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雪山的精灵。

我叩拜在她裙下, 俯首称臣。

——阮星蘅日记

*

阮星蘅遇见姜黎的日子,远比她所认为的初遇还要早得很多。

也是一场寒冬,那年他十四岁。

彼时的阮父和阮母事业都将将起步, 家里的条件也算得上殷实富足, 能够供他去学费昂贵的国际学校。

按照父母的人生规划,阮星蘅会在通过雅思考试以后顺利出国读书。

可是人有旦夕祸福,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让这个家庭开始变得摇摇欲坠。

医院交费单上的一长串数字渐渐让阮星蘅对金钱感到麻木,取而代之的是家庭里越来越忙碌的氛围。

下班后回家再也没有热腾腾的饭菜,妈妈住进了icu, 爸爸下班后要继续开车挣钱。就连原本领了退休金颐养天年的爷爷奶奶也重新接受返聘工作。

医院的瓷砖墙面冰冷,阮星蘅贴着没有温度的窗户静静地看着全身插满管子的母亲。

他不想读书了。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疯狂的滋长, 阮星蘅开始逃学, 去要零工的工厂里打工挣钱,晚上再装模作样地拎著书包假装回家。

瞒是瞒不了多久的。

阮星蘅和自己的父亲据实交代。

“不想去上学了,学费太贵, 出国以后的费用更是无底洞。”他垂下眼, 即便脸上火.辣辣的疼, 也依然坚持说完, “而且我想陪陪妈妈。”

“不上学你以后怎么办?你以为你现在辍学能挣几个钱?我告诉你, 你.妈对你最大的期望就是好好读书出人头地, 做一个对社会对国家有贡献的人。你现在辍学来陪她, 你信不信她能被你气死?”

医院的病房里不允许喧闹, 阮父也无暇顾及他的情绪。阮星蘅默不作声往病房里看了一眼, 自己走出了医院的门。

他没有回家, 坐在天桥下的冰湖边开始思考未来。

过于敏捷和早熟的思维其实并不是一个很好的事情。

至少在大多数时候, 情绪和忧虑只会积压在心里。

那种可预见又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逐渐会凝结成一把悬在头顶的无形的剑。

在这座南方小城, 今年冬天气温罕见地跌入零下。一望无际的湖面失去了往日的波澜,被定格成灰色调的冰层。

天空也是灰蒙蒙的,雾气让人望不到太阳,呼吸之间都仿佛是冰雪的凌迟。

阮星蘅就静静地坐在岸边,十四岁的少年身高初长,单薄的身形挺拔如松,却在寒风肆虐中依稀窥得几分发颤。

在这样冷的疾风里,他不仅不见退缩,反而轻轻伸出脚,试探性地踩在那冰面上。

“喂,你干嘛呀。”

一道很大的力气突然拉住了他,疾迅的像风一样,阮星蘅往后一踉跄,有些发懵地跌坐在草丛里。

“这么漂亮的冰湖,你一脚把它踩出一个洞怎么办?”

阮星蘅回了神,他抬起头,视线停留在面前的少女身上。

穿着丝绒质地的纯白色桔梗裙,裙摆随着微风**起,露出及膝的长靴。及腰的长发随风往一侧飞舞,撑着手臂神情乖张地居高临下看着他。

很漂亮的一个女孩。

眼睛像猫眼石一样璀璨,不点而赤的唇就和怀里抱着的那束玫瑰花一样浓烈而生动。

阮星蘅不自觉地眨了眨眼睛,下意识流露的赞赏与钦慕被她察觉,她立马扬起了笑容,活力十足地从半人高的石堆上跳下来。

“你也没有家可以回吗?”

像是有种魔力,又或许这句话勾动了他的心弦。

阮星蘅低低嗯了一声。

“那我们就做朋友好啦。”

她拨了拨头发,毫不吝啬地抽出一支红玫瑰送给他,“正好我也没有家。”

好正式的交朋友。

阮星蘅愣了下,迟疑地接下了她的玫瑰。

第一次收到花的感觉还蛮奇妙的,好像有什么烦恼因为这束玫瑰短暂的消失了。

阮星蘅面上微微舒展了笑意,目光扫到她过分纤细的小腿。

他轻轻说了句“等下”,随即动作极快地脱下自己的外套铺平在有棱角的石块上。

女孩微微一愣,随即笑眯眯地坐了上去。

还给他留了个角,拍拍手示意他坐过去。

像是有魔力,他鬼使神差地跟着她的动作。

一起将目光放在看不到尽头的湖面,闭着眼聆听着耳畔的风声,随着风声微微摇晃着脑袋,好像在听一场盛大的交响乐。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凑到他面前忽然问,“你为什么不开心啊?”

她身上有股混合的花果香味,甜腻腻的,陡然的靠近让阮星蘅心跳一顿。

他飞快地往后退了两步,下颌线绷紧,脸上泛滥起不自然的红潮。

“没钱。”

阮星蘅收起笑意,神色淡下来。

“哦,那我送你点钱吧。”

自然而然的一句话,她掏出了手机,语气平常,好像就是很随意的一件事。

“我的烦恼呢,就是钱太多。”

她狡黠的眨了眨眼睛:“就交给你帮我解决这个烦恼了。”

“怎么把钱给你呢……要不然我们加个联系方式?”

“不要。”

被踩碎的自尊心就像是一片片碎裂的玻璃瓷砖,铺满了他们二人之间。

阮星蘅忍着痛踩在上面,望着她账户上面金额巨大的数字,坚定地摇了摇头。

“无功不受禄,你自己把钱收好。”

“哦。”

她歪了歪脑袋,随便点开了一个软件。

是一个公益捐助的app,近两年刚兴盛起来的。主页面加载着很多因为重大疾病而需要募捐的家庭信息,不知道是否算的上缘分使然,当看到加载页面赫然出现了他们家的救助信息的时候,阮星蘅瞳孔猛然一缩。

夜幕将垂,深冬的路面分外空旷。

阮星蘅下颚线紧绷,面色渐渐沉下来。

上面家属登记的照片用的是他的出生照,那时候他瘦瘦小小的,不知道她有没有认出来。

“好了,我把今天所有的‘烦恼’都捐出去了。”

她呼出一大口热气,白净的面庞被风吻的发红,却仍然俏生生地笑着,像素淡山水墨画里凭空增添的一笔重彩。

突兀的不像尘世的人。

像精灵。

她说:“我决定把今年所有的好运都给他,希望这个哥哥以后都可以快快乐乐。”

风仍旧在吹,阮星蘅的眼底不自觉湿濡起来。他感觉心底有一块很柔软的地方在悄无声息地被攻陷,他想要伸手抓住,模糊的视线却只抓住了她自由向上的衣角。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姜黎。”

“黎……就是……算了,反正你记住谐音‘将离’吧。因为我爸爸妈妈一点也不希望我留下来,所以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她跑得很快,像风一样,又像是一场梦很快抽离。

忽然她又回来了,喘着气,声音有点哑。

“天快黑了你快点回家吧,不要再跑到湖面上去了,掉下去我可不会游泳救你。人生呢,有先苦后甜和先甜后苦两种模式,你只不过选择了第一种,熬过这个寒冬就可以看见春天啦。”

日暮将下沉,她的背影消失在尽头处直至不见。

阮星蘅的目光追随着她,她像黎明破晓前的第一束光,是火红热烈的玫瑰,是肆意生长的风。

对。

她是黎明。

是他的光。

-

好饿。

凌晨三点醒来,窗帘全拉着,黑漆漆的不见五指,姜黎从被子里抬头,在被子里胡**了一把。

被子里的人大概被她吵醒,垂在她腰侧的手臂重新揽了上去,一把将她压在胸膛处。

姜黎看不见,只能胡乱的摸着。

摸到肌肉结实的胸口,她手上用了点力气,立马又被人摁住了手腕。

阮星蘅半睡半醒着,搂着她成了本能,声音很哑。

“怎么了,狸狸?”

床头灯亮了起来,夜色被驱赶,暧.昧被摆到台面,凌乱的痕迹明晃晃。

姜黎拎了一下被角,靠着床边把雪白的肩颈又沉了下去。

“还是把灯关上吧……”

阮星蘅从**下来,他从衣柜里捞了件灰色短裤,上半身赤.**,露出线条流畅优美的肩背。

他的皮肤要比一般人白上很多,腕骨突起,肌肉走势明朗,看得出来有常年锻炼的痕迹。

阮星蘅是属于那种看上去蛮清瘦,但脱掉衣服很有力量的那种身材。

至少……在**他表现出来的那种力量,和他矜冷无欲的外表一点也不符合。

“你夜盲,你自己忘记了吗?”

阮星蘅坐在床头,把她垂落在一旁的被子往上拉了拉,抬手碰过她头顶的时候,看见她像是受惊的幼猫一样往下缩了缩的时候,他唇角不明显的勾了勾。

他视线并不大清明,眼底还有倦怠,撑着身形坐在床头看着她。

姜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把眼前的事实消化完毕,她重新钻回被子里,委屈地对他说,“我饿了。”

“吃什么?”

坐在餐厅的高脚凳上,姜黎裹着厚厚的毛绒睡衣,打着哈欠看着阮星蘅在厨房里烧水做饭。

炊烟气雾化了那扇玻璃,冰凉的家好像暂时生了一点温度。

凌晨三点的夜晚,也实在找不到人吹牛解闷。

姜黎想了想,翻开手机通讯录找到了盛明月。

盛明月也算是和他们一个大院长的的姑娘,不过这姑娘脾气比她还要娇蛮,前两年家里遭了难出了国,这几个月才回国来的。

姜黎猜她的作息一定还没改过来。

这几天这姑娘大概刚回国没人玩,天天给她转发一些公众号的无聊帖子。

姜黎眯着眼往上拨,看了几条自己忘记回的。

【男生手肘粉红色代表什么?小编xx来为您揭秘。】

姜黎迷惑的皱起了眉头。

她抬头看了一眼阮星蘅,默默点进去看。

看了一半,她不好意思地退了出来,手滑点了个赞的表情包,那边盛明月立刻回复。

【盛明月】:怎么样怎么样,你见多识广,这个帖子说的是不是对的。

【姜黎】:……我怎么就见多识广了?我就一个男人,懂?

【盛明月】:我靠你还真有男人了,听顾川野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这个点醒来……你男人不行啊?小说里不都是do到天亮吗?

神经病啊这人。

姜黎冷笑一声,继续回复。

【姜黎】:有空去谈场恋爱ok?一.夜七次你当你是狐狸精索命?

【姜黎】:这个帖子帮你验证过了,挺准的,咨询费三百块,记得打给我。

盛明月那边显示正在输入很久,大概是被她的直接给噎的无语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转了一条帖子。

【盛明月】:那你帮我看看这个准不准,上面说男人鼻子越大,越顶,真的假的?

姜黎嗤笑一声。

【姜黎】:你一个母胎单身,那么关注这个干什么?

可能也正是因为单身的时间在他们几个人当中最长,盛明月有一种很强烈的攀比心。她把姜黎的无视当作了默认,很是雄心勃勃的回了一句——

【盛明月】:不管怎么样,我以后要找的男人,肯定是你们当中鼻子最大的!!!

……哪里来的奇怪攀比心。

厨房的门打开了,阮星蘅端着餐盘走进,姜黎抬头,视线第一眼却是不由自主放在了他的鼻子上。

鼻梁高挺,形状秀气。

大小……挺标准的。

姜黎清咳了一声,暗道自己被盛明月带的都不正经了。

她鼻子嗅了下,很惊喜地发现阮星蘅给她做的是西红柿鸡蛋面。

面条太烫了,阮星蘅单独拿了一个小碗给她装面放凉。

放凉的过程中姜黎就坐在板凳上百无聊赖地晃着腿看着他动作。

大半夜把别人叫起来下面还挺不好意思的。

姜黎咬了咬下唇:“阮星蘅,你说我上辈子是不是一个面条精呀?”

阮星蘅:?

姜黎接过碗,笑眯眯道,“就是又细又白又长的那种。”

后面姜黎食欲大开,整张脸完全沉没在面碗里。

这碗面的味道熟悉的让她想起了过去。

她是北方人,从小就很喜欢吃面食,尤其是酸酸甜甜的西红柿鸡蛋面。

但是姜佳欣一家在江宁,晚饭从来不习惯用面点。后来被阮星蘅知道了,每周五傍晚放学,他都会领着她去家里煮面给她吃。

因为她喜欢喝汤,经常会烫到舌头。

阮星蘅也会习惯拿一个小碗替她放凉。

有些习惯,感情会变,它不会变。

姜黎吃到后面又有点难受,她胃里撑的难受,又觉得下次要再吃这一碗面不知道该到什么时候,就撑着想要再多吃点。

阮星蘅从桌布地下摸了摸她肚子。

他把碗移开:“吃饱了就别吃了。”

“等会吃撑了睡不着,又要闹人。”

姜黎脸红了下:“我又不闹你。”

放在餐桌上的手机还在锲而不舍的亮着,这个深长的夜里有两个灵魂的倒影在落地窗前相互交织。

吃饱喝足,姜黎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混身像是没了骨头。

盛明月的最后一条消息显示在五分钟前。

好友聊天忽然离场,她气急败坏发了最后一条。

【盛明月】:去哪儿了姜黎!!!!又do上了吗!!!

和这条消息一同展开的聊天记录,阮星蘅站起来收拾碗筷,他站在她背后,呼吸就喷洒在她的后颈。

他大概是看见了这条消息。

手掌忽然撑在她身侧,清淡的气息将她裹挟,又带了点危险的迷人。

一手可握的盈盈细腰,阮星蘅收紧手臂,长指叩了叩亮起的屏幕。

“白嫖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