子上。

“还以为你走了。”他轻轻道。

姜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愧疚的情绪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她踮起脚亲了亲他的眉眼,眷恋的目光落在他覆了一层白雪的发上。

“阮星蘅。”

“除非死去,我不会停止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