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滂沱的大雨渐渐停了下来,夹道两岸的玉柳经过甘霖浇灌,染上了更浓郁的翠色。一艘小船摇摇曳曳地靠到岸边,宋引章在沈如琢的搀扶下鬼鬼祟祟地下了船。她一边担心地四处张望,一边对沈如琢说道:“别送了,这儿不远,我自己能走回去。”

沈如琢却满不在乎地拉住了她的手:“引章,金屋已备,别让我等太久。”

宋引章心慌意乱地草草点了点头,目送沈如琢乘着小船离开之后,她的笑容渐渐消失,漫步回家时,沈如琢和顾千帆的形象,不断交替在她面前浮现。宋引章越想越是混乱,她用力甩头:“不不不,我怎么能够这么贪心呢?不可以,不可以的……”

正在这时,她的身后传来赵盼儿焦急的声音:“引章?”

宋引章仓促回身,果见赵盼儿匆匆奔来。

赵盼儿的脸上写满了焦急:“你是怎么回来的?萧家的下人跟我说你从侧门出去的,你上哪去了?”

“我……”一念之间,宋引章突然想到倘若她照实说出自己方才是与沈如琢一同回来,盼儿、三娘她们肯定会拿这件事打趣她,而她暂时还没考虑清楚她与沈如琢到底是什么关系,索性改口道,“我被教坊的人接走啦!那儿好多人,我光顾着跑,上车的时候也晕头转向的,回过神来才知道上错了车。啊,车里还有别的教坊的姐妹,我做主先送她回去,所以这会儿才到。”

赵盼儿稍微放下心来,拉着宋引章左看右看:“平安回来就好。刚刚那帮人简直跟疯了似的,没伤到你吧?”

宋引章任由赵盼儿上下检查着,心不在焉地摇摇头。

赵盼儿看到宋引章怀中的琵琶上柯相题的字,不由赞叹:“这‘风骨’两字果然是金钩铁划。”她注意到宋引章有些心不在焉,误将她的走神归因于白天献艺太过疲惫,连忙道:“咱们赶紧回去吧,三娘和招娣置办了庆功宴,你可得跟我们好好讲讲今天在相府的事……”

宋引章心中仍在天人交战,并没听清赵盼儿的话,只是晕晕乎乎地跟着赵盼儿朝桂花巷小院走去。

华灯初上,桌上的酒菜已经吃的七七八八,赵盼儿的座位空着,宋引章仍在眉飞色舞地给孙三娘和葛招娣讲着自己在萧府的见闻,丝毫没注意孙三娘和葛招娣已经有些走神了。

这时,赵盼儿端着碗走到了桌边:“来来来,尝尝我新做的红蜜沙冰!”

葛招娣欢呼一声,抢先尝了一大口:“天气热了,吃这个最好!”

宋引章被骤然打断,为了缓解尴尬,只得勉强一笑。

桌子上的盘子太多,赵盼儿将一盘已经吃得只剩骨头的蒸鱼挪开,在宋引章面前也放了一碗沙冰。看着那盘鱼骨,赵盼儿突然想起这些天葛招娣一干完活就偷偷跑去掏藕,便问向葛招娣:“今天的鱼,又是你掏藕挣外快的时候带回来的?”

“是啊。”葛招娣想到掏藕,突然嘻嘻地笑了起来。

孙三娘不禁奇道:“你笑什么?”

葛招娣憋着笑,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你们知道为什么陈廉叫陈廉吗?”

赵盼儿和孙三娘都来了兴趣:“为什么?”

葛招娣越想越好笑,先自个儿笑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因为他小时候的名字其实是莲花的那个莲!他娘不是先生了几个女儿吗,轮到他,怕养不住,就故意起了个女孩儿名,还让他拜藕老大当干亲镇着。”赵盼儿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难怪他能介绍你去挖藕呢。”

一旁的葛招娣已经笑得直不起腰:“哈哈哈,陈廉竟然被当女孩儿养了好几年呢,下回遇见他,我肯定……”

孙三娘注意到的宋引章的意兴阑珊,暗地里拉了一下葛招娣:“刚才引章还没讲完呢,引章,再跟我们讲讲相府的寿宴吧,你刚才说,连装菜的盘子都是用的御瓷?”

宋引章这才来了精神,又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装普通的菜式才用御瓷,上驼峰的时候,用的是黄檀木雕大盏;顾副使的鱼脍,萧相公特地吩咐用的玉盘……”

赵盼儿和孙三娘小心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已经是宋引章今天第四次提到顾千帆了。葛招娣边听边吃着冰沙,听到这里突然抬头打岔道:“哎呀,三娘姐,说到鱼脍,你会做吗?”

孙三娘胜负欲大涨,不以为然地说:“当然会啦,不信明天我也做一回,肯定不比顾千帆的差!”

赵盼儿眼前顿时一亮:“不如咱们趁着这回引章的机缘,在茶坊里加卖一道鱼脍吧?反正最近茶坊的生意因为天热也有点平淡,这鱼脍不用动烟火,又清凉……”

早就因又被岔开话题而不快的宋引章突然开口:“不行!茶坊是品曲赏茗的地方,怎么能突然改卖起吃食来呢?阳春白雪,下里巴人,绝对不可能混为一谈!”

赵盼儿被宋引章直接驳倒,脸上有些挂不住。

孙三娘察觉屋内的气氛再度尴尬了起来,连忙打岔:“大伙不过是说笑而已,不用那么较真啊。”

宋引章的倔劲儿突然上来了,她将被人忽略的不满借题发挥了出来:“什么叫我较真?盼儿姐,半遮面讲究的就是一个‘雅’字,难道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吗?当初你们还说,茶坊的经营路子,就是咱们三个里头,只要有一个不同意,就绝对不行,难道现在都全忘啦?”

见赵盼儿、孙三娘和葛招娣都是欲言又止,宋引章感觉自己被排挤在外了,她扯出一个生硬的笑容:“总之,我就是这么想,不早了,我先回房休息了。”说完,就走回房中,重重地关上了门,只留赵盼儿、孙三娘、葛招娣尴尬地面面相觑。

孙三娘本想去劝,却被赵盼儿拦住。赵盼儿小声道:“她心情不好,咱们先别烦她了。”

孙三娘点了点头:“你不是还要见顾副使吗?快去换衣服吧,别让顾副使等久了,剩下的我和招娣收拾就行。”

赵盼儿看了看暮色弥漫的窗外,又担心地看了看宋引章紧闭的房门,独自回自己的房间梳洗打扮起来。

赵盼儿出门后,桂花巷小院彻底安静下来,房内,只能听得见孙三娘洗碗时的水声和葛招娣收拾桌子的声音。葛招娣想起刚才庆功宴上的欢声笑语,竟有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她忍受不了这死一般的沉寂,率先打破了沉默:“引章姐刚才是怎么回事,突然那么大的脾气?”

孙三娘方才也在想这件事情,便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估计是咱们总说到别的话头上去,不高兴了吧?”

“可她都说了一晚上了啊,什么相府的布置有多好看,相府的客人有多富贵,相府门口挤着看她一眼的人有多少……就连琵琶上那柯相的字,我都看了三回了。”葛招娣有些委屈地嘟囔着。

孙三娘虽然也觉得宋引章今日气性有点大,但还是调和道:“她今天难得高兴嘛。名扬京城,多威风的一件事啊。”

葛招娣在水盆中洗了洗抹布,故作老成地说:“可威风也不用耍到家里来啊。你和盼儿姐也是做了一桌子酒菜,好心好意地给她庆功来着。还有啊,她干嘛那么翻来覆去地当着盼儿姐的面夸顾副使,也不怕大伙尴尬?”

孙三娘倒是还没想到这一层,思忖片刻道:“她还不知道他俩的事吧?”

葛招娣脱口而出:“不会吧?连我和陈廉那傻小子都能看出来——”

孙三娘赶紧板起脸来:“她也是你东家,放尊重点。”

葛招娣撇撇嘴,继续擦起了桌子:“反正,我就是觉得,打她从相府回来,就变得不太一样了。咱们真的不能卖鱼脍吗?果子,点心,不一样都是吃食吗?还有干嘛一定要死扣着茶坊呢,我觉得你做的菜比果子可好吃多啦!”

孙三娘虽然也想过开食店,可实际操作起来哪有这么简单?十张桌子的食店,掌柜不算,光厨子、小工、跑堂的就得各两个,灶得多添几口、碗碟得重新配多少只都要重新考虑。她望向窗外的明月,心里想着也不知远在钱塘的傅子方此刻在做什么,想必也沐浴在同一片月色下吧。

雾气笼罩的水面上,传来了哗啦啦的摇橹声,赵盼儿和顾千帆正在小舟上相对而坐,小舟上的灯火倒映在河水中,宛若夜幕中的一颗孤星。顾千帆看着正替自己挑去樱桃梗的赵盼儿,齐牧的话却回响在耳边——“可你若娶赵氏为妻,此生就绝无可能做成清要文官。”“妻室若曾为当垆女,言官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到那时,一个婚宦失类的恶名背上,别说官职,你连你娘的诰命都保不住。千帆,你真的想好了吗?”

赵盼儿素手盈盈,将樱桃举到他面前:“沉舟?你怎么了?一直在走神。”

顾千帆吃下樱桃,断然道:“盼儿,如果我不想请齐中丞来做大媒,你还愿意嫁我吗?”

赵盼儿愣了愣,她本以为顾千帆是在皇城司遇到了什么麻烦事,没想到他竟然是为了这事一直魂不守舍。“当然愿意了,我要嫁的是你,谁做媒人不重要。”她根本不在乎是谁来做媒,她只在乎要与她厮守一生的人就是眼前之人。

顾千帆心头一暖:“谢谢你。”

赵盼儿笑道“光嘴上谢没用,能不能帮我再做一件事?”

顾千帆想都没想就应允道:“当然。”

赵盼儿没想到顾千帆都不问自己要做什么就敢答应,赶紧补充道:“我想开间酒楼。”

顾千帆一怔。

赵盼儿早料到顾千帆的反应,柔声道:“别那么一幅如临大敌的样子。来东京这么久,我也算看明白了,一则东京人没有南边那么好茶,开酒楼肯定赚得更多;二则三娘以前开过食店,她做菜其实比做果子更拿手。如今我手上有结余,又有人愿意出不错的价钱盘下半遮面,既然如此转行做酒楼,又有何不可呢?”

小舟正好经过一家雄伟的酒楼,酒楼门前宾客络绎,高大的牌匾上书有“樊楼”两字。

赵盼儿指着樊楼道:“我进东京的那一天,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间樊楼,听说里头能坐五百宾客,珠帘绣额、灯烛耀日,每年光是酒曲都要用掉上万斤,我那会就想,要是也能开一座酒楼,哪怕只有它的十分之一大,也够威风啦。”

顾千帆倒不是不愿意赵盼儿开酒楼,只是觉得从开茶坊转成开酒楼,赵盼儿会更操劳,他忍不住劝道:“还是慎重考虑的好,毕竟来茶坊喝茶的多是文人墨客,去酒楼吃饭的三教九流都有,或许赚得是多一些,但你会更累。”

“可是,如果开酒楼,至少我可以不用天天在外头忙了啊。”赵盼柔声道“我爹也做过官,我知道官场里头的规矩。我也打听过了,卖玉酒的登丰楼,就是江团练母亲的私产,朝中后妃外戚的娘家,也有不少有做食店的生意。”

顾千帆没想到赵盼儿自己做了这么多功课,不禁大为感动:“你不必为我如此。”

赵盼儿的眼神突然飘忽起来:“谁说是为了你啦,我只是生意做大了,现在想躲清闲,不想直接去招呼客人而已。这样三娘也不用老兼着跑堂的活,专心管后厨就行。而且,既然是夫妻,互相体谅,本来就是正道。”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声如蚊蚋。

顾千帆握着头郑重地说了一声“谢谢”。

赵盼儿想到如果要开酒楼,她们的人手必然不够,到时候又是一番兵荒马乱,不禁又叹了口气:“别谢啦,八字还没一撇呢。先不说酒楼还没影,就是引章那里,只怕也嫌酒楼不够清雅,不愿意去坐镇呢。因为这回柯相的题字,她以前身上那种傲劲,好像又有点浮起来了。”

顾千帆半开玩笑地安慰道:“就算是亲生姐妹,也有嘴唇磕到牙齿的时候。大不了我去抓了沈如琢威逼利诱,再让他去劝劝她,多半也就成了。”

赵盼儿恭维道:“顾副使威武!”

顾千帆扬了扬眉:“过奖。”

雾气中,顾千帆和赵盼儿心有灵犀地相互凑近,近得足以数清对方的睫毛、情浓之时,两人的唇就要碰上,突然岸上有人大喊:“不得了了!帽妖来啦!”顾千帆瞬间直起了身体。

顾千帆从船夫手中夺过船桨,迅速地将小舟划至岸边,只见街道上的行人在四散奔逃,惊惶失措。

顾千帆跳上岸,拦住其中一人问:“帽妖在那里?”

那人匆匆往一个方向一指:“茶汤巷那边!”

顾千帆向舟上的赵盼儿大喊:“你待在这儿别动!”话音未落,他就向那人所指的方向奔去。

顾千帆一路奔到了茶汤巷,在混乱的人群中,果然又看到了远处一顶漂浮在暮色下的“帽妖”正从墙头上飘落。

顾千帆弯腰检查地上的尸体,只见鲜血正从尸体脖颈处的伤口中汩汩流出。

赵盼儿从远处急急奔来:“千帆!”

顾千帆看到赵盼儿时,眼中闪过了一丝惊喜,但那份惊喜很快就被担心取代:“不是叫你别跟过来的吗?”

“以前那么多危险都一起过来了,难道还差这一回?”赵盼儿本还不以为意,看着地上的尸体,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可她分明记得顾千帆上次已经抓住了帽妖,“帽妖不是已经被你……”

顾千帆看着血色一般残阳,心事沉沉地摇摇头:“这一次的伤口,和上一次的不同。东京,只怕又要乱云丛生了。”

赵盼儿不寒而栗地问:“难道还有别的人想借帽妖名义作乱?”

顾千帆做了个噤声手势,谨慎地说:“今天帽妖既然出现在茶汤巷,那你们也一定要小心。茶坊今日休沐还好说,明日估计来听琵琶的人不会少……”

赵盼儿不想让顾千帆为自己分心,忙道:“我已经临时雇了几个人过来帮忙了,也会随时留意!”

浓浓夜色的笼罩下,一身便装的齐牧面色沉静,正一言不发地盯着殿前司崔指挥。偌大的齐府中,仅有最简单的几样家具以及几幅字画,宛若雪洞的布置处处彰显著清流的廉洁朴素。

在齐牧不怒自威的注视下,崔指挥已经冷汗淋漓——他最初连同柯政的其他弟子设计帽妖对付萧钦言,不过是为了替姐姐和老师报仇,事实上,他的姐姐就是钱塘案郑青田的夫人。可后来此事被齐牧知晓,齐牧便将此事嫁祸到安国公身上,以求在伤到萧钦言时洗脱清流的干系,同时让官家心生警惕,速立太子早定国本。齐牧认为,只要太子一旦监国,自然就没了妇人干政的余地,冰山一倒,萧钦言这样的后党自然就失势了。

然而,这看似滴水不漏的计划,却在最后一晚出了纰漏。

“此事必有蹊跷!”崔指挥竭力分辩道,“人犯明明还好端端地待在大牢中,怎会又出现在东京闹市上?而且,偏偏就在下官准备把帽妖案送到御前的前一天!”

齐牧用具有穿透力的目光审视着崔指挥:“你在怀疑什么?”

崔指挥脑中宛若糨糊,慌乱地推脱道:“是皇城司干的,是顾千帆,他没听您的,他怕我们抢功……”

齐牧对顾千帆骨子里的傲气非常了解,断然否决道:“顾千帆既然肯把人犯交给你,就不会再干这种事!”

崔指挥从纷乱的思绪中抓住了另一丝灵感:“那就是雷敬!上次我找顾千帆要人,这阉货就没怎么帮忙。今天御史台又按您的吩咐,已经弹劾安国公骄奢逾制。这家伙鼻子最灵,虽然收了我们不少贿赂,可最爱两面三刀,万一安国公又收买了他,再生造出一个帽妖来替自己脱罪呢?”

齐牧眼神一凛,觉得雷敬还真有可能反咬他们一口:“他敢?你去重新安排供词和证据,到时候告诉官家,就说最初指使人犯假扮帽妖的,就是皇城司。”

崔指挥迟疑道:“那雷敬万一把事情都推给顾千帆呢?”

齐牧的目光瞬间变得无比阴冷:“雷敬也好,顾千帆也好,不都是皇城司的人吗?敢坏了我催请官家早立太子的大计,就别怪我狠心!”

天边一道闪电闪过,将齐牧的脸照得雪白,宛如夜行的鬼魅。

同样的闪电也划过了西京的天际,裹着披风的欧阳旭和道童狼狈地滚下驴子,冒着倾盆的大雨连奔带跑地奔进驿馆。

欧阳旭抹着一脸的泥水,对满脸写着不耐烦的驿丞吩咐道:“快去弄些姜汤过来!”

驿丞屁股都没抬一下,打了个呵欠道:“对不住,姜刚用完。”

欧阳旭冻得牙齿打战,有些口齿不清地说:“那就随便弄碗热的汤,再来一盆子肉,几个饼。”

驿丞想都没想就答:“不好意思,那些也都没了。”

欧阳旭终于觉出一丝不对:“你在故意消遣我?”

“下官哪敢?您不在的时候,灵州那边来朝贡的使者来了好几十个,他们要吃要喝的,一点东西都没剩下。哦对了,他们人太多,硬生生把您的房间也给占了。”驿丞讲起话来油腔滑调,一点都不尊重人,他随手一指角落里的行李,“您的行李在那。要不,您今晚另找一家客栈?”

欧阳旭声音发颤:“大胆!驿馆是朝廷开的,我又是来西京公干的朝廷命官,你想赶我走?”

驿丞忙摆摆手,阴阳怪气地说:“下官不敢得罪您,可更不敢得罪朝贡的使者啊。您要实在不想换地方,要不就在外头将就一晚?”

欧阳旭顺着驿丞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堂中的春凳,他的面目因为寒冷和极怒狰狞起来:“你等着!我要写奏章参你!你等着!”

驿丞理也没理他,就堆笑着给坐在角落的客人添起热茶来,欧阳旭只能愤愤地同道童离开客栈。角落里的客人拉下斗笠,正是高家的亲随高福。

高福塞给驿丞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后便起身离开,坐上早已候在外面的马车,朝欧阳旭离开的方向追去。

欧阳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滂沱的大雨中,手中的油伞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几乎起不到任何挡雨的作用。道童艰难地牵着两头驮着行李的驴子艰难地跟在欧阳旭身后,每走一步都会陷入泥泞中。

不知问了多少家客栈,欧阳旭都无功而返,随着希望的一次次落空,欧阳旭的情绪彻底崩溃,最后,直接与一店家推搡起来:“不可能,你们在骗我!怎么会一间房都没有了!”道童夹在欧阳旭与店家之间,手忙脚乱的劝架,然而客栈的几个小二一拥而上,将欧阳旭和道童一并摔出门外,重重地关上了客栈的大门。

道童扶起鼻青脸肿的欧阳旭,担心地问:“您没受伤吧?”

欧阳旭奋力爬起,原本英俊的五官已经气得扭曲一团:“走,我要去府衙告他们,这帮刁民……”欧阳旭话没说完,却因站立不稳,又摔了一跤。

道童忙上前搀扶:“使尊你冷静一点!”

可欧阳旭仍旧狂乱地想挣开他,最终,同样又累又冷的道童实在不想再跟着欧阳旭乱折腾,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你去了也没用!现在这样子,连我都知道你肯定是得罪人了!有人在故意折腾你,你难道还没看出来吗?”

闪电再度亮起,欧阳旭如五雷轰顶,喃喃道:“是谁?会是谁?”

“前面有一座三清观,先进去避雨再说!”道童一手拉着昏昏然的欧阳旭,一手拉着驴子,艰难地走在雨雾中。

残破的道观内,道童正凑近好不容易才生起的火烤身上的衣服。欧阳旭则缩在一边稻草堆上,仍在神经质地嘀咕着:“难道是高家……还是赵盼儿……不可能,不对……”

道童正要给欧阳旭递碗热水,却突然被墙上的巨大阴影吓得丢掉了手中的碗,回过头,却见高福带着几名人高马大的亲随闯入道观。

道童掉头就往观外奔去。欧阳旭也惊吓地站了起来:“你们是谁?”

高福一把叉住欧阳旭的脖子,又一拳击在他的肚腹上,欧阳旭痛呼倒地,在雷声的掩盖下,他的惨叫声分外模糊。

高福冷笑一声:“继续叫,特意找这儿动手,图的就是清静。”他转头对其他手下吩咐道:“搜!”

欧阳旭见那群人正在翻看自己的行李,以为自己遇到了山匪,虚弱地哀求道:“你们别伤我性命,我、我是朝廷命官,今科进士……”

高福一脚踢在他腿间:“我知道。”

欧阳旭又是一声哀嚎,他又痛又怕,唯一的念头就是自己满腔抱负尚未实现,决不能命丧此处。

“找到了!”一名手下激动地将一束用红绢包裹的书信递给高福,里面是一封封书信,上款写着“旭郎亲启”,下款写着“慧娘字”,还有一枚玉佩。

欧阳旭恍然大悟道:“你们是高家的人!”

“真聪明,不愧是探花郎。”高福把欧阳旭按在箱笼上,将纸笔塞进他手中,“写退婚书。”

“我不会写的!”欧阳旭拼命挣扎,却根本挣不脱高福的控制。

高福直接将几个耳光打了过去,威胁道:“你可以不写,明儿就会有紫极宫醮告副使欧阳旭暴病而亡的消息传出来。反正读书人身子弱,淋场雨犯了急症,也是常有的事。”

欧阳旭被打得满嘴是血、两眼发直,只能道:“我写,我写就是!”

雷电交加之下,欧阳旭颤抖着写完退婚书,拿出了自己私印,却四处找不到印泥。

高福粗暴地抢过印章,往欧阳旭脸上还没干的血上一蘸,印在了退婚书上。高福满意地检查着写好的退婚书,这才让手下放开了欧阳旭。

欧阳旭好不容易挣得自由,恨恨地看着高家众人,咒道:“你们今日如此对我,以后一定会后悔!等慧娘知道了此事……”

高福讥讽地打断欧阳旭:“哟,敢情您还在**秋大梦啊?以为是我家主人棒打鸳鸯?告诉你吧,这次吩咐我一定要拿回退婚书的,正是我们姑娘自个儿。”

“你,你胡说!”欧阳旭只觉脑中轰的一声炸开了。

高福欣赏着欧阳旭震惊的表情,快意地说:“我们姑娘已经和赵娘子成了好朋友,你之前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她全都知道了。”

欧阳旭神经质地笑了笑,摇头道:“不可能,以她心狠手辣的性子,怎么还会让赵盼儿活着!”

高福闻言勃然大怒:“居然敢侮辱我们家姑娘!”他手起腿落,对欧阳旭又是一阵殴打,欧阳旭不久便奄奄一息。

“记住了,高家与你再无瓜葛,今晚的事,要是你胆敢再向外头提到一个字——”高福冷笑起来,闪电之中,那笑容万分恐怖,“就算高家愿意放过你,皇城司也不会放过你的。”

欧阳旭听到“皇城司”三字,惊恐之下竟突然力气大涨,强行抬起半个身子问:“这件事怎么会和皇城司相关?难道官家,官家也知道我毁婚的事了?”

高福冷哼一声:“官家要是知道了,你这会儿早流配崖州了。”

欧阳旭这才松了一口气,再度软倒在地。

高福对欧阳旭的反应很是满意,他刚才故意把话只说了一半,见欧阳旭放松下来,又补充道:“不过赵娘子她,很快就要嫁给皇城司的顾使尊做夫人啦!”说完,就哈哈大笑着离去。

欧阳旭惊怒交加,在地上爬行:“等等,别走,告诉我怎么回事?赵盼儿怎么又要嫁人了?”

躲在角落中的道童跑了出来,想要扶起欧阳旭。欧阳旭挥开道童,用力在地上爬着,声音越来越小:“别走,你们别走……”然而,高家人早就消失在风雨之中。

一场大雨过后,东京的天气又比之前更热了几分。一大早,茶坊院外已经挤得里三层外三层,全凭几个壮汉维持着秩序。

葛招娣张开双臂,挡在院门外大喊:“别挤,别挤啦!”

体胖的浊石先生已经挤得满头大汗:“我也不想挤啊!可你能保证我们这些老客今天能听到宋娘子的琵琶吗?”

众文士应和道:“就是,我们都排了一上午了!”

葛招娣好不容易才压过众人的声音:“可茶坊就这么一点大,里头早就坐满了!”

浊石先生扇着头上的汗:“难道不能像以前那样在院子里加演一场吗?”

眼看院外的客人们不肯散去,赵盼儿只能去雅室同宋引章商量能不能临时加演一场,没想到她还没开口,就被宋引章抢先拒绝了。

宋引章兴致缺缺地说:“我太累了,不能再弹了。”

赵盼儿柔声劝道:“我知道你累,可是外头的都是熟客……”

想到沈如琢提醒她的话,宋引章还是有些不情愿:“可是我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啊,柯相亲口夸过我,若是再为了几百文的茶钱,给这些烦人的酸秀才说加演就加演,还对得起我琵琶上‘风骨’这两个字吗?本来,今天我都只想弹一场的。”

赵盼儿其实早就看出来宋引章自从寿宴献艺回来,就对茶坊的事很不耐烦,她沉默良久方道:“可没有这些臭茶钱酸秀才,当初我们在东京,根本就活不下来。”

宋引章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讪讪地别开了目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有些累了。”

赵盼儿忍不住提醒:“所谓风骨,在的是心,而不是形。”

宋引章垂下头,嘴唇微微嗫嚅了一下,看起来很是委屈:“我知道了,我加演就是。”

此情此景,让赵盼儿感觉自己才是那个坏人,她无奈道:“我也不是逼你,只是……”

这时葛招娣的声音从门外响起:“盼儿姐,好了没有,他们又闹起来了。”

赵盼儿抬高声音对门外道:“让他们再等一等,说最多半个时辰,我们摆好座椅,马上就好!”说完,她看了看仍然低头摆弄着琵琶的宋引章:“今天就辛苦你了,再坚持一回,我保证,明天一定让你好好休息。”

宋引章柳眉微蹙,终是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茶坊的院子里坐满了人,外圈也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琵琶声甫一响起,众人屏息静听,或点头、或暗叹,俱是享受之极。

雅室内的宋引章越弹越难过,一滴委屈的泪珠终于流了出来,她手中手拨弦不停,嘴里却喃喃道:“琵琶本来是件雅事,为什么我现在都名满天下了,却还得像在瓦子里的杂耍一样讨好他们,为什么?”

凄婉的乐声传到茶坊外的院子,挤在这里的百姓文人也纷纷摇扇驻足凝听,不少还受曲声感召,抹起了眼泪。杜长风正是其中之一,他听到动情之处,正老泪横流,手中的眼镜却被身边的另一位抹泪人碰掉在地上。

正指挥着壮汉从车上搬冰桶下来的孙三娘见杜长风狼狈地趴在地上找眼镜,一会儿被人无意踩一脚,一会儿又碰到了栅栏,先是觉得好笑,但慢慢在曲声的影响下,却觉得他分外可怜。

犹豫了一下之后,孙三娘走上前捡起草从里的眼镜,递还给杜长风:“给。”

“是你!”杜长风戴上眼镜,认出了孙三娘,他有些紧张地说,“谢谢……那些果子,我都收到了,挺好吃的”。

孙三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一个都没吃上,全被那帮浑小子抢光了,怎么知道好吃不好吃?”

杜长风一时大窘:“你怎么知道?”

孙三娘心道,自然是陈廉告诉她的,可她却决定逗逗杜长风,一边往车边走,一边说:“我都能把你摔进河里,还能不知道你这点破事?”

杜长风眼见伊人身影渐渐远去,忙追了过去:“等等!高家、高家没再找你们麻烦了吧?”

“不用你瞎操心。”孙三娘顺手从车上拿出来一小块冰扔给他,“拿好了,赶紧凉快凉快,瞧你一身臭汗,还为人师表呢。”

杜长风捧着那一块冰,又是清凉又是尴尬,琵琶声依旧凄凉幽远,杜长风的心却晕晕乎乎地飘了起来。

不远处的一家冰铺前,池衙内和一帮手下也正驻足凝听,一曲终了,吕五已经一把鼻涕一把泪:“我怎么想起了以前老婆跟别人私奔时候的事……”

何四连忙暗示他别说了,指了指还在为张好好掉眼泪的池衙内。果然,池衙内吸了吸鼻子,便破口大骂:“他奶奶的,是谁弹的这种哭丧曲子?把她给我拎出来,好好教训一顿。”

吕五附耳对池衙内说了几句,池衙内脸色一变:“什么,又是那个宋引章?张好好跟我闹成这样,也是因为她,果然只要是赵盼儿一窝的,就没一个好东西!”

池衙内作势就要往半遮面冲去,众手下忙将他拦住。

何四急急劝道:“衙内你别冲动,宋引章前几天刚在相府出了大风头,那边现在听曲的有不少当官的,咱们得罪不起啊!”

池衙内只得强压火气,朝半遮面的方向啐口水:“呸!我再呸,我再再再再呸!”

正在此时,刚给茶坊运完冰的空车在冰铺前停了下来。掌柜跳下车给池衙内请了个安:“衙内万安!您是来看账的吧,快请进快请进!实在对不住,刚才去给那个‘半遮面’茶坊送冰去了。”

池衙内闻言一愣:“你这车冰,是卖给赵盼儿的?”

掌柜抹着汗道:“是啊,您也认识赵娘子?”

池衙内突然危险地狞笑起来:“我不但认识赵盼儿,还有仇呢。你听好了,老子现在以东京冰行行头的身份命令你,以后,一块冰都不许卖给姓赵的。要不然——”

池衙内的一众手下同时抱臂向前逼一步,掌柜吓得往退缩了一步,忙不迭地点了头。

日暮西沉,天色渐暗。酒楼林立的街道上,突有一女子指天尖叫,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白墙上出现了飘浮的帽妖影子,众人忙大叫着四散奔逃。

人流之中,一队便衣皇城司人马突然现身,当头之人点燃了报信烟花,向空中扔去,一道烟花在东京夜空中窜起,沿着“帽妖”逃窜的轨迹,不断有报信的烟花窜起,将东京的夜空映得分外好看。

萧钦言正在河岸的八角亭下负手看着这场烟花。突然,有一人影在他身后落下。

萧钦言回头笑道:“你们皇城司放的烟花,还真不错。”

顾千帆面色如冰地走到萧钦言身边,不敢置信地问:“是你干的?”

萧钦言却只是微笑着欣赏着头顶绚烂的烟花:“你猜到了?我还特意选了茶汤巷,这样也能顺手给你那盼儿的对家们添点乱,我这个未来公爹想得还算周全吧?”

顾千帆一字一顿地问:“为何要如此?”

萧钦言笑了笑,回身看着顾千帆道:“有人想利用帽妖之事来对付我,这不是你警告我的吗?我自然要还治其人之身。莫非,你还真以背后的主使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安国公?”

顾千帆的眸子骤然收缩,虽然他已经猜到了几分,可是他实在不愿接受这个答案:“不是他,那是谁?”

萧钦言敏锐地捕捉到了顾千帆眼神的变化,反问道:“我说了,你就信吗?”他转过头,继续看漫天的烟花:“不相信?也对,齐牧平时道貌岸然,又对你有知遇照拂之恩,你自然不会相信。”

顾千帆摇头否认:“不可能是他!清流中恨你的人那么多,他最多只是想坐收渔人利来对付你而已。”

萧钦言摇了摇头,淡淡地说:“我若是因为帽妖案而被官家猜忌,最得益的是谁?你身在局中,反而看不清了。你可别忘了,柯政走后,齐牧就是如今的清流首领。再告诉你一件事,你以为齐牧当初接近你,力劝你加入皇城司,是看在和你外祖的交情上?那他有没有提过,当初和我你娘成婚,他就是男方傧相之一?”

顾千帆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萧钦言笑着拍了拍顾千帆的肩:“傻孩子,你被他骗了。他早就知道你是我的亲生儿子。当初之所以诱劝你放弃大好前途,转任臭名昭著的皇城司,无非就是想挟恩让你做了他的党羽,顺便再报复我这个政敌而已!”

顾千帆骤然向后退了一步,他感到自己心中的某一部分似乎永远的碎裂了,一直以来,齐牧都是他追随的目标,倘若齐牧从头到尾都知道他是萧钦言的儿子,那他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你是我的儿子,我没必要骗你。我也早就知道你这些年替齐牧出生入死是为了什么。”萧钦言用那双与顾千帆一般幽暗的眼眸紧紧盯着儿子,“你想早日升上五品,为你娘追封诰命,得朝廷香火,重立坟茔。这些,我都懂。所以我才一直尊重你的选择。可今时今日,我已正位首相,齐牧却还要自不量力地来挑拨我们的父子亲情,我就不愿意再忍了。”

顾千帆心绪起伏,但他强迫自己不在萧钦言面前表露出来,因此良久未动。

萧钦言见顾千帆久久没有说话,突然间笑了:“刚才你问我这一回的帽妖是不是我安排的?现在我可以说了,昨天是,但今天不是。”

顾千帆不禁愕然地看着萧钦言。

萧钦言的声音犹如鬼魅:“我把今晚要微服不带护卫来河中赏月的消息,透露了出去。你觉得,齐牧那些恨不得生啖我肉的手下们怎么做呢?奸臣初登相位,便死于帽妖天谴,这样的**,这些清流拒绝得了吗?”

顾千帆心中大震,他是萧钦言的亲生儿子,自然分得清他是否在说谎。他的锐利的目光扫过四周,随着城中烟花不断地绽放,装扮成帽妖的刺客,离江亭越来越近。

萧钦言转身向河边停泊的一艘画舫走去。月色中,他宽袍大袖的身形远远可见。远处的刺客也看见了萧钦言,他精神一振,向码头的方向奔来。

顾千帆连忙追上前去:“你要干什么?快停下!”

萧钦言却脚步不停上了船,站定的那一刹那,回身道:“现在你面前有两条路,要么放任刺客来杀我;要么救我,然后就能夺回被殿前司抢走的功劳,凭着救了当朝首相的大功升官。千帆,这一回爹是在用自己的性命来帮你,要怎么选,你自己看着办!”

“萧钦言你疯了!”顾千帆本能地迈出了一步,但最终没有踏上萧钦言的船。

萧钦言哈哈大笑,他在船头执壶而饮,曼声吟道:“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不远处的刺客奔上河道上的石桥,从纱帽下抽出机弩向萧钦言发射。弩箭“夺夺”地钉入他身边的船板上,船夫中箭、应声倒下,萧钦言仍然不避不闪。

船头的灯笼和萧钦言手中的酒壶被一并击落,在酒精的助燃下,船上开始起火。

顾千帆见此,心中如天人交战,他握紧了腰间的软剑剑柄,青筋骤绽。

这时,萧谓突然从船舱窜出,用剑替萧钦言打掉飞来的一箭:“爹你小心!”

萧钦言一愣:“你怎么在这里?”

萧谓脸上全是胡渣,一边奋力隔挡着到处飞蹿的箭矢,一边大喊:“儿子之前虽然犯了大错,被父亲见弃,可儿子没法眼睁睁地看着您身处险境,所以才悄悄跟来……”

萧钦言闻言,眼神陡然复杂起来。

刺客见萧钦言并未中箭,船又已驶近拱桥,便一声怪叫,飞身而下,直扑船头。

顾千帆见情况危急,终于一横心,沿着河岸向已经远去的船飞奔。

萧钦言刚才被萧谓拉倒避箭,此时正挥开萧谓重新起身,见到顾千帆终于奔来,他的唇角露出一抹笑意。

萧谓看到了父亲的表情,又看到了正奔来的顾千帆,心中嫉痛交织。

那刺客一落在船头,立刻用流星锤向萧钦言发起攻击,好在顾千帆追上画舫后,也飞身跃落在了船头,当下护住萧钦言,与刺客激战起来。

在险象环生的打斗中,顾千帆一剑挑落了刺客的帽檐,而那帽下竟赫然露出了崔指挥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