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赵盼儿为防欧阳旭想赖账,准备搬到欧阳旭家附近的客栈去以逸待劳。在收拾行李时,她突然看到了顾千帆在华亭县时,还给她的那方手绢。赵盼儿想起顾千帆曾说过,若是她要找他,就去州桥南桥头的王记铁铺,若是挂出了红色旗幡,她就去里面买银针,他们自会带她来见他。思及此处,赵盼儿腾地站了起来,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和已经打包好的包袱,飞快地奔了出去。

可当她终于找到那家“王记铁铺”字样,却见上面高悬着的旗幡却是蓝色的。赵盼儿期盼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来,她走到铁铺门口前后左右打量,但铁铺内外却全无一点红色。她失望地退到了一边,看着旗幡喃喃道:“你说得对,东京居大不易。别看我今天好像挺威风,可我心里其实一点底也没有,全是在强撑着。顾千帆,你要是现在也在这里就好了,因为你肯定会说很多刺耳,但却确实有用的话。”

赵盼儿想起初遇顾千帆时他们互相不对付的样子,不由得轻笑了一下。但她很快又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朝欧阳旭的宅子的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孙三娘正在灶房忙得不可开交,她揭开蒸笼,白雾和香气霎时一同扑了出来。一边的伙计们都伸长了脖子,看她小心翼翼地从蒸笼里端出一盘捏成鲜花形状的小点心来。

孙三娘小心地把糕点装进食盒,准备待会儿就给池衙内送去,今天她们把池衙内得罪狠了,不找补一点怎么行?盼儿原本还说要去街上买四色点心,可她觉得自己也会做果子,不必多花那个冤枉钱,因此便向掌柜借了厨房一用。

孙三娘转身要拿工具,不小心差点撞到了站在灶房中间宋引章,便有些诧异地问:“引章,你怎么在这儿?”

宋引章捂着被撞疼了的胳膊,懵懵懂懂地说:“盼儿姐让我等你。”

孙三娘一时无奈,能把话完全按照字面意思理解的也只有宋引章了。她觉得宋引章站在这里有些碍事,便道:“那你也别杵——待在灶房里啊,这儿多热啊。”

突然,走廊上传来了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一位富态之极的妇人怒气匆匆地疾步而行,她正是这家客栈的掌柜娘子。身边的丫鬟在一旁夸大其词地挑拨着:“奴婢真没说谎,厨房那个地界,掌柜的平常根本不需外人进,今天居然让她用了足足两回!”

掌柜娘子眼神中迸发出奇异的光芒,一个箭步冲进房中,宋引章以为是池衙内带人杀回来了,顿时面露惊慌。孙三娘反应神速,瞬时间就挡在了宋引章身前。

“你就是孙三娘?”掌柜娘子审视地打量着孙三娘。

孙三娘不惧不畏,也打量着掌柜娘子:“正是,您是?”

掌柜娘子眼中精光一闪:“我是掌柜娘子,刚才的那盘鲜花团子,是不是你做的,是不是你送给我家官人的?”

“是又如何?”孙三娘觉得掌柜娘子明显是来找茬的,可是她光明磊落,自然问心无愧。

出乎孙三娘意料的是,掌柜娘子陡然握住了她的手,一脸真诚地赞道:“终于找到正主了!太好了!能不能请你再做一些?那炊饼实在是太太太太太好吃了!”

孙三娘、宋引章和丫鬟一时都傻了眼。

掌柜娘子一边往嘴里塞了个糕点,一边含混不清地说道:“那个没良心的老死鬼,居然只给我剩了一个,自己悄悄地全吃光了!”她随即又换上笑脸抚摸着孙三娘的手:“妹子啊,你这双手是怎么长的,怎么就这么巧,做得出这么香,这么软,这么漂亮,这么这么……哎呀,总之求求你了,一你定要再帮我做一盘!”她拉着孙三娘就要走。

孙三娘被掌柜娘子的热情吓到了,好不容易才抽回来手:“能得掌柜娘子喜欢,我自然欢喜,只是有点不巧,我们马上就得搬走了。”

掌柜娘子以为孙三娘是付不起住宿费才要走,忙劝道:“搬什么搬,你们就继续住在这好了,只要有团子吃,我不收你们钱!”

孙三娘没想到东京的人这么爱吃她做的糕点,心中极为满足,但她实在不能答应掌柜娘子的要求,只能实话实说:“不是为了钱,我们是真有别的事。”

“我不拦着你办正事,只要能让我再吃一口那炊饼……不!吃什么都行!”掌柜娘子眼巴巴地看着孙三娘,还咽了咽口水。

若不是孙三娘担心赵盼儿一个人应付不来,她心里早已乐开了花,掌柜娘子如此坚持,她也只得无奈地应了下来:“行行行,我做,我做还不行吗?”她又对宋引章说道:“引章,我一会儿就好,要么你先去外边转转?”

掌柜娘子立刻热情地说道:“往皇城那边走,风景又好又热闹,对了,避开点人,你生得这么漂亮,别让闲汉们看见了又惹麻烦。”

宋引章尚在迟疑,孙三娘已经催促起来:“去吧去吧。”

宋引章一时无措,半晌才朝院外走去。她失神地走在街上,见有人注视她,她便下意识瑟缩。路边风景虽美,她却完全无心欣赏周围的绣户珠帘,她喃喃道:“又惹麻烦……我真的就这么没用吗?”

这时,不少人奔跑着经过,将宋引章撞得一个趔趄。宋引章四目望去,只见那些人有男有女,呼朋引伴。

“快点,再晚就看不到了!那可是官家亲口夸过的金嗓子!”

宋引章好奇心大起,也跟在了那些人的后面,一直跟到了皇城前大街。街道中央,池衙内手下吕五带着数十健仆簇拥着白马之上的一位华贵美貌女子迤逦而来,开道的侍女们一路撒着花,为她牵马的还有一位绿衫官员,沿路百姓争先恐后向前拥挤,大叫:“张娘子!金嗓子!张娘子!金嗓子!”

那骑着高头大马的女子正是花魁娘子张好好,她一脸风光得意,冲着百姓们招手。宋引章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和如此宏伟的街道,一路被人流裹携得跌跌撞撞。这时,有人叫道:“扔我这!给我!”

宋引章抬头,正好看见了万人中央无限荣光的张好好,正从发间摘下一朵丝绢牡丹扔了过来。一时间,无数人争抢。张好好朝众人嫣然一笑,自是颠倒众生。

宋引章入神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喃喃地问道:“她是谁?这又是在干嘛?”

宋引章身边的妇人热情地答:“你不知道?张好好啊,教坊班头,咱们东京最有名的花魁娘子!她唱的曲子像仙乐一样,寻常人要想听,得花一贯钱,等半个月!今个儿八大王整寿,教坊奉旨在衙南楼歌舞百戏,张娘子出来唱了一曲《雁声》,官家不单赏了她一身彩衣,还许她巡游御街!瞧瞧,多漂亮啊!那颗钗子是寿星八大王赏的!上百贯也置办不下来!”

“教坊?她是个乐籍歌妓?”宋引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妇人顿时有些意外,不太高兴地说:“怎么,你还看不起人家啊?瞧瞧那前头给她牵马的是谁?柳七官人!”

宋引章心中大震,天下最擅写曲子词的柳七官人竟肯为张好好牵马?她盯着牵马的那位绿袍男子,激动无比。然而张好好却在双喜楼前下了马,风情万种地与众百姓告了别。

宋引章痴痴地看着张好好消失的方向,她还从不知道做行首能受到这么多人的爱戴,她不禁想,这样风光无限的场景,若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那也不枉此生了。

那张好好一进酒楼,就把优美的仪态丢到了一边,她把披帛甩到椅子上,两只绣鞋也两脚踢开,拿起迎接丫鬟的水猛灌两口就往绣榻上一瘫:“累死我了。”

一众丫鬟一齐矮下身子,齐声道:“恭喜小姐蒙赐天恩!”

张好好嘴角上扬,抬头看了看,一挥手道:“行啦行啦,同喜,问账房领赏去吧。”

一众丫鬟立刻欢喜地散开。

张好好对着镜子拔下钗子看了看,又抚摸彩衣,喜滋滋地问侍立在旁的吕五:“我美吗?”

吕五连忙拍起马屁:“那还用说?小人刚才差点没看呆了。”

张好好一边欣赏镜中的自己一边道:“那为什么只有你来接我?你家衙内呢?”

吕五一怔,忙道:“那个……我家衙内也是突然有急事,没法子才让小的来接您,等他回来了,准有上好的礼物送给您!”

张好好梳着头发的手突然一顿,狐疑道:“什么急事?”

吕五自然不敢让张好好知道衙内跟赵盼儿比试三场的事,半遮半掩地说道“何四!何四被人欺负了,衙内视兄弟如手足,帮他去出气了!这会儿还在土地庙里磕头求神仙保佑呢!”

张好好一听就知道吕五在骗她,故意问:“土地庙?他什么时候这么虔诚了?”眼见吕五支吾难答,张好好一声冷笑,这时,侍立一边贴身丫鬟上前跟她耳语了两句。张好好越听眉毛拧得越紧,吕五也越来越紧张。最终,张好好“腾”地坐了起来:“姓宋的琵琶女?连舌头都咬坏了?”

小丫鬟极有眼色地替她穿好鞋,张好好气哄哄地说道:“开船!我要会会那个宋引章!”

宋引章一边走向客栈,一边仍在回想刚才张好好一呼百应的画面,刚走进房间,就见孙三娘就飞也似的奔入,关紧了门。宋引章吓了一跳,问:“出什么事了?”

孙三娘神情紧张地摆了摆手,做贼似的说:“没事,呆会再说,咱们赶紧拿着包袱走——咦,你怎么脸这么红,是不是又被风吹着了?”

宋引章一门心思想着张好好的事情,没注意到孙三娘古怪的举止,无比激动地说:“没有没有,我只是激动,三娘,你不知道刚才我看到了什么,那么多人挤在御街上,就为了见张好好一面。她也只是个歌伎,可官家亲口夸她,大王赐钗子给她,柳七官人还为她牵马——”宋引章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屋外的一声巨响打断了。

掌柜娘子在楼下叫道:“三娘,你别躲啊!嫌少的话,一个月五贯!”

孙三娘这才发现她和宋引章站在窗边的身影被院中人看见了,她马上背起一个包袱,把另一个塞在宋引章怀里,拉着她往外跑:“赶紧走!怪我,被他们一夸就多做了两样点心,结果他们全抢光了不说,还硬要留我下来当厨娘!”

孙三娘和宋引章奔到院中,掌柜娘子远远地看到她,带着一群人奔过来堵截,孙三娘忙转向另一个方向。

“哎呀,我的琵琶!”宋引章突然想起自己忘了拿“孤月”,转身就往回跑。

孙三娘见状,赶忙喊道:“我没法等你了,咱们在外头东边那颗大柳树下头会合!”说着,就朝相反的方向拔足狂奔。

不一会儿,宋引章抱着琵琶匆匆而出,结果迎面和带着丫鬟一脸杀气而来的张好好撞在了一起。

宋引章捂着撞红的鼻子,眼前一片迷糊,却忙着对张好好说:“对不起对不起,你还好吧?”于是她含泪楚楚可怜,又关切又着急的眼神,就这样落入了张好好的眼中。

丫鬟愤然指责道:“喂,你是怎么走路——”

张好好伸手捂住了丫鬟的嘴:“妹妹怎么称呼?”

宋引章泪眼蒙胧地小声答道:“我,我叫宋引章。”

张好好一愣,又看到了宋引章紧抱的琵琶,当下叹息一声,伸手替宋引章抹掉了眼泪:“我见犹怜,何况蠢奴!”

宋引章看清了眼前之人,她惊喜无限地拉住对方的手:“张好好,你是张好好!”原本还一脸气愤的丫鬟看着两位女子都是一脸激动的执手相看,不禁傻了眼。

张好好邀请宋引章上了双喜楼的画舫。船头上,宋引章弹着琵琶,张好好听得心醉,索性和着她的乐声唱了起来,一时间,歌声清越,曲声铮铮,配合得天衣无缝。

河边百姓个个听得心醉神迷。河边大树下,孙三娘恰好被掌柜娘子抓住,二人都被船上传来的优美乐音吸引,一起欣赏地看向那条船上的两位美人。一曲已罢,张好好和宋引章相视一笑,转为轻声对谈,围观百姓们这才恋恋不舍地散开。

张好好由衷地赞叹道:“我素来以为自己的歌喉已是天下一绝,没想到比起妹妹的琵琶,还远远不如。”

宋引章则满脸崇拜地看着张好好:“好好姐,你这样说简直折杀我!我不过是江南乡下来的土丫头,哪能及得上你的十分之一?刚才我在御街上瞧见你了,那风光,那气度,简直跟神仙一样!”

“哪里哪里,妹妹才色俱佳,才是生平少见的美人。”张好好被引章夸得有些飘飘然,但还是矜持地称赞起了宋引章,“要是一个土丫头都能把池衙内迷得晕头转向,那我这样的东京娘子,岂不都成了腌咸菜了?”

宋引章立刻就慌了,她可不想跟池衙内沾上关系,连忙否认道:“我不是,我没有!你认识池衙内?他怎么那么坏,不过就是蹴鞠输给了我盼儿姐,居然就来找我的麻烦!”

张好好上一句本就带了试探之意,此时见宋引章惧怕惊惶的样子,一时疑心尽去,笑道:“我当然认识他了,他是怎么欺负你的,说说吧,没准我还能帮你出口气呢。”

宋引章搂着琵琶,忿忿不平地说:“他抢我琵琶!还说,还说我是勾栏里的小姐,不是大家闺秀……”最后几个字,她语声中的羞愧之意溢于言表,声音细不可闻。

张好好不解地说:“咱们确实都身在乐籍啊。”

宋引章羞愧地压低了声音:“可也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啊,他那是故意恶心人……”

张好好摇了摇头,毫不在意地说道:“你想多了,他成天价的在勾栏里出没,没时没刻跟在我身边讨好,就连自己的亲娘也是从良嫁人的,怎么会用这个恶心你?”

宋引章听了池衙内的身世一时愕然,过了一会恍然意识到张好好与池衙内是什么关系:“难道姐姐和他——”

张好好闻言甜蜜一笑,池衙内虽然是个混世魔王,但对她一向上心。她大大方方地说:“没错。我听说他在外头又闯了祸,才想着过来瞧一瞧,他那个人啊,是有点莽撞,可我敢担保,他绝对没有恶意。”

宋引章神色黯然地叹了口气:“他是没有,可别人有啊。知道我身在乐籍之后,他们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

张好好没想到像宋引章这样出色的乐伎竟会以自己的身份为耻,不禁正色道:“当然会不对了。因为他们知道以后再想听到这样的曲子,就势比登天了啊。你有这样的琵琶神技,那就算是东京的达官贵人们想听一曲,至少也要排上好几天的队,花上好几十贯啊。”

宋引章愣住了,不敢置信地问:“他们不是瞧不起我?”

张好好伸手扳直了宋引章的腰:“引章妹子,你怎么一提起乐营教坊,就一副抬不起头来的样子?咱们是靠本事吃皇粮的人!挺起腰,直起背,抬起下巴来!”

宋引章不由自主地听她的号令,但还是结结巴巴地说:“可是乐籍毕竟是贱籍啊。”

张好好自豪地站了起来,高声道:“贱籍又怎么了?平日里不愁吃喝,文人墨客们捧着,高官贵爵们敬着,既不需像平常市伎私伎那样卖身媚俗,又不像闺阁千金那样处处拘束;成天价的穿金戴玉,呼奴携婢,又哪里不如那些升斗小民了?你知道东京多少百姓在羡慕我吗?一个状元八品官,每个月的俸禄也不过十五贯,还不抵我半支曲子的钱呢!多少当官儿的一辈子都没见过官家,我呢,今年才二十三岁,官家和娘娘就亲口夸了我两回,两回!”

宋引章被张好好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夺目光芒深深震慑住了,她不由惊叹,难道乐籍中人也能如此自信耀眼吗?

张好好说得越来越激动,“单论籍册,我们不算良民。可我们贱在哪了?被狠心的爹娘卖了,能叫贱?被亲戚牵连没入奴籍了,能叫贱?可那不是我们的错,只是我们命不好!我问你,为了练琵琶,你是不是经常两更睡五更起,是不是别的姐妹们玩的时候,你都在费尽心思琢磨技艺,是不是把琵琶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前面几问,宋引章都摇摇头,后面却频频点头。

见宋引章如此,张好好满意地笑了:“这就对了,和我一样。你记好了,靠着自个儿本事吃饭,咱们活得堂堂正正,正大光明!”

宋引章的眼睛蓦然亮了起来,在张好好的点拨下,似乎一切都不同了。宋引章突然想起来孙三娘还在树下等她,她忙与张好好道了别,匆匆朝约定的地点跑去。

此时,孙三娘也终于和掌柜娘子说清了情况。掌柜娘子热心地帮孙三娘和宋引章找了一辆马车,帮她们尽快赶去支援赵盼儿。

车中,孙三娘神采飞扬地讲着:“没想到他们是真喜欢,瞧瞧,掌柜娘子送我的以前在钱塘,虽然也有人说我做得东西好吃,可远没他们这么捧场。”

见宋引章没有回应,孙三娘以为她又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你怎么了?自从送走那个张好好,就跟丢了魂似的。”

宋引章回过神来,眼中充满了光亮:“我不是丢了魂,而是找着魂了。原来单靠自己的本事,就能得到官家士人的尊重。三娘姐,东京真是个好地方,我喜欢这里!”

孙三娘赞同地点了点头,倘若可以,她简直不想离开东京了:“没错,我也觉得这儿好!刚才掌柜娘子还说呢,东京人舍得花钱,又没宵禁,大小商户上万家,百行百业什么都有,只要是够勤快,哪怕当个伙计,都能混出个人样来!”

待两人赶到欧阳旭家附近,只见赵盼儿与何四及其手下正坐在树荫下休息,欧阳家的大门依然禁闭,看来欧阳旭是打定主意要做缩头乌龟了。

何四和手下人狼吞虎咽地吃着孙三娘带来的点心,众人都被孙三娘的手艺折服了。孙三娘是怎么也想不到,这些糕点其实在是江南比较常见,可在这么富庶的东京城竟然还成了新奇玩意儿。

赵盼儿拿起另一只还没打开的食盒交给何四:“这个,麻烦带给池衙内,就说今日多有得罪,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何四眼睛都绿了:“这么多,全都给他?我们能不能……就一个,每人就一个,反正衙内也吃不了那么多。”一众手下也以期盼的眼光看着赵盼儿。赵盼儿摇着头泼灭了何四等人的幻想。

吃完了糕点,赵盼儿望了望逐渐西沉的太阳:“时辰到了没有?到了就继续再喊。”众人忙站成一条直线。何四提议道:“赵娘子,我们在这都叫了好几个时辰了,里面也没什么动静。依我说,要不来个狠的?比如,去找几个哭丧的堵门口?”

赵盼儿微有犹豫,最终摇摇头道:“现在还不行,明天他要是还这样闭门不出再说。”

何四虽然觉得对付这种烂人不能心软,但还是依着赵盼儿的意思带着手下走到欧阳家门口,齐声喊起了“有借无还,天理难安”的口号。

原本远远在一边看着的几个百姓顿时围了过来,饶有兴趣地指点议论。见有人围观,何四等人喊得愈发起劲儿。

孙三娘光看还觉得不出气,冲着禁闭的大门豪爽高呼:“欧阳旭,你要是个男人,就别缩在里头!”

宋引章也细声细气地跟着喊:“没错!欧阳旭你出来!难道避而不见,你就能问心无愧了吗?”

正在众人喊话喊得热火朝天之时,德叔带着一群官差赶到,他火急火燎地指着赵盼儿道:“就是他们,中间那女的是首犯!”

为首的胥吏大手一挥,颐指气使地喝道:“把这帮刁民都给我抓起来!”

话音一落,他身后十多个官差立刻如恶狼般扑向猝不及防的赵盼儿、何四等人。

何四、孙三娘还欲反抗,胥吏却大叫了一声:“官差办案,闲人回避!”

围观百姓出于恐惧立刻散开,孙三娘以及何四带来的一众手下也不敢再反抗。

赵盼儿被官差官差紧紧压在地上,她忍着身上的疼痛,抬眸问道:“您是哪位上官?我们只是来催账的,不知犯了哪条王法?”

胥吏牛气哄哄地用大拇指指着自己的脸:“老子是城东厢的厢吏,这片地界上凡是偷窃强盗、逃隐户籍之事,都由我说了算!你说欧阳官人欠了你的钱?可有借据?”

赵盼儿试图据理力争:“借据我没带在身上,但我有证人!”

孙三娘忙帮腔道:“我们俩就是证人!”

“无凭无据,光凭两张嘴?那我还说你们欠了我一百贯呢!”胥吏指了指德叔和自己带来的官差,“他们都是证人!”

赵盼儿看到德叔,一时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去搬救兵了!”

孙三娘想着再怎么说赵盼儿当年还把欧阳旭从雪地里扒了出来,如今他不仅不报恩,还先找地痞后找官差,简直是狼心狗肺,不禁气愤地大喊:“欧阳旭,你好不要脸——”

胥吏一挥手,手下官差娴熟地把赵盼儿和孙三娘的嘴也堵上了,孙三娘剩下的半截话没说完,气得满脸通红。官差拿刀鞘重重地抽在孙三娘的腿上,她疼得闷哼一声,但仍不服气地瞪着官差。

胥吏又看向何四:“你们几个,不是跟着池衙内混的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骚扰朝廷命官,活得不耐烦了?打几板子,扔回池衙内那边去!”

何四等人虽然不服,但也无法违抗,只能忍气吞声地任几名官差将他们押了下去。

胥吏已经看出了这里谁是好拿捏的软柿子,转头问吓得脸色发白的宋引章:“你们是哪里人?”

宋引章结结巴巴地答道:“钱、钱塘。”

“外地人?”胥吏冷哼一声,“进京几天了?可有钱塘县出具的凭由?”

宋引章根本不知道凭由是什么,慌乱地摇摇头。胥吏脸色一沉:“没有凭由就是流民!知不知道私进东京乃是大罪?”

赵盼儿、孙三娘、宋引章俱是心中一惊,她们此前从未离开过钱塘,哪里会知道这个?

德叔在旁添油加醋地中伤道:“她们都是些青楼卖笑的贱妇,故意来东京讹人的!”

胥吏瞬间就变了脸色,用看待宰牲畜的眼光鄙夷地看着眼前的三个女子:“难怪胆大包天,竟敢无端攀咬官员!把这帮贱妇绑在车上,游街示众,一路押出城去!”

三女听了顿时大惊失色,见官差拿来绳子,俱是拼命挣扎。宋引章吓得高声尖叫,结果也被官差粗暴地用破布堵住了嘴。

赵盼儿好不容易吐出了口中的破布,立刻大喊道:“放开我!我们是良民!”

孙三娘刚动手反抗,胥吏便大叫:“还敢反抗?剥了她们的衣衫!”

“天子脚下,你们竟敢如此无法无天!”赵盼儿惊怒交加,她不顾一切地和胥吏手下撕打,却被一棒子打中背部,重重倒地,额头也磕破流出了鲜血。很快,她的外衫就被官差扯得七零八落,嘴也重新被破布堵好,官差们不怀好意的眼神,让她觉得羞愤欲死。

“住手,不得无礼!”关键时刻,欧阳旭的声音响起,他终于打开了紧闭的大门,走出来对胥吏拱手道,“多谢相助。”

胥吏忙迎上前去,谄媚地说:“探花郎客气了,对付这种刁妇,就得好好地把她们羞辱一番,丢光了脸,她们才知道什么叫尊卑贵贱!”

欧阳旭不由自主地回避了赵盼儿混着愤怒与不齿的眼光:“若是太过为难这些贪财的无知妇人,也有损我的官声。还是给她们留点脸面,赶出城去就算了吧。”

胥吏拱了拱手:“您说的是。”他又一挥手,众官差将绑住的三女丢上另一辆驴车。

欧阳旭这才看到赵盼儿额上的伤,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盼儿,你怎么——”

赵盼儿愤怒地甩开头避开了他的手,欧阳旭只好硬生生地把话咽了回去。他为了掩饰尴尬只得大声道:“赵氏,你可知错?不该你得的东西,以后就不要贪心。以后不要再来东京了,否则,这就是下场!”

他将一个黑色布袋放在赵盼儿身边,小声说:“里面有两块金铤,我能给你的,也就这么多了。盼儿,对不起。离开东京吧,我也是为了你好。”

赵盼儿虽然被堵上了嘴,仍然拼尽全身力气,向他做了一个“呸”的动作。

欧阳旭一狠心,朝刚从德叔那接过另一袋钱的胥吏挥了挥手,胥吏忙招呼手下行动。眼见驴车驶走,德叔长松了一口气:“祸害终于走了!”

欧阳旭心痛地看着赵盼儿瘦小的身影,狠狠地骂道:“闭嘴!”

德叔被他阴鹜的眼神吓了一跳,再不敢多言。

衣不蔽体的赵盼儿三人被丢在露天的驴车上,穿过大街小巷。一路上好奇的百姓纷纷驻足围观,胥吏故意大声说道:“看什么看,就是些讹人钱财的刁妇!”

胥吏的这番话使得百姓们反而更来了兴趣,有几个少年还追着驴车跑着看,更多的人在不屑地指点议论着。

三女羞愤欲死,只能尽可能地低着头,藏住自己的脸。透过纷乱的发丝,赵盼儿看见了趾高气昂的胥吏,也看见了满脸鄙夷的百姓。顾千帆当日曾经说过的话,不禁再度回响在心头:“在民间,你可以长袖善舞,精明能干,甚至把周舍这样积年的商人也能耍得团团转。一旦对上官场,你就毫无胜算,一个小小的华亭县就已然差点让你命悬一线,而到了东京,你要面对的是探花,是皇亲国戚!”她的眼睛终于忍不住一酸,泪水滚滚而落。

驶出城门后,驴车慢慢停了下来,赵盼儿等人被几名官差粗暴地从车里拉出来,重重扔在了地上。赵盼儿脸上的伤粘到了尘土,脏污狼狈之极。

“要再敢进东京,打断你们的腿!”胥吏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赵盼儿三女在尘土和路人的侧目中挣扎爬起,她们受此大辱,脑子都混沌沌的,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时,客栈的掌柜娘子从一旁的马车跳下来,将三人扶了起来,拉出了她们嘴里塞着的布条,并帮她们解开绳子。她小心地看着四周,飞快地说:“送你们的人还没走远,看见你们出了事,就赶紧回来告诉我了。你们别听那个厢吏胡说,外地人在东京,从来都不需要什么凭由。他只是想恐吓你们。”

赵盼儿捂着脸上的伤口,沙哑地说道:“果然如此。”

“咱们上开封府告他们去,我就不信这东京不讲王法!”孙三娘一瘸一拐地往城门走去,似是打算就这么走到开封府。

掌柜娘子见状,忙拦住孙三娘:“别!好民不与官斗,他敢这么做心里自然有底。你们呀,招惹池衙内也就罢了,干嘛还要去招惹今科的探花郎!柯老相公可是做过官家夫子的,探花郎既是他的门生,又是高观察家的乘龙快婿。厢吏都要讨好的人,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哪得罪得起?”

赵盼儿身子发抖,一瞬间心如死灰、站立不稳,还是孙三娘扶住了她。

掌柜娘子叹了口气:“如今我也不敢留你们,赶紧回钱塘吧。我替你们把包袱捡了过来,还有一吊钱我也放进去了。对了,宋娘子的琵琶。”

掌柜娘子将琵琶递给宋引章,宋引章连忙接过,顿时找回了一魄,她惊喜地向掌柜娘子道了谢。掌柜娘子又塞给赵盼儿她们几个包袱,紧张地看了看周围。“我得走了,要让别人瞧见了告诉高家,我也免不了挨收拾,你们保重!”说罢,她也顾不上告别,便匆匆地上车走了,只留下三女木立当场。

宋引章惶恐地问向赵盼儿:“姐姐,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赵盼儿不想让宋引章担心,勉强扬了扬嘴角:“别慌,天无绝人之路,让我想想。”她弯腰想捡起地上掉落的装着金铤的布袋,但霎时间却双腿无力,猛然跪在了尘土之中,吐出一口血来。

“盼儿!”三娘想扶起赵盼儿,但也被牵动腿伤,跌坐在地。宋引章慌忙前来相助,却因一手抱着琵琶而顾此失彼,三女最后竟然跌成一团。

赵盼儿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却逞强道:“我没事、吐出这口淤血就好……”话没说完,她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孙三娘含泪抚着赵盼儿:“你就别要强了!咱们赶紧先出城找个大夫看看再说!”

赵盼儿再也无力反对,三女互相扶持起身,慢慢相携着一步步离开。她们都不约而同地回首看了一眼东京巍峨的城门,那眼神悲凉不甘之极。她们脚下的道路,正是当初她们进京的大道。那时,她们乘车进入东京的心情有多急切,如今就有多失魂落魄。

此时,一队鲜衣怒马的官员纵马从远处奔来,一路上扬起漫天沙尘。三女忙站到路边避让,宋引章仍被泛起的烟尘呛得直咳嗽,肩上背着的包袱也因此滑落在地。赵盼儿弯腰去捡地上散落一地的包袱,当她拾起一只水晶耳环时,耳环反射出的光斑正好耀花了马队中一匹马的眼。

那马猛然受惊,嘶叫人立起来。马上之人立刻压制住马匹,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看到了正惊讶抬头的赵盼儿,两人眼神相触,同时都是一惊——那人一身皇城司打扮,竟是多日未见的顾千帆!

顾千帆立刻翻身下马,走向赵盼儿,他的眼神难掩关心,一把拉起形容狼狈的她,用身体替她挡住围观者的目光:“你怎么了?”

眼下顾千帆的衣冠楚楚、意气风发,与一身狼狈的赵盼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赵盼儿强行忍下眼眶的酸涩,低下了头。而宋引章看到顾千帆,眼中瞬时写满了惊喜。

跟在顾千帆身后的陈廉见三人狼狈的样子,立刻举手做了个手势,他学习能力强,短短月余便把学通了皇城司的手势密语。数十皇城司侍卫立刻整齐划一地跃下马来,按刀面朝道路站成两排,把顾千帆等四人与百姓们完全隔绝开来。

顾千帆伸手要察看赵盼儿头上的伤。赵盼儿却不自觉地偏头避开顾千帆的手。她强装镇定地说:“没什么,受了点小伤而已。你回东京了?郑青田的事情都解决了?”

顾千帆皱起了眉:“在我面前,你能不能别总是这么硬挺着?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一阵委屈突然袭上赵盼儿的心头,无论她方才如何被人凌辱,被人嘲笑,她一滴泪都没流,可此时,听到顾千帆的声音,眼眶一涩:“你就那么想看到我出丑吗?好,我告诉你就是,只不过被你说中了而已!欧阳旭借着他岳父和座师的势,赶我出东京。”

顾千帆有些意外:“你要回钱塘?”

赵盼儿苦笑道:“不然还能去哪里?引章,许知州帮你的兑的那些飞钱,能先借给我吗?”

宋引章忙摸出来交给盼儿。赵盼儿将飞钱和金铤一起交给顾千帆:“这些应该够赎回你父亲的玉剑首了。本来应该我自己去赎的,但你现在已经没事了,让手下去办,肯定比我更快更妥当。”

顾千帆根本不接,他压抑着心中对欧阳旭的怒火,尽量平静地说:“赵盼儿,你的精气神都到哪去了?他能赶你出东京,我自然也能送你回东京。”

“你就别趟这池浑水了,你说过的,东京城的达官贵人太多,一旦出了事,就算是你也护不住我们。只是那时候,我自大狂妄,根本没听进去。”赵盼儿打量着顾千帆身上气派体面的皇城司指挥使服饰,这身衣服衬得他更加长身鹤立了,“你现在这打扮可真威风,以后也要经常这样子,别再像在钱塘那样倒霉了。谢谢你帮我来东京,现在,我终于可以认命了。就此别过。”

她看着一身官服的顾千帆,低头福身。顾千帆看着这样的赵盼儿,只觉心疼。

赵盼儿低头起身,心灰意冷地对站在一边的宋引章、孙三娘说道:“走吧。”

“可顾指挥不都来了吗?”宋引章既不解又不舍,她才刚发现东京的好处,怎么能现在就走。宋引章被孙三娘用力一拉,她只得跟上了赵盼儿的脚步。

看着赵盼儿单薄的背影,顾千帆扬声问:“你甘心吗?”

赵盼儿一愣,脚步停滞。

顾千帆继续高声道:“就这样像丧家犬一样离开东京,你甘心吗?你向来不是最心高气傲的吗?成天把绝不后悔,不达目的死不甘心挂在嘴边,可现在不过遇到一点挫折,就失魂落魄了?我真是高看了你!”

赵盼儿霍然回首,紧盯着他:“你不用激我。”

顾千帆用冰冷的眼神掩饰住内心的波动,他真怕赵盼儿就这么认了命:“我可没那个闲心。我只想提醒某人,光还钱就完了?欠我的画呢?连说话算话都做不到,果然和那个欧阳旭天生一对!”

赵盼儿气愤地说:“我和他已经恩断义绝了!”

顾千帆冷笑了一声:“你和他恩断义绝?难道不是他把你像块抹布一样,扔出东京的吗?”

“顾千帆!”赵盼儿攥紧了拳头。

顾千帆向前走了一步,双眸深若幽潭:“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甘心吗?”

赵盼儿浑身不断颤抖,说不出话来。

顾千帆又转头问宋引章和孙三娘:“你们呢?千里迢迢陪她进来东京,也甘心这样什么公道都没讨到,就灰溜溜地回钱塘吗?”

“我不甘心!”宋引章似乎被自己突然起来的勇气吓了一跳,她略微平复了一下,继续鼓起勇气说道,“我想留在东京,我想象张好好那样,做个能打马走御街,让柳工部替我填词,让百姓们抢着在我楼下听曲子的东京娘子!”

孙三娘犹豫了一下,也道:“我也不甘心,我都被休了,回钱塘还能干吗?成天看着那对奸夫**妇恩爱吗?那厢吏既然只是在恐吓我们,咱们留在东京,说不定还有其他法子能对付欧阳旭。”

顾千帆看向赵盼儿,一言不发。赵盼儿难掩震惊,心中天人交战的她,在顾千帆沉静如水的眼神中,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最终,她扬起了头,一字一句道:“我不甘心。”

顾千帆闻言,眸光闪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医馆内,赵盼儿身上披着顾千帆的外衣,一名大夫正蘸着药酒给她额头的伤口清创,一阵剧痛袭来,赵盼儿轻呼了一声。

“我来。”顾千帆不由分说地接过药酒帮赵盼儿清理起伤口来。

只见顾千帆单膝下跪,温柔地一手轻扶赵盼儿脑后,轻轻以药酒擦拭着赵盼儿额上的伤口,见赵盼儿痛得蹙眉,他的动作更加小心,眼神无比认真,眸光似水温柔。

赵盼儿原本还在忍痛,眼见顾千帆如此神态,两颊不由绯红。顾千帆专注于赵盼儿的伤,不解其情,小声问道:“怎么了?”

赵盼儿慌张掩饰道:“酒味太熏人。”

顾千帆眸光一闪,继续替她清洗伤口。

不一时,顾千帆的一名手下在屋外禀告说那名胥吏已经被他们抓获。此时,赵盼儿已经换好了陈廉寻来的衣服,便跟着顾千帆一起走进院中。

胥吏正大着胆子对陈廉呵道:“放!你是哪路军汉,竟敢——”他突然看到不远处一脸淡漠的顾千帆,双膝下意识地一曲,又连忙站稳,“活阎罗?顾、顾指挥?”

顾千帆语声低沉,虽无怒意,却给人以无形的压迫:“臆造律规,欺逐良民,是谁借你的胆子?”

胥吏看到旁边的赵盼儿,扑通一声跪下了,磕头如捣蒜:“求指挥开恩!小的猪油蒙了心……”

陈廉踢了他一脚:“直接回话!”

胥吏绝望之下只能招供:“是新科探花欧阳旭!他刚搬到城东坊的时候,给小的送过一份见面礼,这回又让人送了五贯钱过来……”

顾千帆自然知道他受欧阳旭指使,可这并不是他想知道的答案:“高观察可曾吩咐过你对付她们?”

胥吏忙摇头。顾千帆对此略微意外,又问道:“其他官员呢?”

胥吏忙道:“也没有。”

赵盼儿听了这些才知道欧阳旭比她想象中还要可耻,她本以为他是受了高观察的催逼、得了老柯相的帮助才敢对她如此,没想到他单纯是贪慕富贵,自己使出这等无耻手段。

顾千帆转头吩咐陈廉:“押去皇城司诏狱,先关上十天。”

胥吏吓得几乎失禁,苦苦哀求道:“指挥饶命!饶命呀!”

“等等!”赵盼儿突然拦住陈廉,低声阻止顾千帆,“这事你别插手太多。”她走到胥吏身边,冷冷地说:“把和欧阳旭勾结的事情写个切结书出来,就放你走。”

胥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又看看顾千帆,然而顾千帆却不动声色。

陈廉见状,踢了胥吏一脚:“耳朵聋了吗?”

胥吏如得大赦,连连道:“写,我写,我写!”

胥吏抖抖索索地写着切结书,顾千帆和赵盼儿则远远地等在一边。

“当着我手下的面驳我的令,你好大的威风。”顾千帆挑了挑眉,却全然没有被驳了面子的气恼。

赵盼儿解释道:“我只是不想你再为我得罪人。你刚回京城,还没回皇城司交差呢,就又闹出这么大的阵仗。万一真传到高家那边,拖累了你,叫我怎么心安?”

顾千帆眼神一暖,语气却依然很冷:“哦,你难道以为,单凭这份切结书,就能让欧阳旭认怂?”

令顾千帆意外的是,赵盼儿认真地点了点头:“没错,你刚才提醒了我,他既然只能求平常士大夫瞧不起的胥吏捏造罪名赶我出城,说明他害怕我留在东京,更害怕被高家知道我的存在。”

不一会,陈廉拿了胥吏盖了手印的切结书走过来:“赵娘子你看看?”

赵盼儿扫了一眼,点点头。顾千帆一颔首,原本看管胥吏的侍卫让开,那胥吏抱头鼠窜而去。

“能让人送我去欧阳旭那吗?”赵盼儿看向顾千帆。

“不能。”顾千帆的语气不容置疑。

赵盼儿以为他又生气了,无奈道:“你又怎么了?不送我去,我自己去就是。”

顾千帆指了指等在外面的宋引章、孙三娘:“就你们现在这副五劳七伤的样子,还想去讨公道?就算你能折腾得动,她们行吗?”

赵盼儿一愕,心中满带歉意地说:“我都忘了这个了,那送我们去客栈总行了吧?”

陈廉眼珠一转,忙上前道:“您就别想着去客栈了,我们这大队人马的,送你们一过去,人家还敢开门做生意吗?”见赵盼儿还想说什么,陈廉快言快语地说:“我有个主意,我是东京人,之前在广德坊桂花巷里置办了有一处院子,一直闲着没用,本来我想回京后住那的,可又嫌那离我娘住的大宅太远,我一个人又懒得生火做饭。现在好了,要不你们就替我住那吧,顺便还能帮我看看院子!我呢,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回大宅赖在我娘那不走了!哎呀,这事就这么定了!”

陈廉不由分说地推着赵盼儿出了院子,回头向顾千帆露出个邀功的表情。顾千帆面上不显,却是点了点头。

一下马车,赵盼儿等人就开始四处查看着陈廉借给她们的小院,院落里布置清雅,左中右三间厢房,正好一人间。

宋引章高兴地说道:“终于又回东京了,真好!我好喜欢这个小院,我可以坐在那边练琵琶!盼儿姐,顾指挥可真好!你说,要是我再求求他,他能不能顺手把我的乐籍也给销了?”说到这里,宋引章被赵盼儿的眼神给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结巴起来:“怎、怎么了?我说得哪里不妥当吗?”

孙三娘叹了一口气,拉过宋引章的手道:“还是让我来说吧,引章,今天我们得顾指挥相助,固然是非常幸运。可以后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能再麻烦他了。”

宋引章瞪大了那双水汪汪的杏眼,不解地问:“为什么?他不是盼儿姐的朋友吗?”

孙三娘耐心地解释道:“顾指挥肯帮咱们,是因为盼儿之前在他落难时出过手。可人家都帮我们好几回了。人家讲礼数,咱们可不能不知进退。”

赵盼儿起身附和道:“不错,人贵自立。我们三个都不甘心离开,可是如果以后事事都只能靠着顾指挥,那又与奴婢有何差别?这个东京,如果不是靠自己的本事留下来,还不如回去呢。”

宋引章涨红了脸,小声分辩着:“我不也是什么都想靠别人,只是如今托欧阳旭脱籍只怕是不能了,有些事,对我们来说势比登天,可对顾指挥来说,说不定只是举手之劳。”

赵盼儿叹道:“如果脱籍真那么简单,许知州早就帮你办了。欧阳旭事先应承,今天又突然翻脸,多半也是因为难以办到才恼羞成怒。顾千帆是皇城司不假,可东京遍地皇亲国戚,他一个指挥,哪能轻易就只手通天?你只看到了他今天的风光,却没看到他被人追杀时的凄惨。而且,皇城司这种干脏活的衙门,不知道是多少人的眼中钉、骨中刺,你想想,要是他的仇人知道他帮你脱了籍,会不会来找你的麻烦?”

宋引章顿时一惊,心中已经开始动摇。

赵盼儿又给她看肩上的伤疤:“这伤,就是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受的。”

“啊?多久了?怎么还这么吓人?”宋引章惊骇地看了一眼,随后眼神又坚定起来:“我听姐姐的话,不会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对了盼儿姐,今天我遇到了一个很好的行首姐姐,她告诉我,在东京乐籍并不低贱,靠本事过活,一样也能受尊重。我觉得她说得很对,只要足够努力,说不定我们也能像她一样呢!”

赵盼儿和孙三娘闻言都松了口气。

赵盼儿走进自己的房间,感觉到一种久违的释然。她无意识转头,却见窗外有一个阴沉的身影,不是顾千帆是谁?赵盼儿走向顾千帆,两人默默对视,一种此前一直被压制住的情绪在两人之间酝酿。

赵盼儿想起什么,忙小声问他:“你不会都听到了吧?”

顾千帆移开目光,冷淡中竟夹杂着一丝傲娇委屈:“要是你那么害怕我拖累你,最多以后我不来打搅就是。”

赵盼儿偏着脑袋看着他,故意让顾千帆看着自己。

顾千帆干巴巴、不自然问道:“干嘛?”

赵盼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几岁了,居然还会生这种闲气。”

顾千帆不由一怔。

赵盼儿柔声解释道:“引章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我跟她把事情说得严重些,不过是想让她长几个心眼儿,你还较上劲了?我要是小孩子,说外头有妖怪吃人,你会不会用妖言惑众的罪名把我抓起来?”

顾千帆冷哼一声,但已经不再生气了:“你这会儿倒有精神了。”

两人静默了好一会儿,正好孙三娘走出房间,看到这一幕,忙潜身偷看。不知过了多久,赵盼儿轻声道:“好啦,别生气了好不好?”

顾千帆突然伸手抓过赵盼儿,扯她肩头的衣服。孙三娘被这一幕震惊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冲进去救赵盼儿。

赵盼儿也被吓住,慌乱地躲闪起来:“你干嘛?”

顾千帆表情严肃地抓住她的肩膀:“看看你的伤。”

赵盼儿一边挣扎,一边压低声音道:“你放手,不用管,我都好了。”

顾千帆手中动作不停:“我必须亲眼看到才放心,刚才宋引章说——”

“你放手!”赵盼儿着实急了,不等顾千帆说完就赶紧打断。与此同时,她的衣衫也已被顾千帆拉开,月光之下,那道顾千帆亲手挑出来的疤虽然有些狰狞,却已经康复,只是那雪白的肌肤,却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力。

顾千帆先是凝住,接着便闪电般转头,作若无其事状:“果然好了,我刚才就觉得奇怪,我亲自动的手,怎么会不知道轻重。叫那么大声音干嘛,大惊小怪。”孙三娘刚想要冲出去,见此,又缩了回去。

赵盼儿又气又羞,穿好衣裳埋怨道:“是你唐突了我,还这么理直气壮!”

顾千帆耳根有些发红,慌忙道:“你在船上的时候好像也脱过我衣裳的吧?”

躲在门口的孙三娘暗自一愣。

赵盼儿的脸也红到了脖子根,兀自反驳:“那不一样,那时候你都已经晕过去了。”

顾千帆想了想,最终提议:“我现在也可以把你打晕过去。”

“你!”赵盼儿没想到顾千帆就憋出来这么一句话。

顾千帆满怀歉意地说:“我只是没那么多忌讳,拷打犯人的时候,无论男女……”

赵盼儿突觉无力:“行了,你这解释还不如不说。”

两人再度相视无言,尴尬的气氛中,又似有什么呼之欲出。这时,敲门声响起。一名皇城司侍卫在外禀告:“指挥,人都到了。”

顾千帆松了口气,恢复了平日里的冰山表情:“进来。”几个提着食盒的伙计出现在院中。

孙三娘感觉自己再不现身就要露馅了,赶紧走了出来,略显做作地惊叹道:“哎呀,这……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啊,这都是干嘛的呀。”

顾千帆状若随意地说:“你们都有伤,一个一个地看大夫,要拖到几时?席面是越州楼,东京江南风味里它这家还算有名气,你们尝尝。”

赵盼儿没想到顾千帆这般用心,她心中很难不感动,低声道:“谢谢你特意安排这些。”

“举手之劳而已。”顾千帆不以为意地说,“明天我要先回司中交割差事,欧阳旭那边的事,这几天我也会查清楚。你们就在这里好好休息。待会儿陈廉还会过来,需要什么,你告诉他就成。”说完,他飞也似的大步离开,在赵盼儿看不见的地方,微微吐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