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与商人(1/3)

——在成都电子科技大学的演讲

非常高兴接受邀请来到成都电子科技大学和同学们交流。我今天演讲的题目:文人与商人。

同学们可能感到奇怪:作为一个作家,为什么要讲这样一个题目呢?这是因为我曾经下海经商了几年。每次演讲之后,总有人问我经商的经历。在财富英雄日渐受到社会追捧的时代,我的这段经历引起人们的好奇原也不足为怪。我便想到应该找一个机会,回答大家的好奇,即我是怎样当文人的?又是怎样当商人的?两者是怎么结合的?很多诸如此类的问题。我干脆通过成电讲坛告诉大家。

在中国古代,我们谈到文人,类似于今天我们说到知识分子,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但如果认真地研究就会发现,文人从来都不是一个整体。无论是价值取向,还是生活旨趣,都大相径庭。古人言“渔、樵、耕、读”四大贤人,读书人摆在最后。这读书人便是知识分子,便是文人。读书进入社会之后,便立即分化,他们的社会职业千差万别。我们的两院院士是文人,官员、政治家也是文人,学校里教书的老师,幼儿园里的阿姨都可以叫文人。所以说文人不是一个整体,它只是社会人群中的一个类别。凡是读书人,凡是知识分子,都可称作文人,这是广义的文人。这个文人,其实是文化人。

如果说狭义的文人,就是单纯指吃文学艺术这碗饭的人。靠手中的一枝笔谋求生存,为社会作某种贡献。像扬州八怪,卖文、卖画为生。这样一部分人面很窄,他们通晓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即我们所说的文学家和艺术家,这应该是文人的正宗。但是,在古代即便有文人的身份,但靠一技之长谋求生活,即我们通常所说的职业化生存的人,还是非常之少。我们读一读中国的文学史,就会发现,从最早屈原写《离骚》开始,直到晚清,靠写作为生的作家非常之少,古代中国作家的出身多半是官员。不过,有趣的是,他们身后的大名,并不因为他们是高官,而是因为他们的作品。我们忘记了屈原三闾大夫的身份,是楚国的高官,只记得他是诗人。不过,在官本位的中国,衡量一个作家的成功,除了文学这把尺子,还有官场这把尺子。你的作品写得非常好,在社会上影响非常之大,但你若没有一官半职,没有当上作家协会的领导,开会时你还得坐在台下,排名时你就得往后靠。这一点,古往今来没有改变。杜甫的官很小,充其量也就是个处级吧。但后人给他编文集时,不称《杜甫全集》,而叫《杜工部全集》。放在今天,可能就是《杜处长全集》。大家觉得可笑吗?其实一点都不好笑。这是文人的悲哀。杜甫有诗圣之称,但诗圣没有级别。工部是个小官,但是朝廷命官。因此,工部这顶乌纱帽比诗圣这顶桂冠值钱。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滑稽的问题呢?这是因为孔圣人说过“学而优则仕”,这五个字成为朝廷乃至民间衡量人才的标准。书读得最好的人,一定要当上高官。这是人才量化的一个标准,甚至是惟一的标准。

因为“学而优则仕”,在古代文人中的很大一部分,承担着管理国家的责任。在古代流传的一句话:“学好文武艺,售予帝王家。”知识分子建功立业的思想,就是为朝廷服务。因此在古代没有专业作家的说法,从政之余,吟诗作赋。这些人的专业,用今天的话说是公务员,业余身份是诗人、画家、书法家。当然,也有极个别例外,有些文人入仕,只是搞专业,像吴道子,他是宫廷画家,用今天的话说他是享受正部级待遇的画家,也是官员的身份。米芾是大书法家,但他不是搞专业,他是行政长官。这样的文人,被后世称为楷模。但心仪归心仪,真正仿效的却不多。中国的文人同西方的知识份子不一样,虽然在常态下,都积极进取,但若有个风吹草动,其妥协与退缩的艺术也不可低估。

文人有时可爱,有时可恨;有时可敬,有时可杀;有时缚虎除害,有时舍身饲虎,有时为虎作伥。古代一个优秀的作家、艺术家其安身立命的东西首先不是写一部好作品,画一幅好画,而是要“学而优则仕”,谋个一官半职。如果一味当官,也会被人瞧不起,当到一定的时候就退隐,就是主动把乌纱帽摘掉,挂冠还山,这种人就会获得清誉。他的作品便尤其受到世人的重视。像郑板桥是在当了多年的县长退休后,才到扬州卖画的;我们的大诗人李白,也跑到官场凑了一回热闹,当了大学士,也就是皇帝身边的御用文人。民间故事中说他醉草蛮书,让杨贵妃捧砚、高力士脱靴,就是宣传李白当大学士时的狂劲儿。不过,李白也是实在当不了官,他才情很高,但他的行为举止和官场的游戏规则离得太远,太不靠谱了。所以皇帝只好将他赐金放还。

但李白只是文人中的个案,从通常意义上说,古代文人是整个社会游戏规则的规范者,是整个社会风气的倡导者。美国学者托夫勒在他的《第三次浪潮》这本书中讲到“风俗自下而上,风气自上而下”。这话很有见地。贩夫走卒,引壶卖浆者流,他们的行为举止、生活习惯,形成的一种嗜好、一套规矩,便是风俗。比如说,成都人到了冬天一见到太阳,就想跑到郊区去喝茶、打麻将,一进足球场,就狂呼“雄起”,这就是成都的风俗。而武汉人早上起来,谁也不想生火做饭,而是上街去“过早”,不是买一碗热干面,就是买两只面窝,一边吃着一边赶乘公汽,这就是武汉的风俗。相比之于风俗,风气更偏重雅的一面。两者的关系,有点像下里巴人与阳春白雪的关系。风俗是大众的,随处可见的;风气是小众的,有时是与风俗相背离的。在中国古代,文人的主体在上流社会,因此文人是风气的倡导者。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为精神文明提供一个正确的蓝本。我们中国古代的文人,绝对不会像凡·高那样,把自己的耳朵割下来,在情人节送给一个妓女。凡·高这种人在中国,一定会被认为是神经病。事实上凡·高也的确是神经病。在中国,文人私下里可能会欣赏凡·高,但从普世的道德观念出发,中国文人就会和凡·高划清界限。中国古代文人最张狂的例子,莫过于“竹林七贤”,也就是通常所说的魏晋风骨。他们的怪异,不仅仅是体现在行为举止上,更是思想上的叛逆。嵇康临死时弹《广陵散》,表示他卓尔不群的个性。

如果从利益与社会地位来划分,文人不是一个整体。社会各个阶层里都有文人。私塾先生、账房先生是文人,吕洞宾、张天师也是文人,从秦国的李斯到晚清的翁同龢,几乎中国的宰相全都是文人。皇帝可以不是文人,刘邦不是,朱元璋也不是。但刘邦手下的萧何、张良是大文人,朱元璋手下的刘伯温、宋濂也是大文人。离开了文人,中国的文明史将不存在,《易经》与《天工开物》这样的书,是文人写的;《全唐诗》与《全宋词》,也都是文人写的。贞观之治、万历新政这样成功的治国经验,也都是文人创造的。古代的文人中,通才很多。上马治军,下马治国,坐而论道,还兼通六艺,出了许多了不得的人物。今天社会分工越来越细,学科之间的鸿沟越来越深,所以不能像古代一样出通才。学问越来越专,决定了今天文人的队伍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科学技术的迅速发展导致了文艺的萎缩。我说的萎缩不是指量,而是指质。今天文艺的最大功能不是教化,而是娱乐。真正意义上的兰亭雅聚不复存在,而极尽奢靡的嘉年华却天天都有,娱乐明星都成了艺术大师受到年轻人的追捧。这种情形下,真正的艺术很难出现。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还有一个方面是,今日的官场,已不是文人兴会的地方。古代的大文人,一般都另有一个大官人的身份。如唐宋八大家,几乎全都是官员出身,这在今天几乎不可能。所以说,今天的文人比之古代,不是在膨胀而是在萎缩。

历史上读书人最高的理想是当官,这一点没错。为什么呢?在古代文人最能实现自己理想的平台就是官场,只有当了官,才能完成自己的事功。西汉的班超在书房里把笔一丢:“大丈夫当万里封侯”,他觉得当一个秘书没有什么意思。今天,谁要是能当一个秘书脸上就很有光彩。古代的文人并不这样想,而是觉得当秘书是个没出息的选择。班超果真辞去了秘书的工作而参军到了部队。投笔从戎的故事,就是这么来的。

古代读书人,完成理想分四个阶段,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循序渐进。前两项在个人领域,后两项在公共领域。一个文人的一生,便围绕这四样任务而展开。实施过程中,也讲究一个进退之道。即“

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历代文人,达者很少而穷者很多,这是因为官场的位置有限,僧多粥少嘛。所以,当了官的文人就很光彩,就成了楷模。当不成官的文人就成了落魄书生。混得好一点的,就成了唐伯虎、李渔,成了风流才子。混得不好的,就成了金圣叹,惹来杀身之祸。当所有的读书人觉得自己最好的出路是当官,这应该是一种历史悲剧。造成这种悲剧的原因,是社会的发育存在问题。在专制社会,公共资源的配置权被控制在朝廷与官场。一个文人要想经邦济世,造福于民,首先就得拿到资源的配置权。这样,除了当官,他还有什么办法实现理想呢?

文人想当官,这不是文人的错,而是一种政治制度造成的。值得庆幸的是,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小平同志倡导开放之后,这种情形有了很大的改变。由于改革,知识分子不再只有当官一条路可走。社会精英的主体不再全部集中在官场上。在龙腾虎跃的今天,我在各地行走,经常碰到一些优秀的大企业家,看到他们的名片,往往在某某集团公司的董事局主席或CEO职务之后,还有一个头衔:博士。这些博士就是古代的进士,他们能够在当官以外的天地里寻找到为社会服务、实现自己抱负的天地和平台。这是社会进步的表现。邓小平的改革开放,让中国的读书人有了空前释放自己创世**的机会。如今,传统意义上的文人,即我们今天所说的知识分子,分流为三大块:第一块还是当官,国家、省市、地市一直到县的各级官员,可以说清一色都是读书人出身。没有文凭就不能当官,这有点古代的味道了。只不过古代的科举选士制度,比今天更严格一些。第二块是以两院院士为代表的科技教育界的知识分子,这些人造出了“两弹一星”,培养了几代知识精英,可谓居功至伟。第三块即企业家。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掀起了“文人下海”的浪潮。这些文人,有点像当年美国淘金热潮中的西部牛仔,也有点像投笔从戎的班超。虽然失败的文人很多,不少人在商海里呛了水,灰溜溜地爬上岸来,但也有一些文人成了商界巨子、财富英雄。像联想集团的柳传志、搜狐的张朝阳、巨人集团的史玉柱等等,都写出了新的商界传奇。政治、科技、商业,这样三足鼎立,让文人们报效祖国,实现理想的机会大大增多,一个可能会终老江湖的文人,突然成了万众瞩目的大企业家,这是个人的传奇,也是社会的传奇。无数的传奇,诞生在我们这个改革开放的时代中。

中国历史上,曾有几个人才辈出的时代,一个是公元前6世纪至五世纪之间,即春秋战国的转换期。那段时间出了孔子、老子、庄子、孙子、伍子胥、范蠡等等,这是中华文化的发育期。第二个时期是东汉晚期,就是我们说的三国时期。从公元189年董卓进入洛阳开始,到三国消亡,一共九十七年,这一时期天下大乱,诸侯割据,无数军阀都想问鼎天下,不停地征战。最后剩下魏、蜀、吴三国。它们都需要大量的人才保证自己战胜对手,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崛起。这就导致中国的人才成倍地释放,那些可能终老江湖的人变成了耀眼的军事明星、政治明星、战略明星。当然这不是文化发展的时代,是军事计谋发展的时代。

第三个人才辈出的时代是从辛亥革命后到北伐战争之前,这二十多年人才急骤地喷发出来,出现了很多大思想家、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人才的面比三国时期更宽。孙中山创立了黄埔军校,三十四岁的蒋介石当上了校长。周恩来在法国,后经人推荐回国,担任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当时只有二十七岁。那时的周恩来只不过是一个知识青年而已,但一下子就进入了政治舞台的中心。三国时的诸葛亮被刘备三顾茅庐,出山当军师时,也是二十七岁,他们都是赶上了好时代。二十七岁就能够运筹帷幄,问鼎天下。如果不是在激进发展的时代,有可能吗?今天有很多大名鼎鼎的年轻人,二三十岁就成了大企业家,几十个亿的资产。这就有点像当年的诸葛亮和周恩来了。在经济领域里逐鹿中原,这也是碰到了好时代。

同过去人才辈出的时代所不同的是,当下这个时代给读书人创立的空前未有的机会,不是以战乱为代价,不是以军阀割据为代价,更不是以生灵涂炭为代价。邓小平倡导的改革开放,是在创造我们民族伟大的新史诗,它给文人提供的机会,是迈向盛世所创造出的平台。在这个平台上,一些年轻的博士很快找到施展自己才华的位置,像网易的丁磊、阿里巴巴的马云,身价都不低啊!有人说他们是碰上了好时候,不一定有什么超凡的才能。我不同意这个说法。你能在纷繁复杂的社会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这不是超凡的能力又是什么?任何一个时代,一个人要想成功,都必须进入主流社会。国家实施重大战略转移,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时候,经济领域便是主流社会。在主流社会里,我们会获得更多的资讯、更准确地把握时代,获得更多的锻炼自己的机会。一个人只有经历了足够多的曲折和坎坷,尝到足够多的创业的艰辛,他才有可能成为一流的人才。

以我自身的经历为例,一九八零年我二十七岁获全国诗歌大奖。那一年春天,全国短篇小说、中篇小说、报告文学和新诗四个大奖一起在人民大会堂颁发,党和国家的十几个领导人来为我们颁奖。从一滴水中见太阳,从作家们受到的礼遇,我感到中国的春天开始了,几十名获奖作家中我的年龄最小,只有二十七岁,因此也特别激动,我感受到美好的时代开始了,我们要努力!这种强烈的感觉,不是飘飘然,不是得意忘形,而是让我有一种神圣的使命感。我感觉到社会向我开放了,我应为社会做点什么。当这种使命感在我心中升腾的时候,它让我躁动。领奖回来我坐在南行的火车上,看到华北平原的麦子已经开始成熟了,白雾一般的地气在升腾,再没有那种萧瑟的感觉。我当时非常激动,就在火车上写诗:“我的坐在风车上的乡村啊,我的叼着旱烟袋的乡村啊,你说,我该怎样歌唱你呢?当有人把你从要饭的篮子上摘下来,洗得干干净净,重新放回到朝霞满天的原野时,这个人,我该怎样歌颂他呢?”这个人便是小平同志,是他让文人的价值回归。我觉得我生命的创世之旅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现在我来讲讲为什么我在文坛有滋有味的时候,却又突然下海经商呢?我一九八一年二十八岁就调入省城,当上了专业作家。但在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后,我突然感觉到所有的**都消失,每天坐进书房的时候,不知道要写什么。一九九二年的某一天,我要出差,那时火车票很紧张。我便请铁路局的朋友给我买一张火车票。我提前五天告诉他,他很为难。后来他把票给我,说:“召政啊,你的这张票真难。”我问:“为什么呢?”他说:“你知道软卧车厢里坐的是什么人吗?第一是领导干部,第二是汉正街的个体户。”汉正街是武汉的小商品贸易市场,全国有名,这条街盛产万元户。在九十年代,万元户还是很吸引人的。我听后心里有点不舒服,我说按规定我可以享受的啊!他说:“规定没用!只有这一节软卧,要坐的人很多,领导干部必须保证。个体户可以出三倍、五倍的价钱,你又出不起。”我说:“个体户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知识份子的尊严受到伤害。朋友说:“你也别这样说,不信你也去赚钱试试!”我说:“我就赚钱给你们看看。”朋友间谈话嘛,我很认真也很不服气:“高智商的人能写文章,还赚不回几个臭钱来?”在内心深处,我那时非常瞧不起商人。我的尊严提醒我,我得试试。那是一个物资短缺时期,从生活用品到建筑材料,什么都缺。湖北有一个武钢,也有一个生产东风卡车的二汽。但不管是钢材还是汽车,价格都是双轨的。即计划内的价格比计划外的价格要便宜很多。一些有本事的人通过领导批条子弄出计划内指标,拿到市场上一倒手,大把大把的钞票就揣进了兜里,社会上管这种人叫“倒爷”。我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勇气,有权有势的亲戚一个也没有,偏还想当“倒爷”。我天天去看东风卡车的价格,然后绞尽脑汁想,到哪儿可以找关系批条子搞一台车,倒出去赚一笔钱。不到一年的时间,螺纹钢的价格、东风卡车的价格搞得一清二楚,我成为价格专家,就是没有当成“倒爷”。我出身于工人家庭,先天不足啊!在计划经济的年代,我们文人实现不了自己的理想。如果网易这个门户网站也要国家发改委批准的话,能够实现理想的

就不会是丁磊了。平民出身的文人,既无权、又无钱,搞不了寻租啊。

当不了倒爷,我决定下海。汉正街的个体户,卖纽扣也卖成了万元户,我不至连纽扣都不会卖吧。听说我要辞职下海,我的家人全都反对,但我血液里有一种勇往直前的勇气。一经决定要做的事,十头犟牛也拉不回。

我下海时给自己定下三条游戏规则:第一我是文人,不做文化生意,那时文人下海做什么呢?印书,卖挂历、做点小广告,都是小生意,一点意思都没有。赚不了什么钱,还很被人瞧不起。第二,哪是人民币形成“场”的地方,我就到哪里去。哪儿钱多,我就到哪里去,这叫“场”效应。第三,跟文坛决裂,自我人间蒸发。因为老挂着文学,生意就没法做了。因为这三点,我很快找到了商场的感觉。我在商场里的几年,任何人都忘记了我是作家出身。我自己的思维习惯也完全换了。文人把自己的尊严看得高于一切,商人把成功看得高于一切。我下海的第一件事,是做高尔夫球场。我投入一百万在里面,如果不成功,我这一百万就没了,非常现实的问题。而文人一篇文章不发表,不过浪费一张稿纸和半天时间,这成本很低。如果这时候我还把个人的好恶看得高于一切的时候,我就不是商人。商人满眼都是利益,必须尽最大的努力实现自己项目的成功。商人比文人活得残酷得多。如果没有商业的训练,我会用文人罗曼蒂克的方法来写《张居正》,老让人爱憎分明。我知道,最不能爱憎分明的是政治家和企业家。职业的要求,必须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隐藏起来。文人的习性是一吐为快,这在商场却使不得,性情中人是经商的大忌。赚钱的快感与写文章的快感有点相同,但又不是一回事。记得我第一次赚到五千块钱,左看右看,兴奋得通宵睡不着觉。我在八十年代,十年的稿费攒起来有三万元。后来炒股票,这三万元半年时间变成了二十八万。十年赚三万,半年三万变成二十八万,那时我老觉得这是梦幻。这比唱《国际歌》还让人振奋,就觉得这个时代太好了,它给了我很多的机遇。我不用找人批条子,知识分子可以躲避行政权力的压迫,获得自己的财富。要说时代进步,这便是最大的时代进步。

在商海的七年,我做过高尔夫、房地产和证券。结识了一大批商界朋友,其中不少是精英人士,至今还是叱咤风云的时代骄子。尽管我也算获得了成功,掘到了第一桶金,家中五十块钱买的一辆破自行车换成了奔驰和加长的凯迪拉克,房子也越住越大。但我并没有乐不思蜀,最终还是回归文人的身份。我这么决定,是有两个原因:第一在经商期间,我利用业余时间大量地研究明史。我觉得张居正这个人在我心中已是呼之欲出了。我想集中时间、集中精力为他写一部历史小说。第二,我已经失去了赚钱的快感。当年赚五千块钱,兴奋得一晚上睡不着觉。现在一天赚一百万,也完全不能兴奋。我心里明白,这种兴奋感的消失,证明我不是一个好商人。其实,我当年下海,就是为了赌一口气,试试自己能不能赚钱。

一九九八年秋天我接受香港亚视采访的时候,主持人问我:“熊先生,现在文人都急于到商海里去,你为什么要回来?”我说:“第一,我的性格不适合经商,我好静,喜欢独处。商人不一样,他需要把自己的生命向社会全部打开。第二,我骨子深处还是一个文人。我从小受到的训练是文学。我五岁开始练毛笔字、背诵唐诗宋词,背《古文观止》、《文心雕龙》。我受过的职业训练告诉我:将来能够激发我生命能量的恐怕还是文学。因为碰上改革的好时代,我掘到了第一桶金,也掘到了第一桶智慧。第一桶金保证了我智慧的生活。但再在商业上往前走,我恐怕不会有更大的成就。说一句很势利的话,当李嘉诚、比尔·盖茨这样的超级企业家,我今生无望。我的年龄、资历、经历都不能保证我完成这个目标。但是我在文学上非常有雄心,只要我努力,兴许还有可能成为中国的托尔斯泰,我有这个野心。今天借你的镜头,告诉观众,我下海几年得出的经验是:赚钱很容易,写文章很难。”主持人笑起来了:“熊先生,因为你成功了,你可以说这句话,你认为所有文人都能说这句话吗?”我说:“这是我说的话,不是作家协会主席说的话。因为在这么好的社会环境下,赚钱只需要中等的智慧;可在这种浮躁的社会环境下,沉下心来写一部力作,你需要上等的智慧。因为你首先要抗拒而不是顺从。我没有贬低能赚钱的人。如果我年轻二十岁,我就不说这种话了。”在漫长的岁月里,文学家、艺术家曾经是社会风气的提倡者,现在这种功能基本转向了企业家。在经济活力成为社会主流的时候,作家已被社会边缘化了,他头上的光环让给了企业家,这决不是社会的退步,而是进步。如果一个人在三国的时候,想当曹雪芹,一定是吃错药了。当时荆州刘表的问题就是出在这里。他找的人才都是经学家、作家、诗人、画家,他眼皮下的诸葛亮、庞统、徐庶这样一流的战略家,他却一个都不要。在一个国家和地区需要发展的时候,你首先不要战略家、军事家,而是要文学家,这不是吃错了药吗?所以,刘表的地盘最终被曹操、刘备、孙权瓜分了。

清代诗人赵翼有两句诗:“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数百年”,用以比喻时下文人发展的态势。江山代有才人出,不是指新作家取代老作家,而是企业家取代文学家、商人取代文人。作为作家,首先要肯定这种取代,其次我们还是要有自信。三国时期固然偏重于政治家、军事家和谋略家,不是还出了以三曹为代表的建安文学吗?辛亥革命后的中国同样是以政治家与军事家为主,但不是还出了鲁迅、郭沫若与郁达夫这样的大文学家吗?人才是和时代的发展紧密相连的,从文人的变迁也可以看出时代发展的轨迹。任何一个时代,知识分子都想建功立业。但在什么领域里建功立业,固然有个人的爱好,但主要看时代的需要。在今天来讲,当一个企业家比当一个作家更有利于自己的发展,因为社会给企业家的机遇更大。这就是中等智慧可以做成功的商人,上等的智慧才能保证做一个成功的文人。如果是上等智慧的人做企业家,那他就可以进世界五百强,这比写一本书更有用。

经商对我人生最大的改变是什么呢?如果归于一点,那就是我没有放弃文人的道德自律,但放弃了自恋。我知道怎样和社会对话、怎样顺应时代的潮流;我知道一个知识分子在今天应该如何发挥自己的作用,应该采取什么样的一种生活方式。怨天尤人是没有用的。去年,我参加省政协会议,文化组政协委员讨论。画家说湖北没有书画市场,卖不出去画作;刊物主编说办刊物省里给钱太少,扶持力度不大……每一个人都在发牢骚。我知道,他们的牢骚都是货真价实的,但还没有走出计划经济体制下的文人思维,没有在社会多重视角下看待自己所从事的工作,应该怎样寻找对策和出路。我三天没有讲话,后来召集人要我讲一讲,我说:“大家说省长的工作报告中对文化的重视程度不够,只提了两句,几个字你们都算出来了。其实不提也可以。”大家听后一愣。我说:“布什每年的国情咨文里没有提及美国文化该怎样发展,结果美国文化向全世界输出。我们现在提出文化复兴,恢复到唐朝的水平。可唐太宗文集里没有谈文化问题,全部是谈政治问题。文人从事自己的事业,为什么要靠政府?你们为什么不能自己解救自己,发展自己的产业?”文人总是愿意把自己当作藤,没有想到自己怎样成为一棵树。没有凤凰会栖在藤上,它只会歇在树上。不要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别人的施舍上。我讲的话,文人听了不是很高兴,但听后又觉得有道理。

有一年,飞机失事,我写了一首诗,结尾的两句是这样的:“猛一听到飞机失事的消息,我就想,借别人的翅膀飞行,总是不安全的。”我在做商人的时候,就提醒自己,得自己长出翅膀来,自己给自己当天使。

今天,在我气定神闲写自己作品的时候,我不是为生计而写作,而是为爱好而写作;说得大一点,是为理想而写作。我经商的经历,使我跨过了为生计写作的阶段。有人跟我讲,说我是典型的儒商。我说:“你说错了,我不是儒商,我是商儒。”这有什么不同?儒商是把他学到知识用来经商赚钱,商儒是把经商赚取的钱用来实现自己的文学抱负和理想。我也希望同学们能当儒商的,就当儒商;能当商儒的,就当商儒。

2007年4月3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