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钦言见众宾客已经到齐,便拍了拍手道:“官家亲自夸奖过的张娘子妙音,诸位可要一听?”

在场官员多多少少都听过张好好歌喉的盛名,萧钦言这么一问,更是没人不敢不捧场,只有柯政、齐牧等清流一派没有作声。

在一片叫好声中,宋引章和张好好双双走入堂中。宋引章在钱塘时虽然也时常出入类似的场合,但就连钱王太妃的寿宴的排场都不及此间万一,在众人的注目之下,宋引章腿脚发软、胃液翻滚,感觉之前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开始下意识地在席间客人中搜寻着唯一的熟人。

顾千帆察觉到宋引章的视线,向她回以一个鼓励的表情。

一股勇气突然从宋引章胸中涌起,哪怕是为了证明顾副使上回对她琴艺的评价是错的,她今天也一定要曲惊四座。她挺起了胸膛,随着张好好行礼后坐下,便开始拨弦奏曲。张好好扬声唱了起来:“翠萼凌晨绽,清香逐处飘……”

雷敬刚听了一句,就笑着对身边人道:“这是御诗。”

官员们连忙鼓掌叫好,柯相却疏眉头一凝。

宋引章则拨弦开始了间奏,本来正闭目枯坐的柯相突然睁眼,身体前倾,侧耳细听。

这时,张好好又借着唱道:“霏霏含宿雾,灼灼艳朝阳……”

萧谓无心欣赏歌曲,忙着盯着婢女们上菜,他为了像父亲展示自己,犹豫了一下,亲自捧了一盘到柯政面前,躬身道:“柯相公,这是家父好不容易从西域弄来的驼峰。”

萧谓的声音与张好好的歌声混杂在一起,被打扰了柯政不快地看了萧谓一眼,意兴阑珊地点了点头,挥手让萧谓退下。

萧谓心有不甘地问:“您不尝一口?”

柯政不悦地提高声音:“老夫平生不食民之脂膏,请衙内不要扰了老夫听曲。”

一时间,周围的宾客都看向了萧谓这边。在萧钦言冰冷的目光下,萧谓羞窘之极,只能飞速退开。

在张好好唱完一曲后,萧钦言浑若无事地问柯政:“柯公尚觉此曲入耳?”

柯政的目光落在了宋引章身上:“唱得不过尔尔,琵琶更好些。”

张好好顿时尴尬至极,脸上的笑容一下就挂不住了。宋引章却眼前一亮,有些不敢置信地抬起了头。

齐牧捋须对宋引章笑道:“柯公书法闻名世间,早年更是音律大家,能得您一赞,委实不易。”

宋引章强忍激动,站起身来,盈盈拜道:“谢柯公谬赞。”

这时,忠叔凑在萧钦言耳边悄语了几句。

萧钦言眉眼一挑,看了一眼正不动声色地坐在席下的顾千帆,笑道:“既如此,就请宋娘子再来一曲。”

张好好用尽了全部理智,才做到退到一边,将场地让给了宋引章。

宋引章正欲应声,却被萧谓拦住了。

想到自己为寿宴忙得两天两夜没合眼,到头来却被父亲一通骂,可顾千帆什么都没做,却能得到父亲慈爱的目光,萧谓妒恨不已地扬声道:“光听琵琶多闷啊,还得有个助兴的才行!皇城司顾副使,听说你剑法高明,何不与这位宋娘子效法前朝的公孙大娘和雷海青,为家父舞剑贺寿,如此也是一段佳话?”

萧谓话音既落,一时举座皆惊,众人虽不知道萧谓与顾千帆到底有什么过节,可不管怎么说,当着半个朝廷的官员的面将堂堂皇城司副使比作乐人,实在是奇耻大辱。

萧钦言难掩怒意,正要发作,不料一旁早就气得身子发颤的宋引章却抢先开了口:“不妥!”

她的眼中燃烧着愤怒,抱起琵琶侃侃而言:“孟子有云,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顾使尊昔日乃二甲进士,今时得官家亲赐服绯,若与我等伶人并论,岂不有辱斯文?况且前朝公孙大娘与雷海青,仅为唐明皇同场献艺贺寿,纵然萧相公福泽深厚,也还请萧衙内慎言!”

宋引章不过弱质女伶,却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指着寿星的长子,萧钦言和众官脸色都是一变,柯政看着宋引章的眼神却颇有赞赏。

萧谓见状大急,他恼羞成怒地指责宋引章道:“一派胡言!”

宋引章却犯起倔来,不管不顾地说:“士大夫风骨,重逾千金。衙内出语不妥在先,妾身不过指出事实,何谓胡言?”

齐牧拊掌点头,脸现笑意。萧谓梗着脖字还要回击,萧钦言却带着怒意重重把酒杯往桌上一拍,厅内立时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顾千帆见势不妙,起身护在宋引章之前,淡淡道:“多谢宋娘子。顾某的确不善舞乐。不过说起剑术,倒还确知一二。”随后,顾千帆问忠叔:“不知今日可备有黄河鲤?”

忠叔忙不迭地应道:“有,有!”

顾千帆向萧钦言躬身一礼:“昔日太祖曾以金齑玉脍赐赵普赵相公,顾某不才,愿以此贺萧相公眉寿!”

萧谓先是一愕,在他看来,顾千帆这是变相地向他屈服了,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畅意至极:“好!”

鱼被置于顾千帆面前的长案上,在姜水中净过手的顾千帆运剑如飞,一片剑影飞过,瞬时间,大片鱼肉就已被他剔下。顾千帆左掌往案上一拍,被切得薄如蝉翼的鱼脍便弹入案上早已铺好绿色香草叶的盘中。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他又一剑挑起案上的金桔,凌空串于剑上,金黄的桔汁滴于玉碗之中,雅致之极。

这一串行云流水的动作做完,顾千帆退到一边,看花了眼的忠叔忙端着鱼脍和橘汁碗,送到萧钦言面前。

萧钦言强掩情绪,取筷拈了一片,蘸橙汁而食,良久方道:“切破金橙佐脍齑,紫花碧叶荐芳樽!好,好,好!”

管家又依次将鱼脍送于安国公、柯政等贵客。高鹄虽然之前与顾千帆的几次见面都不算愉快,可他也忍不住大赞“鱼剑双绝”。

齐牧和雷敬都颇有深意地观察着顾千帆。在一片叫好声中,顾千帆表情平静地回了座位,根本不看面如土色的萧谓,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柯政取过一片鱼脍细品后,微微点了点头,随即,他扬声道:“果如高观察所言,宋娘子,老夫还等着听你的第二曲呢。”

宋引章立刻抱琵琶走到堂中央:“谢相公青目,妾身此曲,名为《凉州》。”

她看了一眼座上的顾千帆,见对方轻轻颔首,更是信心倍增。只见她信手一划,一串乐声便如珠落玉盘般响了起来,饶是萧钦言,也不禁凝神细听。

曲声清越激昂,先如幽泉乍迸、后如铁骑刀枪,凝神弹奏的宋引章似是用尽了全部的心力,越弹越是专注。宋引章的眼前浮现起她被周舍殴打的痛苦、跪在华亭县衙以及刚才在烈日下站立的无奈,渐渐地她完全沉浸在了乐曲之中,她要像顾千帆所说的那样,用琵琶当剑,狠狠地刺回去!

曲声有如金石,闭目细听的顾千帆,也不禁回想起了自己在皇城司出生入死的金戈铁马,在这一瞬间,曾经让他深深为耻的鹰犬身份,似乎突然消散了。当初,他也曾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游侠自况,这些早已在不断的血腥与利用中被磨钝了英雄气概,今夜却似乎又要藏剑龙鸣了!

在连接奏出几个华彩曲段后,宋引章以一轮如急雨般的拨弦结束了整只乐曲,尔后轻轻喘气。

整个正堂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静,过了许久,柯政率先鼓掌。随即,掌声如雷。

宋引章陷入狂喜,对着众人深深一福。她环顾四周,只见宾客纷纷起立,角落里的张好好,更是掩住了嘴,眼中又是含泪又是有所不甘。

柯政激动地站起身来:“宋娘子弱质盈盈,曲中却有金戈风雷之意,一手琵琶绝技,果然能与前朝雷海青齐名!”他离座走到宋引章面前,抚摸着琵琶惊叹道:“莫非是雷击木?”

宋引章福身道:“正是,此琵琶名为‘孤月’。”

“好!”柯政吩咐侍立在旁的小厮,“拿笔来!老夫不才,愿以两字以谢宋娘子此曲!”

柯政已至少有十年没给人题过字了,在场之人都激动万分地看着柯政挥墨在宋引章的琵琶上写下“风骨”两字狂草。

柯政放下笔,意味深长地说:“适才宋娘子有一言,老夫深有同感。士大夫风骨,重逾千金,宋娘子器识,亦与此同!”

一时间,宋引章惊喜得难以自持,她抱着琵琶的手微微颤抖,张好好说她们说到底还是贱籍,可柯相公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夸她具有同士大夫一样风骨,原来琵琶真的可以成为一把刺破别人的轻视的剑。

柯相的眼睛紧紧锁住萧钦言:“柯某忝为首相十余载,明日便要出京他任,国朝的千斤重担,如今就要托付给各位了!愿列位臣工牢记这风骨二字,不谄,不媚,不骄,不奢。忽以奢迷幸佞为善,当以清贞直谏为法!”

众人一时静默,都不敢出声,良久,还是刚才眼神已略微阴冷的萧钦言微笑着起身道:“柯公此言大善,各位,请随萧某一起,以水酒一盏,折柳相送柯公!”

众人忙纷纷举杯,现场的气氛为之一缓,“风骨”一事就算暂时翻了篇。忠叔忙拍了拍手,几个杂耍艺人应声奔进,耍起了套圈。

宋引章见此,忙退到一侧,随着婢女与早在厅侧的张好好会合。

一见宋引章入内,教坊众人立刻涌了上去。

“宋姐姐回来了!”

“宋姐姐,你这可算一战成名了!”

面对教坊众女们七嘴八舌的夸赞,宋引章有些害羞地摆摆手:“过奖了,我哪有那么厉害?”

为首的女孩立刻说道:“你就别谦虚了,夸你有风骨的可是柯相啊!”

宋引章懵懵懂懂地问:“柯相又怎么了?今天座上,不是有好几位相公吗?”

那女孩明显惊呆了:“你居然不知道柯相?哎呀,怪我,居然忘啦宋姐姐刚从江南来。宋姐姐你有所不知,柯相三十载为相,当年还力主官家亲征漠北,是满朝文武的文武肱骨!就算现在老了要外放荣养,他还是朝里清流砥柱、士大夫的领袖,平常啊,那些个进士翰林,能得他老人家多看一眼,都要高兴得睡不着觉,没想到,他老人家今天居然给你题字了!您就等着吧,以后啊,不知道多少人得求着捧着听你的曲子!”

另外一名女孩接过话茬:“没错!那些当官的都常说,得官家一赞容易,得柯相公一语难!”这时,她突然感觉有人在拉她的袖子,众人这才注意到角落边一直对镜整理的张好好,屋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张好好似乎毫不在意地说:“继续啊,怎么不说了?”

宋引章怕张好好不高兴,忙走到她面前道:“好好姐,今天还好有你替我镇着场子……”

张好好打断她,强行挤出来了一个看起来过于灿烂的笑容:“咱们姐妹两个,还说这些客气的话干嘛?以后,我还盼着跟你继续合作呢。”

宋引章松了一口气,连忙点头应下,但她并没注意到,张好好低低垂下的手,早已被她自己掐出了血痕。半遮面窗外蝉声四起,尽管太阳已经西斜,茶坊里依然闷热得很。孙三娘上完茶点回来,拿起搭在一旁的手绢抹起了汗:“这天气怎么热得这么快?”

葛招娣虽然也在忙里忙外,可她显然已经适应了东京的温度,见怪不怪地说:“中原就是样的,一过了四月,就艳阳高照。”

“难怪这两天酸梅饮卖得还行。”说到这里,孙三娘突然想起了什么,便问赵盼儿,“对了盼儿,咱们是不是该买些冰来了?”

赵盼儿从一摞账本中抬起头来,天气转热以后,茶坊生意比之前差了些,她虽知眼下是淡季,可心里依然隐隐着急。“已经订好了,后日就能送来。不单是茶饮里得加冰,雅室里也得放两座冰山,要不然,弹琵琶听琵琶的人挤一屋子,哪还有心思品茗赏雅?”她有些担心地望窗外,“也不知道今儿引章在相府献艺,可还顺利?”

孙三娘大剌剌地安慰道:“你就别担心了,顾千帆不是说他会替你看着吗?相府又不是龙潭虎穴,还能吃了她不成?”

正说着,陈廉飞也似地跑了进来。

“盼儿姐,盼儿姐!”只见他气喘吁吁地扑在柜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头儿让我来传个话,你赶快去接引章姐,要不然,她只怕就回不来了!”

赵盼儿吓得脸色一白:“出什么事了?”

陈廉大喘了一口气,满脸喜色地说:“天大的好事!引章姐琵琶弹得好,被柯相夸了,还亲笔给她题了字。这会儿萧府门口都挤了好几百听到消息赶来的读书人了,等待儿会寿宴散了,那还了得!”

孙三娘和葛招娣闻言顿时喜上眉梢,赵盼儿更是倏地站了起来:“三娘,你们看着店,我马上就去看看!”说完便提裙奔出了门,登上了陈廉早已叫好的马车。

“我也去接头儿,咱们分头走!”说着,陈廉也翻身上马。他正欲离开,葛招娣却追了出来。

“等等!”葛招娣将一个葫芦扔给陈廉,“冰镇酸梅饮,拿着路上边跑边喝!”

葛招娣见陈廉扬起眉毛,又略显刻意地补充道:“是三娘姐要我拿给你的。”

陈廉接过葫芦,咧嘴道:“我知道!谢啦!”说完了,就摇了摇葫芦,拍马而去。

阳光下,少年的笑容分外灿烂,葛招娣愣了愣,目送着陈廉离去。

大路上,疾驰中的马车突然向右一歪,赵盼儿好不容易扶稳,探出头问:“怎么回事?”

车夫跳下车检查,却发现马车硌到石子,车轴已经断了。

赵盼儿正在焦急之时,忽有一辆路过马车停了下来。高慧掀开车窗的帘子问:“赵娘子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我送你。”

事出紧急,赵盼儿虽然觉得两人的关系尴尬,但还是道了谢、登上了高慧的马车。

高慧在车中向赵盼儿行了半个福礼:“乳娘的事,我还没向你道歉呢,对不住啊。”

赵盼儿忙拉住高慧:“不必,那些不都是她私下做的吗……”

高慧却斩钉截铁地说:“可她也是仗着我的名义!我必须得向你道歉!如果上一回不是你来找我,我都不知道原来她一直背着我做了那么多的恶事,她还说都是为了我,为了我!可我最恨别人骗我,她难道不知道吗?”

见高慧情绪激动,赵盼儿下意识地握住了她手轻轻安抚。

“不光是她,还有欧阳旭,你瞧!”高慧一边继续说着,一边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塞给赵盼儿,“这是他写给我的书信,字里行间,都说着山盟海誓,说在他在西京怎么的凄苦悲凉,难道他当真以为我是傻子,想骗我一辈子吗?”

赵盼儿匆匆一看,眼眶不禁一酸:“这样的信,他当初上京赶考途中,也给我写过一些。”

高慧冷笑了几声:“爹说得对,他就是因为害怕你告发他的丑事,这才弄巧成拙,被赶去西京做了个道士官,现在又想着哄骗我悄悄跑去西京与他私奔,弄个木已成舟,逼我爹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这门亲事,再调他回京!你和我当初都瞎了眼,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一头毒蛇?”

赵盼儿虽然早与欧阳旭恩断义绝,却总觉得自己当初认识的欧阳并不是现在的样子,她不由唏嘘道:“或许他以前并不是,只是被这东京的繁华迷花了眼,阴差阳错,这才变成如今这种面目可憎的样子。”

“管他什么原因,我知道,胆敢欺瞒我的人,就得付出代价!”高慧银牙咬碎,夺过书信,将其撕成粉碎,撒在窗外。

不一会儿,高家的马车就行到了萧府附近,然而萧府后门外人头攒动,全是慕名而来的文士。赵盼儿所乘的马车被挤在人群之外,根本驶不进去。

赵盼儿与高慧道别后,急急下了马车,却难以分开紧堵着后门的人群,只得踮起脚朝门缝里张望。不久,萧府大门打开一条缝,守在府外的文士们隐约看到一个身形绰约的女子走出来,纷纷激动地喊道:“宋娘子出来了!”然而,站在前面的文士定睛一看,却见走出来的原来是张好好,他顿时失望至极,甚至毫不掩饰地抱怨:“怎么是她!”

张好好面色一沉,不快地走下台阶,分开堵在门口的众人。

人群中,有人没眼力地问:“张娘子,宋娘子什么时候出来?”

张好好没好气地大声答道:“不知道!”说罢,便快步上登了来接自己的马车。

不一会儿,又有几个女子从后门走出,众文人涌动争先,把赵盼儿又挤在了外面。

门内,几个歌伎拥着宋引章挤在门缝边,透着那一道小小的缝隙看着外面涌动的文人们。

宋引章看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群,心中惊慌不已:“这么多人,我怎么回得去啊?”

“跟我来。”顾千帆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顾副使!”宋引章惊喜回首,果然看到了顾千帆。

宋引章忙跟着顾千帆走到了一个不常用的小门旁。

顾千帆停下脚步道:“这里是西侧门,从这边出去,人会少些。我已经让人通知你姐姐,马车在外面会等着你。”

宋引章见顾千帆要走,鼓起勇气道:“顾副使!刚才,谢谢你。”

顾千帆闻言,也客客气气地答谢了一句:“我也要谢你在众人面前维护我。只是以后,不管是为了谁,那种得罪人的话,都一定不要再说了。”

“嗯!”宋引章又是感动又是羞怯地点了点头。

顾千帆催促道:“赶紧回去吧,过一阵子,我再去茶坊看你们。”

宋引章心中洋溢起了难以言喻的幸福,她轻轻地“嗯”了一声,听话地从忠叔打开小门走了出去。

顾千帆转而问向忠叔:“宴席什么时候会散?”

忠叔躬身答道:“大约就这小半个时辰了。”

顾千帆看了看日渐西沉的天色,语气淡淡地说:“请转告萧相公,就说我先告辞了。”

忠叔深知倘若顾千帆此时离开,必会扫了萧相公的兴,他急忙阻止道:“顾副使请留步!我家相公刚才特意吩咐,说适才寿宴上多亏你从中冲折,旋切鱼脍免了尴尬,待会儿散席,还想请你留下小酌呢。”

顾千帆却只是讥讽一笑:“不必了,还是请先忙着教训儿子的正事吧。”

忠叔面露尴尬,不敢再拦阻。

顾千帆想到什么,又补充道:“对了,刚才那位宋引章,只是盼儿的闺中密友,我不过是受盼儿所托,才对她关照一二。所以,请萧相公多省省功夫,不必再派人去探查她的底细了。”

忠叔没想到顾千帆连这件事都料中了,只得应了下来,任由顾千帆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开。

早先离开的张好好很快就回到了双喜楼,一下马车,就怒气冲冲地朝画舫的方向走去。

张好好的侍女掐好时间,站在甲板上等候,见张好好上船,连忙迎上:“好好姐回来了?今天怎么样,想必又是满堂彩了吧?”

“闭嘴!”张好好没好气地甩开侍女进了船舱,却见池衙内正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拿着小木棍逗鸟。

张好好掩着耳朵走进来,不耐烦地说:“行了,唱什么唱,真难听!”

池衙内虽然早习惯了张好好的骄纵,但她今日的脾气显然又上了一层楼,他惊讶地问:“唷,这是怎么了,今天受了什么气,怎么冲着我来发了?”

张好好负气坐在榻上,不肯说话。

池衙内想了想,试探地问道:“今儿在萧家演砸了?”

张好好气得一拍榻沿:“你才演砸了呢!我张好好什么时候演砸过!”

“没演砸,那你冲我发什么火啊?”池衙内绞尽脑汁,又想了想道,“路上又遇到哪个不长眼的小痞子了?跟我说,我去教训他!”

张好好张嘴欲言,半晌却泄了气:“得了吧,你得罪得起吗?”

池衙内听了只觉不快,终究是忍了下来,好言哄劝道:“得罪不起,咱们就想点快活的事呗。来,看看这只鹩哥儿,我花了三十贯才买的,唱起曲子来,和你一样好听。”

张好好一下子火从心头起,瞪大了眼:“你拿我当鹩哥儿?”她劈手夺下池衙内手中的鸟笼,转身就往窗外扔去。

一见张好好扔鸟,池衙内急了:“你疯了吧?”

池衙内怒瞪着张好好,可张好好却肆无忌惮地回瞪回去。池衙内差点气背过气,他跑到甲板上,纵身一跳。画舫上的一众婢女小厮瞠目结舌地奔到栏杆前,向水中望去。

池衙内在河中奋力地游着,捞起落水的鸟笼,好在鸟没事,依然扑棱着翅膀,他大松了一口气,捧着鸟游了回去。几名手下忙将池衙内拉了上来。

池衙内衣湿尽湿,不开心地看着张好好:“你冲我发什么脾气?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买到的玉嘴,三十贯钱呢!”

张好好气得浑身发抖,不敢置信地问:“你就为了三十贯钱吼我?”

池衙内感觉自己和那玉嘴在张好好心中都是一样的地位,他心寒地说:“除了钱,那还是条命!我为了哄你开心好不容易买来的,你就这么不珍惜?”

张好好素来是被池衙内供着的,她怎会想到池衙内非但不哄她,还来质问她。她立刻拉下脸道:“谁稀罕一只破鸟了?我明明跟你说只想要对蛐蛐,你就拿这个来糊弄我,还有脸说?”

池衙内脸色一下变了:“蛐蛐跑了,我弄只更好更贵的鸟,怎么叫糊弄你?你有没有良心?”

张好好不甘示弱地跺了跺脚:“没良心的是你!萧府外头那么多人,苏十三娘、周小小她们都有人来接,你呢,有空在这儿逗鸟玩,就没想着来接我!”

池衙内无端背上一口大锅,顿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你别胡搅蛮缠啊,明明是以前你嫌弃我是个生意人,说听你唱曲儿的都是什么些鬼文人雅客,才不许我接,只让我派手下去的!”

张好好不知该如何反驳,但还是红着脸嘴硬道:“我不管,反正,你今天就是没接我,就是让我丢了脸!哼,还什么蛐蛐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被人家当了冤大头,臊得厉害才没敢拿给我!”

池衙内被触到痛处,也恼了起来:“谁冤大头了?谁臊了?你今儿没吃错药吧?!自个儿演砸了,冲我发邪火!”

张好好又一拍榻沿:“老娘没演砸!”

池衙内怒不择言地说道:“你也知道自个儿老了啊!没演砸,啊,我懂了,那就是使尽浑身解数,结果还是被别人比下去了呗?哎,不会就是宋引章吧?被我说中了吧!哈!我早就跟你说过别跟那三个丧门星来往,你偏不听!”

张好好被池衙内直接击中命门,险些流出泪来,可她愣是咬唇强行把泪忍了回去。

见张好好咬唇难以反驳,池衙内越发得了意:“你也是蠢,前阵子人家都捧着你,你就真当自己是仙女儿下凡,黄莺儿转世啦?三两天才练一回嗓子,那姓宋的傻丫头天份比你高,长得又比你好看,还比你用功……”

张好好瞬间爆发了,她拿起手边的东西向池衙内砸去:“有本事你再说一次!”

池衙内积压依旧的憋屈,都在此刻发泄出来:“说了又怎么的!论才论貌论年纪,你都比不过那个宋引章!”

张好好一个耳光打了过去:“早知道你今天这样对我,当初我就不该听了你的甜言蜜语跟了你!”

“你再说一次。”池衙内的语气冷静得可怕:

张好好有些害怕,但仍然梗着脖子说:“说就说,难道我怕你不成!我,张好好,后悔跟了你!听清楚了吗?”

池衙内点点头,表情似笑似哭:“行,原本跟你好,就图个你情我愿。你现在厌了,那我走就是。”

“马上给老子靠岸!”池衙内对手下大吼,看也不看张好好一眼,扭头就走。

张好好素来把池衙内当成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出气筒,没想到他这次竟然真的敢走,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愕在当地,半晌气恼地往他背影砸了一个杯子。

临上岸前,池衙内回头看了画舫最后一眼,见张好好根本没有在窗边挽留的迹象,便就此拂袖而去。

另一边,宋引章正抱着琵琶焦急地向巷口张望,突然,一帮文人远远出现,齐齐喊着她的名字,潮水般地向宋引章涌来。

宋引章害怕地转头就跑。这时,码头边一艘小船上的船夫朝她招了招手。宋引章不疑有他,想当然地认为这一定是赵盼儿来接她的船,连忙提起裙子逃也似的上了船。追赶不及的文士们只能遗憾地看着小船驶离岸边。

船上,宋引章坐下好一会儿后仍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

沈如琢背着手悄声走到宋引章身后,附身在她耳边道:“喝口茶,定定神?”

宋引章被吓了一跳,慌乱地问:“怎么是你?盼儿姐呢?”

沈如琢站直身子,笑吟吟地说:“我是收到教坊使报信,才赶着来英雄救美的,哪知道赵娘子在何处?”

宋引章掀帘往外看去,只见岸上赵盼儿正四处张望,她急急跑出舱外,朝船夫大喊:“快停船,放我下去!”

沈如琢拦住宋引章,将她按回椅子上,自己则坐在她对面。他蹙眉看着宋引章说:“你确信要现在下去?我保证,你只要落到那帮文士手里,三个时辰之内肯定回不了家。到时候弄得狼狈不堪,就不怕堕了柯相赠给你的‘风骨’两字美名?”

宋引章明显犹豫了,将怀中紧抱着的琵琶放了下去。

“我好心送你回家,你倒嫌弃我。”沈如琢拉过宋引章的手,抚上自己心口,“你摸摸,我的心好痛。”

宋引章忙摔开他的手,羞愤地说:“你庄重些。”

沈如琢面色微沉,往车壁上一倚:“哟,前天还跟着我把酒共饮,今儿一朝成名,就要我庄重了?宋娘子真是无情。”

宋引章忙摇头:“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刚才被吓怕了。”

沈如琢又重新靠近宋引章,猫捉耗子似的戏弄道:“那你并不是想疏远我?”

宋引章一下被沈如琢身上的气息包裹,她有些瑟缩,连忙点头:“当然。”

沈如琢的嘴角带上了势在必得的笑容:“那好,不过你伤了我的心,得赔罪。”

宋引章愣了愣:“你想怎么赔?要不我也给你弹支曲子吧?就是刚才柯相夸的那一首。”

沈如琢伸手按住了宋引章要去拿琵琶的手。

宋引章有些意外:“你不想听?”

沈如琢的神情突然变得极为认真,他灼灼地凝视着宋引章的双眼:“不,我想听,但我想以后长长久久,随时随地的听。”

宋引章固然迟钝,但也听出了沈如琢的言外之意,不由得心下愕然。

沈如琢反手握紧宋引章的手,佯做深情地说:“引章,有句话,我藏在心里很久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般楚楚可怜,才华横溢的小娘子。你是珍珠玉璧,不该堕于泥淖市井之中,往后,让我来照顾你,呵护你,好不好?”

宋引章震惊地看着沈如琢,原来她之前觉得沈如琢待她好并不是自作多情,她不确定自己对沈如琢是什么样的态度,可沈如琢此前那句“就连脱籍,也不是什么难事”又实在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但顾副使也多次施救于她,难道他也对她有意?

沈如琢见宋引章不语,表情有些受伤:“怎么,你不愿意?”

宋引章慢慢地抽出手,点头又摇头,她深吸了一口气道:“不,不是。我现在脑子乱得很,能容我想一想,过些日子回答你吗?”

而沈如琢非但不气馁,反而信心十足地说:“当然。我都等了你这么久了,又何必急于一时?不过我相信,你终究还是会答应我的。”

宋引章不知道沈如琢为何敢如此笃定,一脸迷茫地问:“为什么?”

沈如琢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仿佛宋引章问了什么愚蠢的问题:“因为你已经名扬东京了啊?柯相亲口夸过的有士大风风骨的宋娘子,怎么能为了几百文茶钱,在茶坊里对着一帮酸腐文人卖唱?”

宋引章想到那样的画面,不禁浑身一震。

沈如琢用那双天生含情的桃花目定定地凝视着宋引章:“而吾,愿造玉楼,将卿藏之。”

宋引章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她连忙垂眸,却发觉两人的手虽然分开,但指尖仍然挨得极近,她连忙把目光移向别处。

宴席散后,萧钦言正在大门外与一众宾客道别。众人言笑晏晏,虽然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无比虚伪,但经过多年的官场浸**,在这样的场合下,大家反而觉得更加得心应手。

萧钦言笑着对柯政拱了拱手:“柯公,请恕萧某不远送了,此后山长水远,您可要务必珍重。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千万别一不小心着了风寒,让官家和我们担心啊。”

柯政连基本的客套都不屑,冷傲地说:“放心,老夫生平未做亏心事,上不惧鬼神,下不惧病疾。等到官家清醒过来,不再为奸臣所媚,早日远妖后、立太子,老夫自然还要回京效力。”

萧钦言脸上笑容不变:“哦,如此,那就恭候了。”

柯政冷哼一声,转身上了马车。

跟随在柯政身后的齐牧也朝萧钦言一拱手:“明早朝会过后,萧相公就要正式正位首相,到时还请多多指教。”

萧钦言忙摆手道:“不敢。柯公走后,齐公就是朝中清流领袖。萧某只盼着您少找些麻烦,就感激不尽了。要不然,大家同朝为臣,我睡不好,齐公也肯定夜夜难眠,你说呢?”

齐牧一怔,随即放声干笑。萧钦言附和地笑了起,两人笑完,各自皮笑肉不笑地一拱手分开。

齐牧一进车厢,却发现顾千帆竟然坐在车内。他先是一愕,旋即笑道:“我说刚才怎么找不到你,原来你竟在此处。”

顾千帆朝齐牧躬身一礼:“越显眼的地方就越安全,萧府人多眼杂,自然是这里最好。现在您可以跟我说说那帽妖犯人的事了吗?您为何要授意殿前司的人将他带走?”

齐牧早知道顾千帆会问,只是平静地答道:“因为他身后的主使,是安国公。”

顾千帆面色瞬间一凝,当初太祖驾崩,民间谣传,太祖本欲传位于亲子楚王,而非皇弟太宗,而这安国公便是楚王之孙。

齐牧见顾千帆表情凝重,便知道他理解了自己的意思。他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也相信坊间那些物议,觉得帽妖是冲着萧钦言去的?错,那是安国公的一石二鸟之计,官家这一年御体欠安,又迟迟未立太子,难免就有人起了他心。得位不正,妖孽作乱,便是现成的理由。我不让你继续审那人犯,并非是想殿前司的人抢功,是为了保护你。毕竟古来夺嫡之事,牵涉进去的官员有几个能善了?”

顾千帆眸光一闪,但依旧恭敬回道:“多谢您回护之意。”

见顾千帆如此,齐牧终于面露欣慰:“回头我再派人来一次,至于那个人犯——”

顾千帆识趣地在齐牧拉长尾音的同时接道:“我会对外说他熬刑不过,已经嚼舌身亡。”

齐牧满意地点点头:“很好。总之帽妖案这事,你这边就到此为止吧。其余的,自有殿前司的人去处置。”

“是。”顾千帆迟疑片刻,深吸了一口气道,“但是小侄还想有一事不解。上回我送上雷敬的罪状,您说很快就会奏请官家处置于他。可如今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小侄却依然没有听到朝中有任何的动静,甚至,听您令行事的殿前司的人还和雷敬有金钱往来……”

“你在怀疑我?”齐牧面色一沉,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阴冷。

尽管顾千帆一直恭敬地半低着头,但他还是感受到了齐牧威压的气场,他忙道:“小侄不敢。”

齐牧有些不耐地说道:“老夫早就说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偏要扯着和雷敬的私下恩怨不放!好,老夫就索性跟你交个底,清流一派决定暂时不与雷敬为敌,而是与他合作,毕竟官家对他颇为信任,几次流露出要将他调作入内侍省主官之意。若山陵突崩,皇后把握宫中,我们清流必须要在里面有个内应。”

顾千帆不禁脱口而出:“可是若是这样,清流行事又和萧钦言有何区别?”

齐牧大怒,一拍车辕道:“你放肆!”

顾千帆的眼中一瞬间现出极为受伤的神情。

齐牧赶紧放柔了语气道:“想要合纵连横,就得有所舍弃,你为官多年,这道理你不会不懂。你以为我想与奸宦同流?不过是为了社稷着想,不得已而为之!正如你今天不也为了保护那位宋娘子,而给萧钦言那厮献鱼脍吗?皇城司是天子耳目,你却当场讨好于他,难道不怕被视为奸臣一党?老夫知道你是好心助人,刚才可曾说过你一个字?”

顾千帆素来将齐牧看作自己的父辈,见齐牧如此,有些歉疚地解释道:“小侄刚才行事不周,那宋娘子是我未过门娘子的亲戚……”

齐牧不想听顾千帆的解释,打断他道:“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当初我特意招揽你,就是看中了顾家三代的清明风骨,皇城司司职重要,萧钦言此人老奸巨猾,以后必然会借着今天日之事和你套交情。你自己心里要有一杆秤,万不可心存侥幸,受他蛊惑,真把他当成了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辈。”

顾千帆立刻正色道:“是。”

齐牧想了想,又道:“不过,他若与你交接,你倒是可以去去。他回京不久,必然要在臣中罗织势力,如果你能探听到一些他们后党与皇后谋逆的秘辛,更是再好不过。”

顾千帆心情复杂地颔首:“千帆自当尽力。”

齐牧刚满意地点了点头,可他又突然想起什么,皱眉道:“你说那宋氏是你未婚妻的亲戚?官宦人家的小娘子,怎会和教坊的乐伎扯上关系?”

顾千帆一愣,齐牧显然是想当然地把他要成亲的对象当成了官宦之后,他忙解释道:“赵氏是清白良民,目前在马行街那边以经营茶肆为生。”

“什么?她是个商妇!”齐牧神色大震,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不堪入耳的事情。

顾千帆没想到齐牧的反应会如此之大,他有些错愕地说:“赵氏于下官有救命之恩,下官也从不把官民之别放在眼中。若是您为难,觉得替我向商妇提亲有损您的清名……”

齐牧有些不耐地摆了摆手:“行了,老夫不过是想考虑周详得一点,你怎么就一口一个下官了?不过千帆,你还记得你当初的愿望是什么吗?”

顾千帆不假思索地答:“小侄想升上五品为母亲请封诰命。”

齐牧别有深意地看着顾千帆道:“那之后呢?如果你很快就愿望达成,未来几十年宦海生涯,你想做什么?”

顾千帆一时间竟然被问住了。

齐牧叹息道:“连你自己都忘了吧?那会儿你跟我说过,其实你并不喜欢舞刀弄剑的生涯,到那时,你想重新转回文官,寻一清要之职,好好整理顾氏百年以来的文集。”

顾千帆点点头,恍然道:“对,那正是小侄一生所向。”

齐牧负手看着顾千帆,慢悠悠地开口道:“可你若娶赵氏为妻,此生就绝无可能做成清要文官。”

齐牧将顾千帆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他摇着头解释道:“你初为文官时资历尚浅,不清楚个中的门道。朝中的确并未有律令禁止官商为婚,但是这样做的,只有世人眼中不知礼仪的武官。你若由武转文,五品已是高职,妻室若曾为当垆女,言官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到那时,一个婚宦失类的恶名背上,别说官职,你连你娘的诰命都保不住。千帆,你真的想好了吗?”

顾千帆的眼眸瞬间收缩,车外下起了淅淅沥沥小雨,方才还灿若正午的天光瞬间阴沉下来,顾千帆的心情也同这天色一齐暗淡了下去。顾千帆在一条僻静无人的小路上下了车。此时,一直远远驱车跟随在后的陈廉忙驾车赶来,然而顾千帆注视着齐牧马车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作。

陈廉小心观察着顾千帆的脸色,担心地问:“有什么不对吗?”

顾千帆没有回答,上车后,若无其事地吩咐道:“晚一点,报个暴亡上去,就说帽妖案的那个嫌犯,已咬舌自尽。把人交给来要他的人。”

“是。”陈廉大松了一口气,纵身上马驱车前行,“帽妖案闹这么大,殿前司是官家亲军,这么大的烫手山芋,自然是早点丢出去的好。”半天没听到顾千帆回答,陈廉小声问:“我又多嘴了?”

“没有,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顾千帆闭目靠在车上,脑海中不断回响起齐牧的话,他的手紧紧地扣住了车壁,手臂青筋虬起,心中陷入了天人交战。

突然,他脑海中灵光一闪:“停车!”

“怎么了?”陈廉吓了一跳,赶紧勒马急停。

顾千帆尽力捕捉着那一点灵感,良久,他突然惨然笑道:“为什么连我都还没来得及审问那个人犯,可他却能早早查清帽妖身后的主使,就是安国公?”

陈廉惊异地问:“谁?”

“刚才我和见面的人。”顾千帆脸上堆出一个苦笑。

陈廉不假思索地说:“那,他多半就是帽妖案真正始作俑者了呗。”

天边一道闪电亮起,雨珠一下变得密集而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