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责任(1/3)

——在暨南大学的演讲

我今天给大家演讲的题目是《作家的责任》。首先向大家介绍一下,我是怎样走上作家之路的。我五岁开始上学,十一岁以语文成绩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初中。到初中去报到的时候,学校大厅的两边挂了两条标语,一条是:“欢迎你,未来的科学家”,另一条是:“欢迎你,未来的文学家”,我看了看就站在文学家的条幅底下去了。当时是我母亲陪我去报名的,她见我站在标语下不走就说:“你老站在这里干什么?”说着,拉着我就走。这时学校的一个老师看到了,就问我:“你想当文学家,是吗?”我回答:“是啊!”谁知道这位老师就是我后来的班主任。开学第一天,他就说:“我在报到那天看到我们班有个同学站在文学家的标语下,他想当文学家,现在我请他起来和大家见面。”我当时个头儿很矮,十一岁,大概连一米五都不到,体重也很轻,完全是一个发育不成熟的样子。我站起来,老师就问我:“文学家有很多种,你愿意当什么呢?”我说:“我想当诗人!”从那以后,我就有了一个绰号“熊诗人”。他们喊我熊诗人的时候并不是一种鼓励,而是取笑。“你们看,全班最矮的一个人,发育都不成熟,还想当诗人。”就是这种嘲讽和玩笑,激发了我做人的尊严。这些细节决定了我最终走上文学的道路,以至在此后的四十多年中,虽然我经历了很多坎坷很多曲折,可是我还是按照我十一岁的时候立下的决心走到了今天。

我喜欢文学的时候,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那个时候文学不是百花齐放,而是百花凋零。后来发生了“**”,我们这一代人被剥夺了上大学的权利,全部下放农村劳动。我一九六九年下乡。我们下到一起的知识青年有好几十个,组成了一个知识青年宣传队。在宣传队里,我这个半瓢水,成了难得的笔杆子。我从编三句半开始,到写歌词、快板书,到编舞蹈、歌剧、小话剧。我记得很清楚,到了一九七六年,我们县里的宣传队到省里来汇演,结果省里文艺界的领导一看,怎么这个宣传队的节目全是熊召政一个人写的啊?熊召政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们感到好奇,等见到我本人,他们才发现熊召政是个矮个儿的毛头小伙子。在这之前的一九七四年,我要写一个诗朗诵来庆祝国庆三十五周年。记得我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写了一首《献给祖国的歌》,后来这首诗发表在当年的《长江文艺》上,整整八个页码,非常长的一首诗,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在省级刊物上发表的作品,而且是头条。这首诗发表的时候,我还在乡村里面当知识青年宣传队的队长。白天劳动,晚上写作、排练或者演出。每天的劳动负荷非常大,又没有什么吃的,幸亏年轻,不然,身体早垮掉了。有一天,我在田里插秧,看到一辆华沙牌小汽车,远远地从山间公路上开过来,我开玩笑地说:“这又不知道是哪个‘走资派’来了?”正说着,只见那个车就停在了我插秧的田头上了。从车上下来一个胖老头,还有一个县里的干部跟着他。一会儿大队长就叫我:“熊召政,你起来!”和我一起做农活的同伴们说:“你说他是‘走资派’,他听见了,找你算账来了!”当然这是玩笑话。我带着两腿泥走到胖老头跟前。通过介绍,我才知道这是省委宣传部的一位领导。他问我:“你就是小熊啊?”我说:“是啊,我就是熊召政。”他就把我带到大队部里面,喝了一碗凉茶,他从包里拿出发表我长诗的那份《长江文艺》,问我:“这首诗是你写的?”我说:“是的。”他说:“我怎么觉得这首诗好像不是你写的。这里面写到了很多地方,你年纪轻轻又没去过,怎么写得出来呢?你是抄的吧?”我说:“你若不信是我写的,我现在就背一遍你听听。”说着我就站起来了,从头到尾把这首诗背了一遍。我记得其中有一句:“祖国啊,我是你大手大脚的儿子,我将用我坚强的臂膀承担你给我的责任。”我二十岁的时候就觉得应该为这个国家,为民族承担责任。但是当我那天晚上写这首诗的时候,并不知道为国家承担责任是怎么样一回事。十年、二十年以后我真正有勇气为国家承担责任的时候,才知道当年说这句话的分量。

当我把这首诗背完以后,那位领导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说:“小熊啊,你这首诗在我们湖北文艺界等于放了一颗原子弹啊!”这句话是夸我,我听了当然很高兴。我回答说:“这首诗发表以后,我收到来自全国的八百多封信。”用今天的话说,他们都是文学“粉丝”。我最早的“粉丝”现在都已年过半百了。这时候,距离人家嘲笑我是熊诗人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十年。不久,武汉大学招生,因为种种原因,我那一年没有跨进武大的门坎。不过,我还是结束了五年的农民生活,而被调入了县文化馆,当一名创作辅导干部。为什么叫创作辅导呢?就是辅导全县的业余作者学习写作。就这样到了一九七九年的夏天,有一天我去大别山脚下的一个山村,拜访一位乡村中学老师。走在陡峭的山路上,忽然看到迎面来了一位不到四十岁的农妇。我和那位乡村老师上山,农妇下山。我无意间抬头看农妇一眼,她也看了我一眼。记得那是八月下旬,天气还非常热,可是那位农妇的眼光却非常地冷,冷得让人心里发寒。农妇走过去以后,我回过头去看着她的背影走远,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她的眼光怎么这么冷?”那位姓王的中学老师说:“她是我们村的,她这又是去告状了!”我问:“她告什么状呢?”他说:“她的丈夫被大队民兵连的连长打死了,有冤伸不了。”我说:“怎么回事呢?为什么伸不了呢?”老师说:“三年前的一个冬天,她的丈夫在修水库的工地上,一个多月没有回家了。有

一天,他请了一天假回家拿咸菜。可是当他一回家,看到家里什么都没有了,连柴火都没有一根。老婆带着两个孩子,日子过得很艰难。他于是上山帮她们打柴,把家里收拾收拾,结果就晚了一天回到工地。按道理说,这不应该有什么问题。可是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这却是一个非常大的事件。县里集中数万民工修水库。由于太苦太累,民工逃跑的事件天天都有发生。制止这类事件,各个大队经常会抓一些典型来批斗。这叫‘杀鸡给猴看’。因此,这位民工一回到工地,立刻被民兵连长关起来,并组织批斗。这位民工觉得心里很憋气,一个月没有回家,家里连烧的柴都没有了,我只是去砍了一些柴,并不是偷懒,怎么就成了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阶级敌人了呢?他想不通,就在批斗会上,和民兵连长争辩了几句。民兵连长就说:‘你还狡辩,你这就是反革命!’说着就把他吊起来打。打着打着没有声音了,放下来时已经断气了。人既然死了,民兵连长一点都不恐慌,他反咬一口,说这位民兵‘抗拒批斗,畏罪自杀’,通知他家里来把尸首拉回去。”这个悲剧发生在一九六九年的冬天,“四人帮”刚刚粉碎。但拨乱反正还没有开始。中国大地上,极“左”势力仍肆虐横行。那位农妇在当时可以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两年后,党中央开始对“文化革命”中的极“左”潮流进行清算了。农妇看到了希望。便开始为死去的丈夫伸冤。但是,她从公社告到区里,又从区里告到县里。三级政府都没有一个人搭理她。她后来又给地区、省里领导写信。她花五分钱买一张白纸回到家,裁成A4纸那么大,一张白纸可裁十六张。然后她让上小学一年级的孩子歪歪扭扭地写上冤情,再用一个鸡蛋换成邮票,寄到省里,县里。可是这些信又一封封打回到乡里,乡里又打回大队。大队干部都幸灾乐祸地说:“看,信又回来了吧,你再告,就把你一家人的口粮都停下。”不管大队干部怎么威胁,农妇仍锲而不舍三年如一日为丈夫鸣冤。这位农妇不到四十岁,可是却像一个老太婆,头发枯槁,眼神呆滞。那天我心情本来很好,但就是那位农妇的眼光把我带进了严寒的冬季。走在山路上,我一句话都没有。我觉得好像是我对这个农妇犯了罪,我对王老师说:“今天晚上,你带我到她家去。”晚上我们去了两次,那个农妇都还没有回来。从那个地方到区委会有二十五里山路,她在区委会坐到天色黑尽,没有一个人理她,她连一口水都没有喝,又走回来,那时已经是深夜了。我们看到她,老师喊住她,说:“这是县里来的同志,他特意来看看你的。”那时天太黑了,我看不清她的样子,只看得到她的一个轮廓,只觉得她的嘴角轻轻抿了一下,我想那是给我的一个微笑,但那肯定是一个非常悲惨的微笑了。我们到她家里,里面没有灯,她家里有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灯,但没有钱买煤油,她就点了一片松明。借着这微弱的光亮,我看清了她。她静静地把她的冤情跟我讲了一遍。我们离开她回到老师家里的时候,我说:“王老师,今天要浪费您一点煤油,我想写诗。”他说:“你不睡觉?”我说:“不睡,我要写诗!”就这样,我写出了平生最令我激动的一首长诗,就是获奖的那一首《请举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在那偏僻的山村,我彻夜未眠,到天麻麻亮的时候写完了。二百多行诗几乎是一挥而就。早晨在他家吃完早饭,我也是用他家五分钱一张的纸裁成现在十六开那样大,把诗抄了一遍。下山到了农妇去告状的那个镇上,贴了八分钱的邮票,把它投给了《长江文艺》。

这首诗到了《长江文艺》编辑部之后。在编辑部主任欣秋同志和诗歌编辑刘益善同志的推荐下,送到了当时省文联党组书记骆文同志的手上。看过诗稿的人都觉得这首诗很好,但又觉得过于厉害。我记得诗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假如是花神

欺骗了大地,

我相信,

花卉就会从此绝种,

青松就会烂成齑粉!

假如是革命,

欺骗了人民,

我相信,

共和国大厦就会倒塌,

烈士纪念碑就会蒙尘。

昨日的苏区

——火坑!

春雨浇不灭鬼火****:

今日的苏区

——冰坑!

骄阳穿不透千丈坚冰。

当时写这首诗的时候,我没有感觉到它有多么厉害。但是二十多年以后我重新来读它的时候,才感觉到这诗就像地心的岩浆一样喷发。骆文同志看到诗稿之后,立即让欣秋同志通知我到武汉。骆文详细听了我的这首诗的创作经过。立即表态说:“这是一首好诗,我们立即发表,但你也要有心理准备,反对派会来批判你。”就这样,这首诗于一九八零年元月号头条发表,占了整整四个版面。发表以后,当时《人民日报》、《新华文摘》、中央广播电台等全国有影响的报刊电台几乎都发表或播送了这首诗,而且又很快翻译成英文、法文等传播海外。我的这一首诗总共就两百三十多行,可评论却有二十多万字。许多我很敬仰的评论家、作家都写了支持文章。当时的省委书记陈丕显亲自接见了我,他说:“我们很欣赏你的勇气。”当然批判我的也不少,也是很强大的势力。陈丕显书记就指示骆文,让他把我从县里调到省里来,创造更好的写作和学习的条件,要我更加努力的写作。就这样我因祸得福,二十七岁就得了全国首届新诗奖,也当上了专业作家。

记得一九八一年的初夏,我坐在前往北京去领奖的火车上,那时候的火车开得很慢,武汉到北京要十八个小时。不像现在,十个小时就够了。夜深了,车厢里的人都睡觉了,我却毫无睡意。我一直静静地坐到天亮,看到窗

外一片葱绿的原野,心情非常激动。我在车上写了一首诗《乡村之歌》,后来也在《长江文艺》发表。在这首诗里,我感到我和百废待兴的祖国融为一体。我突然感到我选择的文学道路升华到我整个的生命,我的选择没有错。同时,我也感觉到我的作家的责任从过去的茫然到现在的自觉,这个过程的完成,是时代所赐。

以上所讲的我的文学经历,是想让同学们了解,我是怎么成为一名作家的。现在,我要讲的第二部分是“文学的土壤”。古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养一方作家。像岭南作家秦牧、陈残云等等。整个岭南的风物在他们的笔下显得非常迷人,非常可爱。我最早喜欢岭南这片土地,就是通过这些作家的作品。再往前推一点清代的屈大均写的岭南风物,让我们知道了更多的古典南粤。所以作家的成就往往会取决于他所占据的文学的土壤。换句话说,什么样的土壤培育什么样的作家。几乎世界上所有古老的国家也都是文学的国度:印度、中国、俄罗斯、法国、英国,还有波兰,在这样一些历史深厚的国家里,我们会看到一些文学大师们的身影,塑造了他们大国的文化风范。如果文学艺术缺失,这样的大国就是不健全的大国。泱泱大国的民情风俗必定是培植文学大师的沃土。俄罗斯之所以有托尔斯泰,法国之所以有雨果,是那里整个土地上的营养,无论是它的阳光,还是它的雨露,或是它的民族物质,民族精神都可以成为作家的土壤。中国历来是文学的大国,我们的四书五经,有一经是诗经,这是文学最早的选本。它让我们理解了这一片土地,理解了这片土地上人民的感情。所以孔夫子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兴、观、群、怨”,孔子他把整个文学认知的功能阐述得非常清楚了。历史上那些文学大家:屈原、李白、杜甫、苏东坡、陆游、辛弃疾、罗贯中、曹雪芹……因为他们,中国的大地上多了很多人文的风景。我们游览杭州,在西湖上,不但可以看到白居易修筑的白堤,也可以看到苏东坡倡议修筑的苏堤。在四川,因为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多少游人,至今还要专程去看看这座幽州台。在江西赣州,因为辛弃疾的一首诗,郁孤山名声鹊起,千年不衰。这样的例子太多太多,不用我一一细举。我们古代的作家,几乎都是社会的公众人物。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行为举止,都能极大地引起社会的关注。中国历代的人民,都喜欢作家。在我们国家里,文学作为民族的基因而存在。今天,我们社会上虽然铜臭多一点,但是我认为,这种轻文重利的现象最终会改变。因为在我们中国,文学的沃土真是太浓厚了。这是我们作家值得骄傲的一方土地。除了骄傲,我们的作家还要理解这片土地,要积聚旁人所不能积聚的苦难、坎坷,以及由此而生发的思考与忧患。试想一下,曹雪芹如果没有从幸福的顶峰跌到地狱这样一种经历,他怎么写得出《红楼梦》来?被迫在清朝当贰臣的吴梅村以及入清之后装疯卖傻的八大山人,如果没有经历家国俱毁的哀恸,又怎么可能创作出令人心酸的诗画来?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我曾经到过浙江的天台山,那里的国清寺中有一个寒山的塑像。寒山生活在唐代的末年,他先是科举屡试不中,后又经历战乱,没有办法,他在陕西老家混不下去,只有当和尚才有饭吃。当他走上了一条离家的不归路,他在天台山上与风霜雨雪为伴,跑到天台山,在庙里终日与鸟语花香为伍。他住在山洞里面,在树皮上写诗,成为中国最伟大的诗僧。今天苏州的寒山寺,也有寒山的塑像。他生存的方式,用我们俗世的观点来看,没有一天快乐。可是在寒山看来,我们世人没有一天是快乐的,他觉得自己很快乐。他的生活给他很多启示。当他用自己的方式、自己的语言表述的时候,你就感到特别的动人。我与同学们讲文学,什么是文学呢?人人心中皆有,人人笔下皆无,这样一种境界这样一种感受,便是很好的。经历过从南宋到元朝的作家,是把整个人世的风霜化为灿烂的文章。这一时期的作家,整个文学境界只有一个字:苦!所以说,每一时期的作家都有着特定的文学的印记。郭沫若老先生到了杜甫草堂,为杜甫写下了一副对联,可以说明文学与人生的关系:“世上疮痍,诗中圣哲;民间疾苦,笔底波澜。”中国从诗经以来的整个文学,都可以为郭老这副对联下一个注脚,但是这只是文学的一部分。诗还可以分为“风、雅、颂”三种,“风”就是我刚才说的风俗、民情、民间的声音;“雅”是士大夫心灵的歌唱;“颂”是帝王创造历史的赞歌。雅的这一部分起自老庄的哲学。由于中国文化的精致发展,在文学上也是灿烂辉煌。不管是民间的疾苦还是帝王的奢侈,在作家那里,都可以掀起笔底的波澜。南唐的李后主,当了赵宋的俘虏,写下“最是仓皇辞庙日……两行清泪对宫娥”十四个字,可谓道尽了人间的辛酸和富贵。一个国家被他玩完了,换回这么精辟的两句诗。所以说,雅到极致的地方,让我们看到了历史的痛苦,也看到了民族的辛酸。由此可见,不但是“风”,就是“雅”,也让人看到了人世的沧桑。“颂”就是歌颂历代帝王。说老实话,这一类的作品好的不多。一本《古文观止》,“颂”的地方非常少。今天,我倒是愿意写赞颂的文章了,赞颂谁呢?我有一个标准,凡是有功于社稷,造福于人民的这样一些精英,不管是历史中的,还是现实中的,都可以成为我们讴歌的圣贤或者英雄。当今之世,中国的文学不是提倡主旋律吗?我觉得讴歌上述这样一种英雄,就是我们的主旋律。写这样的主旋律,便是作家的责任:

2006年4月21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