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过一刻, 京大研究所结束了一月一次的小组会议。

“终于可以休息了,蘅哥呢?”尹浩中伸了个懒腰,走到消毒仓里洗手消毒。

“他啊, 八成这个点办公室里追剧呢。”

“嗯?他还追星?”

尹浩中感觉这事儿稀奇:“追的哪个明星, 漂不漂亮?”

项天神秘地笑了下:“漂亮,阮师兄跟看老婆似的。”

认识这么多年,尹浩中还没见过阮星蘅对哪个异性表现出兴趣。他脱下外套兴冲冲地也钻进了三楼办公室,一进门里面听了八百遍的新闻联播声音响起。

尹浩中苦了脸:“不是吧哥,这都八百年前的新闻剪辑了, 你怎么还每天都看?”

“不就是因为有个一闪而过的镜头是姜黎吗?”

这事儿不是秘密。

阮星蘅笑了笑:“习惯了。”

他关掉音频,照常翻出一旁的实验数据, 顺便把手机开机。

为了避免打扰, 他们开会的时候通常是把手机关机放在办公室里。

新进来了几条消息,阮星蘅扫了一眼,忽然溢出一声轻笑。

【姜黎】:中午一起吃饭吗?

【姜黎】:你的饭卡在我这儿, 我怕你饿死。

说话一股欲盖弥彰的味道。

阮星蘅摇摇头, 回了个“好”。

昨天去了一趟江宁, 回来的时候可以明显感觉到姜黎的态度好像对他没那么抗拒纠结。

他挺乐于看见这样的结果的。

放下手机, 把注意力又重新投入到显示屏上的数据。

尹浩中又凑过来八卦:“你两真重新好上了?”

“从你回国以后就开始?”

“你两谁追的谁啊?”

阮星蘅沉浸在最新的数据论文分析里, 无暇理会他的一连串问题。

后面开完会的同事也进来了, 看见尹浩中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打趣道, “没看见我们阮大神正在忙工作吗?他现在脑子里啊就是个计算机, 唰唰唰分离数据呢。”

计算机是对阮星蘅的另一个称呼。

他在京大研究所名声最盛, 绰号自然也就最多。

什么人工智能、没有感情的计算机……反正大同小异, 表达的都是那个意思。

尹浩中嗤了一声:“你们才是没见识过。”

“有一个人啊, 就是他理智之外的不理智。”

——

上海路1998巷, 最具繁华的一条酒水街。

酒家门前挂满了红灯笼, 远远望去交相辉映连绵不绝,节日的热闹在这一天格外盛大。

阮星蘅要了一杯温开水。

推门进去的时候周逢生早就坐在一侧等着他。

周逢生还是那套西装革履的打扮,上衣口袋挂了个复古造型的怀表,见到他交叠的双.腿放下,颌首致意。

“挺准时啊。”

他从口袋里掏了把钥匙放在桌上:“新婚礼物。”

是长汉路上的一栋小公寓。

阮星蘅瞥了一眼,笑了笑,没接。

“不一定留在这儿。”

“看她。”

周逢生挑了挑眉,得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他们两个人是英国认识的同窗,一个攻读医学博士,一个拿下金融学位,看起来挺没关联的,实际上就也是一个霓虹灯烂漫的晚上。

他靠坐在吧台上,遇见了同一个失意的他。

“喝一杯?”周逢生淡淡建议道,他的目光落在他的胸牌上,又根据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分析出他应该是附近大学城的学生。

阮星蘅端起手边的酒回敬了他一杯。

“敬爱情。”

……

相遇还真是蛮奇妙的缘分,周逢生把公文包里的片子递给他。

“前两天带一小朋友去了医院,你不是医生吗,想着更专业一点。”

周逢生递给他的是一个口腔全景片,阮星蘅不攻口腔科,但他可以帮忙找认识的朋友。

他粗略看了眼,牙齿排列整齐,没有发炎各种状况,一时拿不住他什么想法。

周逢生指了两个地方:“看见没,长了四个智齿。医生说得麻醉,你不是擅长麻醉吗?小姑娘怕疼,你给她看看怎么弄好点。”

周逢生拢了一下大衣,他年岁要比阮星蘅长些,眉眼淡,神色沉,气定神闲地靠坐着,任谁也猜不到他这儿只是为了一张很简单的口腔片子。

阮星蘅失笑,他开口几分熟捻,又带着玩笑。

“就是一场很简单的局部麻醉,都不需要专业的麻醉医生。周逢生,你有点太宠你家里那位了吧?”

周逢生摩挲着下巴抵着后牙笑了声,他盯着阮星蘅手边的保温药膳食盒,不甘示弱反驳道,“你比我好到哪里去?”

如周逢生所言,他的确没好到哪里去。

赶上了最末一班动车,踩着积雪松枝,背后是将将落至地平线的太阳。

阮星蘅难得这么早回来,一进门,屋子里静悄悄的,他心里一沉,下意识走到她房间门口。

房间空了。

大件的东西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壁橱里剩余的些许零碎像是主人仓促留下。

阮星蘅掏出手机。

下午的消息姜黎没有回复。

像石沉大海一样,又像是整个人完全消失在他面前。

阮星蘅抬手拨了两个电话,长达三分钟的嘟嘟声像是死亡前的最后宣判。

他想起了飞往英国的前一个夜晚。

他也是一刻不停的拨打着永远不会有人接通的电话。

她是多么狠心的一个人,做好了不联系的决定,就直接把号码注销成了空号。

他坚持打了十天。

第十一天的时候,是一个年纪大的女人接的电话。

“先生你好,我不是您要找的人,请您不要再打电话给我了。”

那时候同行的人劝他不要再执着,号码都有了新的归属,又何况是旧的人呢?

想到此,阮星蘅的心情忽然平复了下来。

他半弯下腰,似乎是极费力的,将慌乱扔在地上的药膳重新提起,又到厨房拿了干净的抹布重新蹲下来擦地。

一来一回他动作做得极其缓慢。

姜黎回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么一副场景——

阮星蘅的背部像是一柄撑到极致的弓.弩。

暗淡地嵌入浓墨重彩的背景色里。

姜黎心跳顿了一秒,慌忙跑到他身边。

“阮星蘅,你怎么了?”

阮星蘅极缓慢的抬起头,动作迟缓,思维定势。甚至有一刻,姜黎觉得他似乎不是“阮星蘅”。

他对这个名字没多大反应。

直到她又说了句:“我是姜黎呀。”

他的眼神恢复了清明,倏尔又如墨色渲染凝重。姜黎被他盯得心里发毛,正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就看见他起身,视野淡淡地掠过她。

他的脸上有无言的沉默,这种沉默通常让姜黎很看不懂。

她想起来今天白天她约阮星蘅吃饭,快要到饭点的时候他却突然鸽了她的事情。

他当时发了一句:抱歉,临时有台手术。晚上会早下班带晚饭给你吃。

姜黎当时看了一眼,不知道出于怎样的一种心思,她看完这条消息以后就没再回复。

大概是想看看他会不会再多说两句。

她没想到阮星蘅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他的沉默落在右手边空掉的那间卧室。

姜黎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下子全都明白了。

她站起来说:“你是不是以为我想搬走?”

“我没想走呀,阮星蘅。”

姜黎把另一间房的行李箱拖出来,语气不自觉带了娇蛮,“不是答应了要和我换一间房吗?阮星蘅,你是不是自己忘记了?”

阮星蘅愣了一下。

他紧绷的神情忽然放松下来,又因为不知该作何表情而有一瞬间的**。

他拉开椅子,匆匆扫了眼自己被堆的满满当当的房间。

她鹅黄色的**四件套,巨大无比的草莓熊,还有……各种衣服。

他好像有点草木皆兵了。

阮星蘅移开眼,那种心慌的余韵尚在,他极力压抑想要抱住她的欲.望,只在开口时暴露了点不明显的颤意。

“抱歉。”

“是我不够理智了。”

也不知道怎么就会有这么无厘头的想法。

大概是从下午她一直没回复的那条消息,他突然就很害怕她会像以前一样,悄无声息的就离开。

连告别都没有。

阮星蘅在心里嘲笑了自己半响,靠在门框边静静地看着她收拾东西。

姜黎显然不是个擅长收纳的姑娘。

东西又杂又多,在**堆积的像小山高。

不过她焦头烂额连声叹气的样子还蛮可爱。

姜黎察觉到身后总有人盯着她,她推开手边的东西,回头不耐烦地撵客。

“阮星蘅,你快点出去,你这算是侵犯我隐私。”

阮星蘅嗯了一声,走远了。

他突然回了头。

目光刚好和姜黎对视。

姜黎心头一滞,有种偷看被抓包的慌乱感。

好在阮星蘅没有抓着这个点。

他只是用他那双眼睛长久地凝视着她,忽然姿态放得极低——

“狸狸,不要不告而别好么?”

数不清是今晚的多少次心动。

姜黎在他沉默又略显忧郁的气氛里低声应了一句“好”。

单眼皮,眼窝很浅。

其实没有人告诉过他。

他的眼睛看人有种忧郁的深情。

阮星蘅的东西不太多,**简单一床被子,衣柜里零星的两件衣服,姜黎搬进来的时候顺手把他们收拾好放在了一个地方。

她把零碎的珠宝首饰放进床头柜的二层抽屉里。

二层抽屉上有把铜色的小锁。

不过这儿原来的主人显然并没有上锁的习惯。

姜黎不假思索地拉开了抽屉。

她摸到了一个笔记本。

厚厚的。

起初她以为是阮星蘅的哪本学习笔记。

她随手扔在**,恰好有风刮过,笔记本簌簌翻页,又巧合的停留在第一张扉页上。

姜黎眼尖,瞥见了上面的字。

是一串数字,时间是起止是初升高的那个暑假的某一天。

一旁的塑料插页里面夹了张照片。

姜黎眼睫毛颤了颤。

因为那是她高一入学时候的证件照。

蓝底白布的,16岁的她。

她拿起这本笔记本,指尖在页脚的位置顿了一下,很快转过身去。

“阮星蘅。”

她小跑到厨房,呼吸不稳,带着很明显的兴奋劲。

“你还有写日记的习惯啊?”

姜黎趴在玻璃门旁,眼巴巴地看着她,语气里有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期待。

“能不能给我看看啊?”

厨房里的阮星蘅正在开火热汤,他的厨艺向来一绝,姜黎被勾起了馋意,勾头嗅了嗅鼻子一路跟着他走到餐桌前面。

“去洗手。”

阮星蘅拿走她手上的本子,脸上的表情和往日一样冷淡,一点波动也没有。

他拿着本子似乎想把它放回原来的位置,又想起来那房间现下并不属于他。

于是只好压在随身的包里。

很珍重的样子。

姜黎想起来刚刚这本笔记本下面压着的还有一本书,是泰戈尔的诗集。

她拿起来看了眼,翻到了被折住的那一页。

上面有荧光笔标记的痕迹。

似乎很多次了,以至于字迹旁边的书页都起了毛边。

那句话的翻译大致是这样的——

[黄昏的天空,在我看来,像一扇窗户,一盏灯火,灯火背后的一次等待。]

“等待”这两个字被圈了起来。

现下也正是黄昏将晚的时候,一整块落地玻璃将这座城市日暮西沉的盛况完完全全展现出来。

有点儿遗憾,天空并不是在江宁时的粉红色。

不过赤金色的天空显然更具恢弘的壮阔,太阳彻底坠.落,黄昏的一抹缱绻随着天边云卷云舒,一同洒向万家灯火。

姜黎忽然发问:“你觉得日暮后的等待是什么意思?”

阮星蘅掀了下眼皮,他的整个人都被勾勒在浅黄色的光晕下。

于是清秀干净的面庞愈发白皙,沉默也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巨大空间里显得更加突兀。

“是黎明。”

久到姜黎以为他不会在回答。

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日暮过后是黎明。

是万物伊始,也是初生的希望。

在宁大的时候,他们经常相约着傍晚在操场散步,像大学里面每一对寻常的情侣一样依依不舍。

阮星蘅喜欢领着她看日暮。

在天空被渲染到极致绚丽的时候,他会扣住她的手腕,含住她的嘴唇。

他说:“我的黎明。”

然后重重的压着她深吻下去。

在热恋里习以为常的偏爱和有恃无恐,到了今天姜黎却心生物是人非的蹉跎感。

太阳落下去了,客厅里有些暗了。

阮星蘅开了一盏灯。

灯下姜黎眼下泪光闪闪。

好一会儿,她别过脸,问了从前一定不会问的问题。

“黎明是我吗?”

她感觉到阮星蘅站在了她的面前,他衣服上那股浅浅的皂角香气就在她的鼻尖。

她不自觉往气味更深处靠近。

然后后脑勺被压住,她贴在了他滚烫的胸膛上。

心脏在猛烈跳动,他的双手却克制地箍住她的腰。

阮星蘅忽然折下腰,抵在她耳边,听不清喊得是“黎明”还是“狸狸”。

他绵密的睫毛底下,存在感极强的挠刮着姜黎的下颌。

她感觉发痒,挣脱着想要躲开,却加深了这个拥抱。

像是要把她死死嵌入骨血里的那种……

拥抱。

最后一丝感官在他窒息的怀抱里被剥夺,抵死缠.绵间姜黎瞥见了那被静静塞在一边的陈旧日记本。

她感受到阮星蘅今天藏在极端平静下的情感汹涌。

好像就是从她拿出这本笔记本开始。

来不及多想,她已经被轻轻掐住了后脖颈。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顺着她流畅的颈部线条缓缓下移,带着调.情的味道。

下巴被抬起,他的手干净而又修长,因为沾染了她唇边的**,莫名带了色情而又迷乱的感觉。

阮星蘅在她耳边微微喘息着,神色不复端正清明。

世界在坍塌,理智的构建在崩溃,他们都被淹没在爱欲的浪潮里。

阮星蘅双手捧起她的脸,眼睛里流露出病态的深情。

“要做.爱吗,姜黎。”

作者有话说:

嘶哈,嘶哈,真的很爱阮星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