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指挥和顾千帆的目光久久对峙着,崔指挥咬牙道:“顾千帆,这儿不关你的事!”

顾千帆目带寒光,一言不发地挥剑攻上,很快就刺伤了崔指挥的手臂。

就在此时,几声怪叫传来,接着三位帽妖打扮的人从附近小船上跃了过来。

崔指挥精神一振,对援军快速吩咐:“他是皇城司的,别留活口,要不然,死的就是我们!”

顾千帆目光紧盯着一众刺客,挡在萧钦言父子身前,命他们赶紧躲进船舱。

待萧谓拉着萧钦言避入船舱后,顾千帆立刻以一敌四,与一众“帽妖”战在一起。

顾千帆先是踢落一人入水,又刺中另一人,可无奈寡不敌众,在他与另一名刺客缠斗之时,崔指挥则抓住机会攻进了船舱。

萧谓武功平平,根本无法抵挡崔指挥的攻势。萧钦言眼见自己性命危急,也无法再保持宰相风度,只能狼狈地与萧谓且战且退,不时借着舱中的摆设闪避崔指挥追杀。

船已顺流漂到两岸较为繁华的河道,萧谓趁机朝岸边大声呼救。岸上百姓看到了船上的打斗,开始惊慌地奔走相告。

一番恶斗后,顾千帆奋力解决了最后那名刺客,折身进舱,此时崔指挥正挥锤击向欲推开萧钦言的萧谓。眼见流星锤即将触及萧谓的喉头,顾千帆一剑击来,**开了崔指挥之锤。萧谓堪堪死里逃生。

但那流星锤之力何等巨大?顾千帆手中之剑当即脱手,飞入河中。

崔指挥暗喜猛攻,不料顾千帆竟兔起鹘落般引得他出了船舱,趁着他再度发起进攻之时,一脚踢歪了流星锤的方向。连接流星锤的铁链在船柱上绕了一圈,竟然反过来正正击中了崔指挥的面门!

顾千帆和身扑上,紧紧勒住崔指挥脖上的铁链,崔指挥正挣扎不休,之前被顾千帆踢入水中的刺客却突然从河底窜出,仗剑刺向毫无防备的萧钦言!

电光火石之间,双手正紧拉铁链的顾千帆来不及多想,便已经抢上前去,硬生生用身体替萧钦言挡了此剑。

目睹了这一切的萧谓忍不住惊呼:“顾千帆!”

与此同时,赵盼儿正挽着篮子心事重重地走在道路上,浑然没有注意到众多百姓正拥挤在河岸边。突然,她听到了萧谓的那声惊呼,她愣了一瞬,随即奔向河边。

画舫之上,顾千帆一边忍痛用肌肉紧紧嵌住了刺客之剑,一边双手猛然用力,崔指挥颈骨瞬间折断,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

余下的那名刺客见识到顾千帆的掌力,惊骇地弃剑欲跳船逃。顾千帆折断刺入自己肋骨间的剑刃,奋力掷出。

断剑没入刺客背心,那人踉跄几步,跌入水中。

顾千帆反手扶住船帮,眼前已经是一片光晕虚浮,他似乎看见了萧谓正瘫软在船边,大声叫着救命,似乎又看见了萧钦言焦急地扶起自己,正说着什么,随即,他便晕了过去。

萧钦言抚着顾千帆痛呼,萧谓也脱口喊出了一声“大哥”。

赵盼儿挤到河边的时,听到正是萧钦言的那声惨呼,随即,在两岸房屋通明的灯火中,她看到了萧钦言怀中顾千帆那张苍白的脸。

赵盼儿内心震动,但根本来不及惊慌,身体便已自觉地作了反应——她飞快地从旁边的拴绳的船柱上解下绳子,扔向画舫。

萧谓被绳子砸中,以为刺客又卷土重来,顿时惊慌不已。

赵盼儿厉声叫道:“抓稳绳子!”

萧谓不由自主地听从了她的命令,赵盼儿奋力拉绳,画舫渐渐靠向岸边,周围百姓此时也明白过来,连忙相助。

众人齐心协力,不一会儿画舫便被拉到了码头边。

赵盼儿跳上船头,跌跌撞撞地就去查看昏迷的顾千帆。

萧钦言冷不防被她推到一边,他没想到还有人敢对自己如此无礼,心中着实吃了一惊。

赵盼儿伸手一探,发现顾千帆尚有鼻息,这才心中稍定。随即,她毫不迟疑地探向顾千帆怀中,摸出一支报信的烟花,在船帮上一擦,一道烟花便直冲天际。

萧钦言见她动作熟练,不禁问道:“你是皇城司的人?”

赵盼儿无暇回答,迅速察看顾千帆伤势后,摸出手绢包住断剑剑刃就要往外拔。

萧钦言和萧谓知道一旦拔出断剑,顾千帆就会失血过多而死,同时道:“不行!”

赵盼儿尽可能简短地说:“剑上有毒。”言毕,她果断地拔出顾千帆身上的断剑。

伤口处的黑血如泉水一般涌出,溅上了赵盼儿的脸庞。赵盼儿心如刀割,却咬牙用力挤压着伤口。

萧谓实在看不下去了,阻拦道:“别挤了,再挤他就要死了!”

赵盼儿一言不发,仍然用力挤压着。饶是萧钦言,看着这一地的鲜血,也禁不住颤抖起来。好在不久之后,顾千帆伤口流出的鲜血便变成了红色。

赵盼儿对萧氏父子喝道:“过来帮忙!”

萧谓父子忙上前帮着赵盼儿按紧挤压住顾千帆的伤口。赵盼儿抓起篮子中的陶罐,将一罐蜂蜜倒在顾千帆的伤口上,伤口被蜂蜜糊住,顿时不再流血。

萧钦言闻到了蜂蜜的味道,疑惑道:“蜂蜜?”

赵盼儿暗自庆幸刚才自己临时起意买了罐蜂蜜,急促地说:“对,用这个止血,比金创药好。”她麻利地撕下自己衫裙,熟练地为顾千帆包扎。等到她包扎完毕,岸上陈廉执着火把也已赶来,见此情状,忙下令手下上船。

赵盼儿帮助他们用担架抬起顾千帆后,扶着船身,才好不容易站立起来,由于蹲得太久,她眼前一黑,险些跌倒。

萧钦言分明看到了她眼中的泪珠,难掩诧异地看着她下了船。

陈廉接住从船上跃下的赵盼儿,惊讶地问:“盼儿姐,你怎么会在这儿?”

萧钦言远远听到这句“盼儿姐”不由一惊,原来这就是顾千帆口中的赵盼儿,他不禁驻足多看了几眼这个未来的儿媳。

赵盼儿无暇回答陈廉的问题,镇静而虚弱地说道:“还没断气,伤在左肋,深约四寸,有毒,我已经尽量挤出来了,赶紧送去大夫那里。”

“你放心!”陈廉看了看萧钦言,犹豫道,“盼儿姐,这件事……”

赵盼儿不等陈廉说完便道:“我刚才什么都没有看到,一会儿我会自己回去。可无论他是死是活,明天你都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在茶坊一直等着!”

陈廉郑重点头,转头奔开,一边指挥着手下运送顾千帆离开,一面让人驱赶着围观百姓。

待顾千帆被抬上马车,赵盼儿追着马车跑了好几步,这才不甘地停下脚步。她浑身的力气宛如被抽干一般,只能倚在柳树上微微喘气。突然,她感觉到了什么,便抬眼望去,眼神却正与远处刚训斥完一帮官兵的萧钦言碰在了一起。

萧钦言脸上急怒之情未去,审视地看了一眼赵盼儿后微微颔首。

赵盼儿微福了一下身子,却发现火光之中,萧钦言腰间的金鱼袋闪了一闪。赵盼儿这才意识到眼前的中年男子竟然位居三品以上,正在她惊愕之际,萧钦言已经由士兵保护着上了马车。

皇城司一个官员打扮的男子立刻招呼手下跟上萧钦言的马车:“快,跟上萧相公!”另一边,陈廉也指挥着众人离开了。

一瞬间,除了远处码头边那条空****的画舫,刚才热闹的岸边竟突然安静了下来,整条街道上就只剩下了赵盼儿一人。赵盼儿伸出手,抚摸着画舫上的剑痕与血迹,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她顺着剑痕慢慢蹲下捂脸痛哭,声音宛如受伤的小兽。良久,她才抹干自己的眼泪,用河水洗干手上的血迹,挽好散乱的头发,再拾起刚才画舫上的篮子,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回码头。

赵盼儿喃喃道:“赵盼儿,记住,你刚才什么都没有看到。”她轻轻地推了推脸颊,很快,一抹坚强的微笑又出现在了她的脸上。

赵盼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桂花巷小院,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微笑着应答完孙三娘和葛招娣问她怎么回来晚了的问题。待她终于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几乎脱力地坐了下去,用微微颤抖的手端起了铜盆,把还沾着血的手浸在了冰凉的水里。

门开了,宋引章期期艾艾地进来,说了些什么,赵盼儿还那样微笑着,不时点头应和。宋引章又说些什么,赵盼儿都点着头,宋引章似是有些不满,又说了些什么,但赵盼儿也只是机械地笑着点头。

宋引章不开心了,提高声音道:“盼儿姐!”

赵盼儿终于回过神来,似乎有些惊异宋引章还没有走:“你还有什么事?”

宋引章见赵盼儿频频走神,忍不住埋怨道:“我就求一件事,你为什么老是嗯呀啊的敷衍我?之前的事情,我不都已经跟你认过错了吗?”

赵盼儿一瞬间觉得无比疲累,她无力地说:“到底什么事,你再说一次吧。”

宋引章有些扭捏地摆弄起了袖口的布料:“那天在相府,多亏顾副使护着我,我才没得罪各位官人。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想设宴请顾副使小酌几杯,也算是一番心意。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他,你能不能帮我问问陈廉?”

赵盼儿面无表情地答道:“不用问了,顾千帆最近都没空。”

宋引章以为赵盼儿在敷衍自己,神情愈发不悦:“为什么?你怎么知道他没空?”

赵盼儿心情本已处在谷底,听到宋引章又一次提到顾千帆更是雪上加霜,她的语气忍不住加重了许多:“我就是知道!”

宋引章被吓了一跳,这么多年以来,赵盼儿还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如此重的话,一瞬间,委屈涌上她的心头,宋引章捂着脸,奔了出去。赵盼儿心知不妥,但沉重地无力感牢牢地将她禁锢在了原地。

不一会儿,孙三娘踌躇地在赵盼儿半开的房门上敲了敲门,赵盼儿半天才反应过来,苦笑着说:“别问了,什么事都没有,我只是有点累。”她缓缓地走到床边躺下。但床帷上的鲜红的流苏突然映入她的眼帘,又让她想起了顾千帆伤口不断地涌出鲜血。

赵盼儿猛地闭上了双眼,低声道:“我要睡了,到明天,一切都会变好的。一定会。”

孙三娘沉默地走了过来,替赵盼儿吹熄了蜡烛,又取过薄被,替她盖上,最后轻声离开房间,替她关上的门。

赵盼儿闭上眼,眼前又是顾千帆满身是血的身影,一行清泪顺着她的眼角流下,无声地濡湿了枕席。

皇城司南衙内,陈廉将大夫引进一间暗室,取下了盖在顾千帆身上的薄被。

大夫看着被鲜血染红了一半身体的顾千帆,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流了这么多血,只怕……”大夫重重地摇了摇头。

这时,雷敬匆匆赶到,用极其严厉的语气恐吓道:“一定要救活顾副使,这是萧相公的严令,要不然,你也别想活着走出皇城司!”

大夫本来就对皇城司极为惧怕,听了雷敬的话,他正在拆绷带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突然,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手臂——顾千帆竟然缓缓张开了眼睛,虚弱地开口:“生死自有天命,与大夫无关。”

雷敬马上应和道:“也对也对,总之,你用心治,好好治!只要能保住顾副使,非但皇城司要赏你,连萧相公、甚至官家,也有重赏!”

大夫连忙继续拆开伤口,保证道:“是,是!一定尽心!”

顾千帆颤抖着示意陈廉靠近:“去告诉萧相公,说我醒了,再,带一句话……”

大夫闻言一凛,忙和雷敬站远了一些。

顾千帆附耳给陈廉说了些什么,站在一旁的雷敬竖着耳朵偷听,结果什么都没听到。

听了顾千帆的吩咐,陈廉先是一愣,旋即严肃地应道:“是。”

顾千帆听到了陈廉的应答,蓦然松开手,重新陷入昏迷。

大夫见状,连忙上前,用银针急救:“包扎不错,止血清毒也算及时,下官这就上最好的解毒药金创散。只要能熬过今晚,顾使尊自然吉人天相!”

陈廉抹了一把眼角的泪,向雷敬一礼,匆匆出了房间。

雷敬看着大夫给顾千帆治疗,皱起了眉,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喃喃道:“可要是熬不过今晚呢……看刚才萧钦言那副要吃人的样子……难啊,难啊……不管了,先去上札子弹劾殿前司!”

而陈廉离开南衙后,并没有去萧府,而是换上夜行衣,朝齐牧宅邸的方向潜行而去,他的身影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

清晨,桂花巷小院的门被推开,仍然带着昨晚的微笑的赵盼儿挽着篮子走了出来。

孙三娘追上来劝阻道:“盼儿!我看你根本就没睡好,要不今天就别去茶坊了吧?”

赵盼儿摇了摇头,平静地说:“没事,就算天塌下来,生意还是继续要做的。”

孙三娘忧心地正想再说什么,葛招娣也追了出来,慌里慌张地说:“盼儿姐,引章姐说她不舒服,今天不去茶坊弹琵琶了。”

赵盼儿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宋引章房间的窗户,最终只是说:“随她去吧。”

骄阳如火,知了不停地鸣叫着,茶坊内依旧挤满了客人,每个人都热得汗流浃背。客人们不断询问孙三娘和赵盼儿,得知宋娘子不在,尽皆面现失望。

袁屯田是专门为了听曲子来的,他有些郁闷地问:“宋娘子以前不是天天都来的吗?今天怎么就突然不来了?”

赵盼儿有些走神,机械地回道:“她不舒服……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

浊石先生体胖,天一热比谁都难受,他在一旁飞快地扇着扇子道:“这天气也太热了,我光坐这都喘不上气来!来碗蜜豆冰沙。”

正忙得不可开交的葛招娣赶紧应道:“好咧,马上就来!”

她匆匆跑向后厨,一会又奔了出来,小声对赵盼儿说:“所有的冰都用完了。”

赵盼儿随口答道:“去巷口王家再买些。”

葛招娣无奈地说:“今天早上我就去问过,他们说全卖光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补货。”

赵盼儿揉了揉太阳穴道:“那我现在去王家看看。陈廉要是来了,又或者送了什么信来,你马上过来告诉我。”说完,她又对浊石先生福了一福:“各位稍等,冰很快就来。”

看着赵盼儿魂不守舍的样子,葛招娣终于忍不住问孙三娘:“盼儿姐这是怎么了?”

孙三娘担心地看着赵盼儿离去的背影,叹息道:“她不肯说,咱们就别问了。”

已经汗透衣衫的浊石先生实在扛不住了,起身道:“不行了,天这么热,宋娘子不在,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我还是先回去吧,明日再说。”

袁屯田也点头附和,摸出铜钱放在桌上离开。一时间,不少人纷纷跟随。孙三娘和葛招娣只得一边赔不是一边相送,不一会儿,茶坊里的人竟然走了一大半。

一炷香的功夫过后,赵盼儿没精打采地回到了茶坊。她带回来的消息令孙三娘和葛招娣都大吃一惊,原来,这一次在背后捣乱的又是老对头池衙内,他是东京各大冰行的行头,放话不许让任何一家冰铺将冰卖给半遮面。

孙三娘急了:“那现在咱们怎么办?”

赵盼儿脸带倦色,声音有些中气不足:“见招拆招吧。我们跟池衙内的梁子又不是第一天结下的。我会去问问他的手下,或者再去找找张好好,看看有没有办法转寰。”

孙三娘有些担心地问:“那你现在就要去?”

赵盼儿摇了摇头:“我在等一个消息,不能离开马行街。”她看了看只剩下几个茶客的茶坊,又道:“天气这么热,要不你和招娣先回家吧,这儿有我盯着就行。顺便再看看引章吃过饭没有,她向来苦夏,我怕……算了,她现在未必想跟我们说话。”

孙三娘给葛招娣使了个眼色,两人都没再多言,收拾好东西就一起离开茶坊,给赵盼儿留下一个独处的空间。

路上,葛招娣担心地回望着茶坊:“东京的夏天要是没有冰,生意很难做啊。盼儿姐还张罗着要开酒楼呢,可这一关要是过不了,咱们就什么都别想了。”

孙三娘虽也犯愁,但毕竟以前经历过更大的风浪,因此心态比葛招娣要更加稳固:“肯定能过得了。比这回更难的情形,以前又不是没有。酒楼在找,冰也在找,大冰行不肯卖我们冰,那就咱们试着问问小的。对了,你不是在码头那边认识挺多人的吗?能不能帮着打听一下。”

葛招娣点了点头:“嗯,我这就去,听说凡山那边有几户小冰窖,你先给我点钱,那边要有冰,我顺手就买了。”

孙三娘忙摸出钱袋来给她,葛招娣拿着钱,飞也似的跑开了。

孙三娘继续往前行走,却被远处弹来的一记石子击中了额头。

孙三娘痛呼一声,放眼望去,只见前边不远的书院门口,杜长风也正一边捂着脸,一边狼狈地捡着散落一地的书本。而书院墙头上骑着几名学生,正一边用弹弓打他,一边嘻嘻哈哈地嘲笑,为首的又是孙理和胡彦。

孙三娘捂着头怒吼一声:“哪家的小兔崽子,这么胆大包天!”

墙头的少年们被吓了一跳,立刻作鸟兽散。

孙三娘冲到书院门口,一把拉起杜长风,接着飞快地捡起地上的书本塞在杜长风手中,她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埋怨道:“你那琉璃片子呢?又摔没了?”

杜长风听出孙三娘的声音,忙从怀里摸出眼镜:“没摔,我往常都是进了书院才拿出来的,没想到……”孙三娘打断道:“那你是木头做的吗?一帮臭小子拿弹弓射你,都不知道躲一下骂一声?上回我听陈廉说起这事还没敢信,结果今天一看,你比他说的还窝囊!”

杜长风苦笑一声道:“我是夫子,怎么能跟孩子们一般见识?不过就是些玩笑……”

“玩笑?玩笑能把我打成这样?”孙三娘一摸头上的伤处,发现已经流了血,一时更生气了,“这还有王法吗?不行,今天非收拾他们不可!”说完,她旋风一般冲进了书院。

杜长风半晌才回过神,忙追了过去:“哎,你要干吗?”

杜长风气喘吁吁地追进书院,只见孙三娘的篮子扔在地上,她本人则在院中绕圈追着孙理和胡彦跑。

书院山长闻声出来,吹胡瞪眼地质问道:“你这妇人,意欲何为?”

杜长风忙挡在孙三娘身前:“山长,你听我解释……”

孙三娘将杜长风扒拉到一边,叉着腰走到山长面前:“你是山长是吧?你的弟子打伤了我,你叫他们出来,我要找他们算账!”

山长自然知道自己那帮学生是什么德性,可京华书院的学生家里可都非富即贵,他管教不了这群学生,还不信治不了一个撒泼妇人了,便朝孙三娘呵斥道:“一派胡言,书院乃教书育人的圣贤之地,怎么会有人出手伤人?此地容不得你这无知妇人撒野,速速给老夫出去!”

孙理、胡彦领头附和:“没错,快滚出去!”

孙三娘顿时怒上心头:“就这你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护短,还配叫圣贤?想叫我滚,呸!”

她一手拎起那叫得最欢的胡彦,一边瞄准了身边的石桌,飞起一脚便踹了过去,只听“轰”的一声,那石桌便被踢倒,砸在地上断为几截!

烟尘过后,书院鸦雀无声。孙三娘冲一旁看傻了眼的书院少年们指着自己额上的小伤口:“道歉。”

之前被孙三娘拎在手里的胡彦抢先开口:“我们都是无心的,一时失手,请您不要见怪!”

孙三娘指了指杜长风:“打到我是一时失手,那打到他呢?也是一时失手?你们不是第一回 欺侮他了吧?他是你们的夫子啊,你们都不晓得尊重,难道把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胡彦下意识辩解道:“我们没欺负过他,是他自己眼神不好,看不清东西。”

孙三娘抡起巴掌就对着胡彦的屁股抽了一记:“有本事再说一遍!”

胡彦被打得哇哇乱叫,气急败坏地说:“你敢打我!我是忠勇伯府的世子!救命啊!快去报官!”

孙三娘看到胡彦,就想起傅子方淘气的样子,忍不住对着胡彦的屁股一阵**:“我管你柿子李子!去报啊!再叫,我扒了你裤子接着打!等官差看到你光着屁股被一个女人打了,我看你这辈子还怎么见人!”

胡彦顿时怕了,忙大声道:“别打了,我不报官就是!”

孙三娘作势扬了扬手:“你错了没有?”

胡彦也不是傻子,深谙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连忙求饶:“我错了!杜夫子,我不该用弹弓打你,以前也不该取笑你、不尊重你,更不该抢你的果子吃,我错了!”

孙三娘这才放开胡彦,环视着诸位学生,冷冷道:“很不服气是吗?觉得我就是仗着力气大来欺侮你们?那你们呢?难道不是仗着自己出身高门大户,仗着自己眼神好,就来欺侮杜夫子?这里可是书院啊,京城的书院。你们知道能在这读书,是多不容易的一件事吗?”

说到这里,孙三娘突然有些哽咽:“我儿子在钱塘,当初我攒了足足半年的钱,求爹爹告奶奶,才为他请到了一位在京城待过的夫子指点学问。可你们呢?守着今科的进士给你们当夫子,竟然还一点都不知道珍惜!”

一众学生们本来怕得要死,没想到孙三娘说着说着,竟然要把自己说哭了,大家又开始面面相觑。

孙三娘三两下抹掉眼角的泪,激动地说:“不是我小瞧你们,爹当官爷当官,又不是自个儿当官,凭什么就觉得高人一等!还扯什么公候伯子男,我孙三娘祖上还是大官呢,到现在还不照样杀猪卖茶!杜夫子现在是没选到官,可那又怎么着?他是凭真才实学考上的进士,以后肯定有他高升的机会!单凭着他肯容忍你们这么久的这番气度,就是宰相肚里能撑船!”

杜长风没想到自己在孙三娘眼中竟然有这么多优点,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

孙三娘又转身面向山长:“山长,我确实只是个无知妇人,可教孩子,到底是只教学问,还是要教做人,您肯定心里有数。对不对?”

山长讪然地把目光移开,不敢与孙三娘对视。

孙三娘又看了看傻站在一边的众少年:“你们啊,真和我那个孽障儿子一模一样。对你们好的,你们不知道珍惜,反而……哎,算了,你们好自为之吧。”发完了火的她仿佛泄了气一般,往书院外走去。众少年早就被她训得齐齐低下了头,见她离开,竟无一人敢去阻拦。

良久,胡彦才嚅嗫着到杜长风面前,深深一礼:“夫子,之前弟子大错特错,对不起!以后我们一定好好跟你做学问!”

杜长风欣慰地摘下叆叇,抹着眼泪道:“好,好!”他刚往后退了一步,差点被地上的篮子绊倒。

众少年忙扶住他:“夫子小心!”

杜长风却突然想起这是孙三娘落下的篮子,他连忙将差点害他摔倒的“罪魁祸首”抱在怀里,朝门外拔足狂奔,一边跑一边大叫:“孙娘子,孙娘子!你的篮子!”

孙三娘这才察觉自己身上少了点东西,停下来接过篮子:“谢了啊。”

杜长风气喘吁吁地说:“哪里是我该谢谢你。刚,刚才,多谢你仗义执言。”

不知怎的,孙三娘觉得杜长风眼下还挺可爱的,想起初次见面时,他那副“之乎者也”的讨厌模样,孙三娘忍不住调侃道:“你以前来客栈替欧阳旭当说客的时候,那张嘴不是叭叭叭叭挺利索的吗?怎么对着一帮小兔崽子,就放不出屁来了?敢情你就是个欺软怕硬的怂包啊?”

杜长风尴尬地笑道:“没错,就是个怂包。所以在官家面前才失了仪,结结巴巴地,一句话都讲不明白。”

孙三娘满腹挖苦之语都被他堵了回去,只得边走边道:“原来你知道自己的德行啊。”

杜长风跟紧她的脚步:“刚才真的谢谢你。自打我在御前出了丑,从来就没有人这么替我说过话。”

孙三娘翻了个白眼:“光嘴上说有个鬼用,想谢的话,拿钱出来啊。”

“啊?哦!”杜长风居然真找了半天,从身上摸了一吊钱塞给孙三娘,“一吊钱,够不够?我身上只有这么多了。”

孙三娘不由啼笑皆非:“你还真给啊?”她抬眼看到街边的肉铺,想起了什么,便问:“你是不是白天还能看见点,晚上就根本看不见?是不是以前都还能看见,最近几年才看不见?”

“你怎么知道?”杜长风诧异极了。

孙三娘走到肉铺那,丢下钱拎起一串猪肝扔给杜长风:“这病,我知道一个土方,拿回去吧,每天一块,连吃三十天。”

见杜长风傻愣愣地抱着那串猪肝,孙三娘又道:“放心吧,我杀了十几年的猪,吃猪肝治好的鸡视眼,没十个也有八个。”言毕,她挽着篮子留下傻站在肉铺边的杜长风径直离开。

杜长风看看手中的猪肝,又看着孙三娘渐渐远去的背影,金灿灿的阳光照在孙三娘的身上,给她的背影勾勒出了好看的金边。

杜长风仰头望着耀眼夺目的烈日,只觉得孙三娘与初夏的阳光一样热情洋溢,暖在了他的心窝。

毒辣的阳光炙烤着东京的码头,一个农妇打扮的女子下了船。

排队上跳板时,她见到前面的人挑了一箩筐红枣,吞了吞唾沫,便悄悄摸了两把装进自己的衣兜里。

农妇一边啃着红枣,一边跟码头上的搬运工打听着葛招娣的下落,问了半天也毫无进展。正在懊恼之际,她突然一错眼看见了远处正与一名小贩说话的葛招娣。

农妇本欲大喊,想了想却选择悄悄地靠近葛招娣,趁她不备之时,将她一把抓住:“葛招娣,这回我看你往哪儿跑!”

葛招娣先是一惊,很快就用劲挣扎起来。

农妇却放开声音大喊:“快来看啊,不孝女打亲娘啦!”

一时间,码头上的人都看向了葛招娣母女,甚至有好事者开始对此指指点点。

“你别叫了!”葛招娣又急又羞地挣扎着。

“我要不叫,你就又该跑了!”葛母拍着腿哭了起来,“你这没良心的死丫头啊,一家人都饿死了,你居然一个人在东京快活逍遥!可怜我十月怀胎,怎么就生你这么一个赔钱货!”

葛招娣眼看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连忙大喊了一声:“你再闹,我就不给你钱了!”

葛母一下了收了声。

葛招娣摸出钱袋来,一边敞开给母亲看,一边把她往路边带,“你只要不闹,我就给你钱!不过这些是掌柜的给我的,我只能先给你一半……”说着,她掏出钱来一枚枚地开始数。

葛母一只手还抓着葛招娣,另一手伸出去接钱往袖里揣。

葛招娣往回拉着自己的袖子:“你轻点拉我,袖子都快破了……哎呀!”她找准机会,佯做失手,钱袋一下子掉在地上。

葛母下意识地扑到地上去抢钱,等她把大半散落在地上的铜钱捡起来,却发现葛招娣早就不见了。

葛母懊悔地一拍大腿:“又被这死丫头骗了!”

另一边,葛招娣正慌不择路地跑着,边跑边回头看葛母是否有追上来,不料一头撞在了一队正在巡视的皇城司士兵身上。

被撞之人大怒,拎起葛招娣正要训斥,葛招娣见势不妙,大声道:“我是你们陈廉陈都头的朋友!”

那人一愕,犹豫了一下,放开葛招娣。葛招娣趁机飞也似的跑了。被撞之人想追,却被身后的人拦住:“别追了,这会儿南衙都是陈都头在做主,你想为点小事就得罪他吗?”

躲在街角喘着粗气的葛招娣听了这话不禁一愣——南衙竟然是陈廉在做主,难道顾副使真的出事了?

与此同时,陈廉一改平日的嬉皮笑脸,正在南衙对着排列整齐的一众手下训话:“副使平常是怎么对你们的,你们心里头自己明白,汴河里头,每一寸都要给我细细的搜!不管那个落水的刺客有气没气,都得给我找出来!”

“是!”众皇城司领命后,迅速散开,不一会儿南衙就彻底安静下来。

陈廉见廊下又有个陌生的大夫挽着药箱匆匆走进正堂,不禁心中一紧,连忙快步赶了过去。

顾千帆仍旧昏迷不醒,昨晚的老大夫正焦急踱步,新来的陌生大夫在给顾千帆施针。

陈廉焦急地拉过老大夫问:“你不是说熬过昨晚就没事了吗?怎么还没醒?”

老大夫怕陈廉惊扰到心来的大夫施针,低声道:“这是宫里头派来的御医,萧相公亲自去请的,金针一绝。顾副使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了。唉,我们大夫也是人,只能治病,不能救命!”

陈廉大受打击,他放开老大夫,轻步走到顾千帆旁边,此时陌生大夫已经换到了顾千帆足部施针。

陈廉在顾千帆耳边喃喃道:“顾头儿,你可一定要醒啊。这都快一整天了,盼儿姐还在等着我的消息呢。你可别让我没法跟她交代。”

陌生大夫扎到了顾千帆的涌泉穴上,顾千帆的大脚趾微微动了一下。

大夫施完了针,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房间中只剩下陈廉和顾千帆两人。

陈廉再也忍不住喉头的哽咽:“你还不知道吧?你这回的命又是盼儿姐救下来的,要不是她及时赶到,你早就……你可千万别辜负她啊,你一定得活下来……”

“不会的。”一个细微的声音突然响起,顾千帆微微张开了眼睛,“我,不会辜负她的。”

“头儿!”陈廉大喜过望,忙冲出屋外,对两位大夫喊道,“他醒了,他醒了,你们快来看看!”

两位大夫冲进屋内一阵忙碌,又是给顾千帆施针,又是给他灌药。

顾千帆无力地任由他们施为,半晌才呛咳着问陈廉:“我昨天,要你做的事呢?”

陈廉忙道:“我都做了!”

顾千帆虚弱地问:“他说,说什么了?”

陈廉看了看两位大夫,小声道:“齐中丞见到的报信的人,第一句首先问的是:崔指挥是什么时候断气的?萧钦言呢?还活着吗?”

顾千帆微微沉默片刻,又问:“他什么时候,问起的我?”

陈廉犹豫了一下方道:“第三十六句。”

顾千帆的眼睛蓦然闭上,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了出来,很快落入鬓间,消失不见,“扶我起来。”

“头儿……”陈廉有些为难地看着顾千帆,他认为顾千帆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

顾千帆一声暴喝:“扶我起来!”他右手用力一拂,身边案上的药碗猛然坠地。

陈廉被顾千帆吓了一跳,赶紧将他扶了起来。

宋引章房间内,孙三娘将做好的清淡小菜一一摆在宋引章面前的桌子上。

“拿开,我不要喝!”宋引章一脸不高兴地坐在桌边,她把粥碗往外一推,却用大了力气,粥碗落地,应声碎裂。

孙三娘原本还正从食盘里端凉菜,一看流了一地的粥,也不高兴了。她放下盘子道:“宋引章,你别拿着三分颜色就开染坊啊!你和盼儿为什么不开心我不知道,可我孙三娘没得罪过你!”

宋引章原本还在负气,一听这话颇为羞愧,忙起身想帮忙:“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孙三娘没好气地收拾着地上狼藉,将宋引章挡道一边:“不用了,别割着你那金贵的手,一会儿弹不了琵琶,又该怨我们挡了你的风骨了!”

宋引章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孙三娘却越说越气:“有些话我也憋了好几天了,你在相府出了风头是不假,可动不动就拿回家冲我们耍威风,是什么意思?前儿甩脸色,昨儿哭着跑,今儿砸盘子。敢情就因为这琵琶上的两个字,你就拿自己当公主娘娘啦?你以前这不开心那委屈,盼儿哪回不是哄着你顾着你,可你呢?因为一两句言语不和,就连琵琶也不去茶坊弹了!这还是我们三个一起合着弄的生意吗?”

宋引章脸色惨白,小声解释:“我,我真的是有一点不舒服……”孙三娘将地上的粥拢到一起,没好气地说:“不舒服还能有力气砸碗?你就别骗自个儿了。盼儿那才是真的不舒服,从昨晚上起就走路直打晃,可她还是去茶坊了,还叮嘱我说你苦夏,让我给你弄点清淡的吃食。可你呢,你是怎么对她的?你关心过她一句没有?宋引章,我是个粗人,不懂你们那些个风花雪月,我就知道一句话,你姓宋她姓赵,她天生不欠你的,她不是你娘!”骂完,孙三娘便摔门出去了。

宋引章被重重的摔门声震得浑身一抖,很快就捂着脸哭了起来。良久,她一咬牙,奔出了门,决定去茶坊找赵盼儿赔礼道歉。

而赵盼儿此时正呆坐在空无一人的茶坊中,她手里紧紧握着那只红珊瑚钗子,恍惚中,那血红色的红珊瑚慢慢幻化为昨夜她救顾千帆时双手沾染的血。可赵盼儿依旧紧紧地握着那钗子,直至掌心烙出了那珊瑚的形状也不肯松手,似乎只要她不松手,就一定能从阎王爷手中拉回顾千帆。

突然,门口传来了陈廉的声音:“盼儿姐!”

赵盼儿停滞了一息,这才飞也似的奔出门去,她不可置信地看到,奄奄一息的顾千帆竟然在陈廉的搀扶下站在院子中间!赵盼儿狂奔而去,紧紧地和顾千帆拥抱在一起。

嗅着顾千帆身上的汤药味儿,赵盼儿已经泪流满面:“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你是活阎罗,阎王殿不会收你的!”

顾千帆拥着她,虚弱地说:“当然,我要是不来找你,谁陪你吵架,谁陪你散步,谁陪你开酒楼、做生意?”他从赵盼儿手里抽出那只红珊瑚钗子,重新给她插入发间。

赵盼儿悲喜交加地拥着他,哭得更厉害了。

刚刚赶来的宋引章看着赵盼儿与顾千帆的亲密相拥,一时震惊无比。

她踉跄了几步,下意识退回到阴影中。往日的情景一幕幕地闪现在她眼前——华亭县衙门口,被救起的宋引章地寻找着顾千帆,却发现赵盼儿正担心地查看他手臂上的擦伤;城门外,宋引章、孙三娘被皇城司侍卫隔开,而顾千帆和赵盼儿在另一侧交谈;小院外,宋引章发现顾千帆送赵盼儿回来……宋引章终于明白了什么,她掩住嘴,泪水顺着她秀丽的脸颊滑落下来,她立刻转身跑开了。

赵盼儿与顾千帆在院中拥抱良久才不舍地分开。

赵盼儿注意到顾千帆有些站立不稳,他毕竟重伤未愈,身体本就极为虚弱,又经过一番奔波,此时已经到了极限。她连忙把顾千帆扶进雅间,让顾千帆躺在榻上休息。

赵盼儿解开顾千帆的衣服,检查着他的伤势,一看绷带上血迹斑斑,她忍不住轻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然后心痛地埋怨道:“上回都说不许你再硬撑着跑过来了。”

顾千帆忍痛强笑:“我不见心里也不安宁。再说,这样子你也不是头一回见。”

赵盼儿心疼地替他抹去额头的薄汗:“以前是以前,如今是如今。”

顾千帆深知,若不是一定要见到赵盼儿的这个念头吊着他的命,他可能根本醒不过来,可他只是轻轻一笑:“嗯,解我衣裳的速度,是比以前快多了。”

赵盼儿伸手想打顾千帆,又舍不得,最终只是轻轻地落在了他身上。

顾千帆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对了,你怎么还会分辨箭上有毒没毒?”

赵盼儿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轻声说:“小时候跟军医学的,那会儿我爹在宁边军做都巡检史,每回带军出征回来,都是我跟我娘去帮的忙。”

顾千帆只觉自己一定靠着前世修来的福分,才能遇到赵盼儿,他动情地说:“你学得很好。大夫说,多亏有你,我才能活下来。”

赵盼儿瞥了顾千帆一眼:“我自然要尽全力了,因为我可不想当望门寡。”

赵盼儿虽是带着笑说的,但一滴眼泪还是忍不住从她的眼角滑出,慢慢地滑落在了顾千帆的胸膛上。

顾千帆伸出手指,接住了赵盼儿落下的第二滴眼泪,放到了自己干枯的唇上:“咸咸的。跟血一样,味道不好,所以以后,不要再哭了。”

“好。”赵盼儿想忍住不哭,泪水却愈发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顾千帆吻去赵盼儿眼角的泪,许诺道:“帽妖案已经破了,以后,我不会再让你担心。”

“好。”赵盼儿轻声道。

顾千帆坚决地:“想转手的酒楼,单子已经列好了,陈廉会给你,你只管一家家去谈。”

赵盼儿的泪水不停:“好。”

顾千帆见自己无论说什么,赵盼儿都只会答“好”,便道:“管不了什么雷敬了,我一天都不愿意再等。我伤一好,咱们马上就成亲。”

然而赵盼儿丝毫没有犹豫,又说了一个“好”。

顾千帆捧起了她的脸,旋即,就将温热的唇覆在了她的唇上,并逐渐加深了这个吻。

赵盼儿反客为主,拥住了顾千帆,唇齿交融间,她的心跳和屋外的蝉鸣声一并安宁下来。一直到顾千帆肩上的伤被压到痛呼,她才醒过来神来,忙扶着顾千帆躺下。

顾千帆含笑看着赵盼儿又是拿药又是拿布巾忙碌着,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很快包围了他,睡意汹涌袭来,他瞬间沉沉睡去。在梦里,他看到了盼儿与他的柔情相拥、交颈缠绵,也看到了一个犹如盛夏般炽热与灿烂的未来。宋引章神志恍惚地走在码头上,赵盼儿和顾千帆紧紧相拥的画面如同不散的阴魂般不断在她眼前盘旋,她耳边嗡嗡作响,听不到任何声音,往来行人不时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可她已经根本顾不上所谓的形象。

这时,孙三娘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紧张地说:“引章,可算找到你了!哎哟吓死我了,你怎么突然就从家里跑出来了啊?对不住,我刚才说话又着急了些……”

孙三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半天,不小心呛到,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宋引章下意识地便上前为她拍背,拍了两下,却想起了什么,手中动作一滞,随即道:“我没事,我跑出来,只是因为突然想起把顾副使的曲谱忘在张好好那了。万一丢了可就糟糕了。”

孙三娘这才放了心,抚着胸口道:“哦,哦,那就好。”

宋引章试探地问:“要是真的丢了,我怕顾副使会生气。你觉得,我找盼儿姐说说情,合适吗?”

孙三娘被骤然一问,没太反应过来,不假思索地应道:“合适,合适,他俩都快订亲了,一张曲谱算得了什么……”话没说完,孙三娘又咳嗽了起来。

宋引章顿时如坠冰窟,好一会儿,她才勉强一笑:“是吗?太好了,那,我现在去张好好那里了。”也不待孙三娘回答,她便上了河边的一只小船。

孙三娘看着渐渐驶远的小船,隐约觉得不对,但又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只能摇摇头,自行回家。

船中,宋引章两行清泪缓缓流下,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她对顾千帆的感觉,只是从顾千帆从铁链下救下她那天起,她就把他当成了心中高不可攀的神明。而更让她难受的是,她一直以为盼儿姐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她们明明约好了要一辈子不嫁人,一辈子姐妹情深,但如今她却瞒着自己,在一个男人肩头那么放肆的哭泣!

“我就那么不值得你相信吗?盼儿姐?“宋引章心中的哭声传到了现实中,从无到细微,一点点变大。

船娘见状,有些担心地问:“小娘子,你没事吧?”

宋引章抽噎着将头埋进手臂,倔强地说:“没事,我只是现在才知道,原来我一直都被蒙在鼓里……她们全都知道,就只瞒着我一个人!”思及此处,她不禁放声痛哭了起来。

船娘虽然同情这位小娘子,可生意还是要做的,她有些为难地开口:“那现在您要去哪儿?”

宋引章一下被问住了,迷茫而无助地思索了半天,沈如琢的声音突然在她耳畔响起——“你是珍珠玉璧,不该堕于泥淖市井之中,往后,让我来照顾你,呵护你,好不好?”

良久,她突然坚决地抬起头:“去长乐坊左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