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厉的风从明月的耳边刮过, 夏夜的暖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穿透汗水渗出的阵阵寒意。

太慢了…太慢了!

明月双腿如同不知疲倦的车轮般拼尽全力奔跑, 但还是离南通路十分遥远。

刚越过一个酒舍, 明月脚下微顿,只思考了一瞬,立刻转身跑到酒舍旁边正在收拾摊位的老学士旁, 往他摊上扔了一把碎银子,抓起毛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大字:府衙有难, 速带人马, 急!

“你……”那捉刀老学士还没来得及说话, 就见明月风似的又跑到对面的马棚,驿使正在梳洗马儿光滑的毛发。

“麻烦您, 将这封信立刻送到南通路最南边的沈府。”

驿使皱了皱眉,“沈府…那不是沈知州沈大人的府邸吗?”

“对,就是沈知州!”

“不行不行,这个时间已经打烊了, 要送信明天才可以。”

明月从怀里拿出一锭银子,“拜托您, 我真的很急。”

驿使盯着银子犹豫了一下, 还是摆手, “不行,我夫人怀胎七月, 我还要赶紧回去照顾她。”

明月把身上的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焦急道:“这是我所有的银子了, 劳烦驿使通融, 这些钱回去给夫人买点骨头汤。”

“不瞒您, 我是知府颜大人的人, 有贼人当街行凶,大人被困,还请速速报去给知州请求援助。”

驿使接过了银子,听见这话后想了想,不再犹豫,“行,那把信给我吧,我骑那匹最快的马,现在就去。”

明月飞快地道了声谢,飞速原路跑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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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颜煜?”粗壮的男人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鸡崽子模样还敢断老子财路!”

颜煜面色冷静,“嘉兴年间匪盗猖獗,霍乱百姓。当今圣上自登基以来大力剿匪,如今城市内已少有匪盗。扬州城戒律森严,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呸!你管老子!老子告诉你,上一任知府卓老头儿一根手指头都不曾碰我的,老子也答应他让他顺顺利利地告老还乡。你若是识趣乖乖听话,老子自会让你这知府当得逍遥快活。”

“但你若不听话……”

男人手中的长刀刷地举起来,刀锋正对颜煜的脖颈。

“老子不介意换个听话的知府。”

颜煜藏在袖中的手指微蜷,他是个读书人,幼时家遭变故虽已经见过了大场面,但若是真刀实枪地打起来他是真的一点也招架不住。

颜煜的眼皮跳了跳,但面上的神色依旧淡定,抬手拨开脖子上的长刀,“这里人多,不如咱们进到府衙中长谈。”

“放屁!老子有什么可跟你长谈的,就在这说!”

颜煜:“你既说要按照上一位知府的规矩办事,那至少该让本官知道你们之前的规矩是什么,你们想要的方便又是什么,不然本官该如何行事?”

男人还要再说,“老三!”一声厉喝阻止了他的话。

另一边一个看起来年长一些的男人走过去跟持刀的男人低声说了些什么,那唤做老三的男人眉头紧皱,面色不善地盯着颜煜半晌,随后烦躁地吼了一声:“知道了!”

刀锋一转,长刀离开颜煜的脖子,改做重重地怼了一下他的肩膀,“走!”

颜煜忽视掉从肩膀处传来的闷痛,沉默地把他们带进府衙中,两个带刀的土匪横眉竖眼地守在门口。

府衙的大门紧闭,街道口空空****,各家各户的百姓都紧闭上自己家的门窗。

屋内,颜煜被控制在中间,三个土匪把他围了一圈坐下来,其中就包括那个拿刀对着他的人,看样子他们仨应该就是这一窝土匪的头领。

“你想怎么谈?”那位年长一些的土匪目光锐利地盯着他。

颜煜:“简单,你们先说说上一任扬州知府都许给你们什么了?”

“行,我来告诉你。”

“首先,每月十万两黄金是不能少的,在每月最后一日夜半送到城外,到时候自会有咱们的兄弟接应。”

颜煜点头,“还有呢?”

那人眼珠子转了转,接着说:“咱们虎山寨的掌事弟兄一共四人,除去我们三个上面还有一位大哥,你要给我们兄弟四人一人一个出行腰牌,每日卯时到戌时需得畅通,不得阻拦。”

颜煜接着点头,“还有吗?”

“每月煤、米、面各五十斤,按时送到城外。”

颜煜若有所思,“这些都是前知府许给你们的?”

那男人身子往后一靠,抬起下巴肆无忌惮道:“自然是,不过看在你新官上任不懂规矩,咱们兄弟也都体谅,这些条件都可以适量减少个一二。”

颜煜勾唇轻笑了一声,“不必。”

这回换男人惊愕,只见颜煜摊开面前的宣纸,润了润笔说:“本官这就给巡抚大人写信,由大人上报朝廷,若是上面同意,你说的这些条件本官自然满足。”

屋内安静下来,老三小声问身边人:“二哥,他啥意思?”

男人眯了眯眼,从座位上站起来,“你耍我?”

老三一听这话蹭的站起来,刀重新架到颜煜的脖子上。

颜煜扔了笔,靠在椅背上,表情无辜:“上一任知府兢兢业业,乃圣上亲封,他既然能许了你们诸多好处自然也是经过圣上同意了的。”

这帮土匪此生最恨的就是跟这帮咬文嚼字的读书人打交道,什么圣上同意,放他娘的狗屁,圣上要是知道有他们的存在,这颗人头早就化成灰了。

男人咬咬牙,脸色难看,“颜大人是聪明人,何必跟等我粗人绕弯子。”

“每月十两黄金减至五两,腰牌就算了,不过每日出行不能受限,煤米面一共五十斤,这已经是最大让步了。”

实则,他现在说的这些才是上一任知府许给他们的条件。

颜煜表情未变,“扬州不是本官一个人的,这些事本官自然要与巡抚大人与知州一同商议。”

男人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后退了两步,周围的土匪全部握紧刀柄,周遭气氛冷凝,一触即发。

“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饶是再不懂眼色也能听出来男人语气中的怒意。

“你他娘的!”老三双目瞪大,手上的长刀也随之高高举起——

“噌—”忽然,一柄长剑从门口飞进来,划过老三的手腕狠狠钉在了他身后的墙壁上。

“操!”随着一声痛呼,他手中的长刀也随之落地。

“谁!”所有人拿起刀对准了门口。

就见明月一手拿着剑一手拿着剑鞘立在门口,目光凌厉。

颜煜在烛火的暗处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场景:凛凛晚风吹动着她的裙摆、发丝,殷红的发带飘在半空中,女子背靠着外面莹白的月光出现在他面前,长剑反射出来的冷光,如同她的人一般毫无畏惧。

明月手里的剑是她冲进府衙时从墙上取下来的。那墙上一共就挂着两柄,她刺向老三一柄,现在手里只有这柄不算太锋利的。

“妈的,哪里来的娘们儿!”

明月声音清冷,“知州已经带人马过来,识相就赶紧滚。”

“妈的,老子信你?”若真是知州带人来了,她会提前叫她们滚?老三平时不太聪明的脑子这会倒是会转弯了,还能想到这一层。

被唤做二哥的男人显然也想到了,将地上的刀捡起来递给老三,怒视她:“既然你们这般不知好歹,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给我上!”

颜煜一个猫腰瞬间从桌子底下钻出来,侧身躲过了老三的刀,把所到之处的书案、木架全部推倒,拿起手边的东西都扔到他们脸上。

另一边刀锋与剑芒闪烁,明月裙摆飞起,双手抵挡迎面而下的重刀,但寡不敌众,一个不察,胳膊上就被人划开了一道血口子。

明月手腕翻转,一脚踹在了男人的心窝。

“妈的。”老二从地上站起来,眼中划过一丝意外,随后立刻转换成阴狠的光,从旁边人手里抢过刀,一手一个,眼神狠厉向明月冲过来。

颜煜那边刚脱身就看见这样一幕,想也没想冲过去,抱着明月的腰,两人直接从门内滚下台阶,即便颜煜的反应已经很迅速了,但后背还是被那长刀划出了很长的一道口子。

明月被他护在胸前,抱住他后背的两只手触碰到了一片湿热,抬起来一看,一片血红。

“颜子行!”

颜煜艰难地站起来想要把她推开,“你快走,去叫人!”

明月还来不及说话,就看见前面,双手握着刀的男人走过来,唇角勾起一抹阴森的笑,“啧,还是个美人儿,可惜了。”

随后,毫不留恋地举起双刀狠狠地砍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明月习惯性地双手在空中捏了个诀,脱口而出:“扶苏剑来!”

刷——一道金色的光芒闪过,晃得在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抬手遮住了眼睛。

待男人反应过来时,手中的双刀都已经化成了齑粉。

明月手持扶苏剑立在颜煜身前,目光中有着令人胆寒的凉意。

“你……”话还没说完,明月一个闪身,在所有人都没看清她的动作时,呼吸都永远停在了这一刻。

尸体倒在地上的声音接踵而至,转眼间院子中站着的人顷刻间全都倒在了地上。

明月站在一堆尸体中间,一动不动停了半晌,后叹了口气,如念咒般低喃:“上天会给你们交代的。”

司命说过,她作为神仙不可干预人间的道,如今她杀了人,这些本不该死在今日的人,魂魄上至天庭自然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明月心想,回去又要挨罚了。

但是她现在顾不了这么多,回头一看,就见颜煜呆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明月不禁想,这人这么胆小,怕别真被她给吓出病来。

月轮高悬在漆黑的夜空中,清冷的月光从天边洒下,正好迎面落在女子干净较好的面颊上。

颜煜自幼饱读诗书,信奉传统正道思想。

①“事人,若子事父、臣事君是也。事鬼也,莫非教天下之事人也,则尽乎事鬼神之义矣。”

颜煜对鬼神之说向来敬而远之,若不是刚刚还叫嚣的壮汉此时已经没了呼吸倒在他的不远处,若不是扶苏剑的剑身一直在散发着诡异的光,颜煜宁愿承认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梦。

缓缓抬眼,那诡异的光正好把明月的容貌照得清清楚楚。

忽然间就想到了诗词中所说的,“百朵不及仙人面,月鱼雁鸟羞对颜。”

琼花玉树,绝世独立。

难怪他时常觉得女子容颜谈吐总不像人间有,原来……

明月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隐约感觉他的目光好似一直落在她手中的扶苏剑上。

明月手腕一翻,扶苏剑蓦的消失。

明月抬脚一步一步朝颜煜走去,在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的,但还是没能看清他的表情。正犹豫要说点什么,就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飞速过来。

“大人!”

沈知州翻身下马,看见颜煜坐在地上,赶紧跑过去把他扶了起来,焦急问:“出什么事了?”

颜煜抖了抖衣袖上的尘土,淡淡道:“虎山寨的土匪不知何时进了城。”

沈知州神色一凛,“是属下失职,属下这就去查。”顿了顿,问:“大人可有受伤?”

话音一落,他好像这才注意到院内满地的尸体,惊诧道:“这……”

随后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在场的除了颜煜以外的另一个人——

一个表情十分纯良无辜的姑娘。

颜煜不动声色地地移动了下身形,挡住了明月,“刚刚路过一位侠客,见我们有难便仗义相助。”

沈知州一愣,“这,这倒是稀奇了,大人可有问那名侠客姓名?”

“不曾,想必这类人应当不愿留下姓名。”

明月十分庆幸颜煜挡在了她的前面,她现在脸上的表情可谓是精彩万分,可不能叫人发现了。心想莫不是这人受她的影响平日里话本子看多了,什么离谱的话都能编的出来。

可偏偏就是这么离谱的言论,还真能把沈知州哄骗了过去。

沈知州还想说什么,颜煜开口截住他,“劳烦沈大人赶快查清今晚的事,尽快抓捕,本官就先回去了。”语气中少有的带了一丝不耐。

“哦,哦,那属下就不打扰大人休息了。”

府衙门口,张听刚刚听说这里发生的事就连忙赶了过来,刚到就正好撞见颜煜和明月两人一前一后出来。

“快去弄辆马车!”明月从颜煜的身后探出脑袋,张听看不见,但明月却看见男子背后的伤口还在不停地向外渗血,将他暗色的衣袍染得更加深沉。

张听不敢耽误,连忙跑到路边的府邸借了一辆马车。

月光下,颜煜的脸色有些苍白,明月左右看了看,见身边没有别人,手掌慢慢贴上他的后背,淡淡的光带着温度源源不断,像是一缕缕温泉水抚润着他的伤口。

明月蹙眉,她现在灵力只有一成,根本做不到给这么严重的伤口疗伤,只能尽可能的让它不再恶化。

张听很快就驾了马车回来,两人一起把颜煜弄上车,车轮滚动的一刹那,颜煜一个晃神,身体直挺挺倒在了明月的肩上。

明月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还没烧,幸好郎中还在府里,待会儿回去赶紧让他给你疗伤。”

颜煜被马车晃得有些迷糊,刚才还不觉得,现在安定下来之后,剧烈的疼痛让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背后的伤口无时无刻不在撕扯着他的神经。

“你不会吗?”颜煜的声音有些虚弱,但是明月还是听清了,也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抿了抿唇,说:“在这里,我能力受限。”

颜煜不再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

明月垂眸,黑暗之中她只能大致看清他五官的轮廓,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神情,但看他的反应这样平淡,着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斟酌片刻,明月忍不住问:“你不害怕我?”

颜煜身子没动,只是声音有些沉,“你会杀了我吗?”

明月不假思索开口:“当然不会。”

“那我有什么可怕的。”

说完,颜煜好像很不舒服,低声咳嗽了两下,“我的伤口有些疼,明月”

最后一声“明月”唤的她心尖发颤。

他们彼此之间始终是以姓名相称,明月一直觉得自己的名字从这个人的口中说出有种独特的韵味,就好似一块美玉被人辗转研磨。

明月一手搂着他,一手当着他的面在空中画了一道符,双指含着金光流转,最后呈现出一个像是古文一样的图案。明月两指捏着它,掌心向外把符咒贴在了颜煜的伤口上。

符咒触及伤口瞬间融化,光也随之消失。

“好点了吗?”

颜煜敛下看呆了了神色,轻咳一声,“好了,不疼了。”

明月:“这张符只能顶一盏茶的时间,等你回到江都府恐怕就不管用了。”

颜煜直起身子,刚才回应她时本没多想,但现在他动了动胳膊,背后竟然当真不再疼了。

颜煜觉得神奇,不由得想转头去看,明月赶紧制止住他,

“别动,我只是暂时封了你的痛感,伤口并没有好,伤口要是撕裂了待会儿符咒失效会更疼的。”

颜煜身子僵住,不敢再动,片刻后重新靠回了明月的肩上。

明月:“你……”

颜煜:“张听驾车的技术太烂,我怕颠簸途中会扯到伤口。”

明月:“……”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两人在一起之后这人好像变得跟从前不太一样,之前只拉拉手就脸红的人现在可以面不改色地躺在她的肩膀上。

颜煜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感受着身边女子清淡的体香,剧烈跳动的心脏缓缓地平静下来。

待马车终于驶回江都府,明月的符咒刚好失效。猝不及防的疼痛瞬间将颜煜激出了一身的冷汗。

颜煜疼得眼前一黑,手掌瞬间收紧。

明月一看他这反应就明白了,顿时有些懊恼,她怎么忘了这个法子的副作用。

止疼只是一时的,一旦失效,他承受的将是突如其来的剧痛,不亚于把受伤的瞬间再次经历一遍。

明月将他的手掌摊开,把自己的手放进去,有些歉意地说:“抱歉。”

颜煜摇头,他现在疼得根本说不出话。

张听上前来,帮明月一起把他扶进府中,顺口让小厮把郎中请到主院。

郎中一进屋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走到床边检查了一下颜煜的伤口,随后道:“大人伤得不轻,今晚不处理好的话怕是会化脓,到那时候就麻烦了。”

“还请无关人等回避,我要把大人的衣裳剪开再缝针。”

张听:“先生需要留人伺候吗?”

“不用,打两盆凉水进来,其他的我与我徒儿两人即可。”

“是。”张听挥手叫侍从们都退下,明月一脸担忧地望着床榻的方向,张听安慰道:“走吧明月姑娘,大人不会有事的。”

明月深深地看了一眼此时已经神志不清,一动不动趴在榻上的颜煜,在张听的一再劝阻下终于转身走出了房间。

“还没来得及问,姑娘可有受伤?”

明月摇摇头:“我没事。”

张听点点头:“天色不早了,不如你先去休息,这里有我呢。”

明月固执说:“不,我要在这守着他。”

她现在已恢复灵力,身体所有的反应都会慢慢恢复正轨,也不再需要睡觉了。

张听见她坚持,便不再说话,只是吩咐了侍从去厨房准备着夜宵。

不一会儿阿云也过来了,看见明月正把头埋在手臂之中,蹲坐在大榕树下。

阿云轻声走过去,明月现在灵识都很灵敏,一下子就感觉到了。从臂弯中抬头,扯出了一抹牵强的笑,“你不去睡觉怎么跑这里来了?”

阿云很是担忧,蹲在她面前:“姑娘,出了这么大的事,您还未归,奴婢怎么能睡得着。”

明月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目光中带着些怜悯,“善良的孩子,上天会保佑你的。”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阿云总觉得此时此刻的明月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未等问出口就感觉脑袋忽然间变得昏沉,眼皮沉重的像是坠了千斤重的石头,之后便没了知觉。

阿云倒在了明月的怀里,张听恰好看见这一幕,跑过来惊讶地问:“她怎么了?”

明月:“她是太累了,睡着了,劳烦你帮我把她送回北苑。”

张听不疑有他,伸出双臂把阿云抱起来往北苑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清儒刘宝楠《论语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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