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之内,顾千帆跟在萧钦言身后,朝一座写有“故光禄卿萧颢之墓”字样的气派墓碑磕头。

萧钦言用清水洗着墓碑,神情中竟有了几分沧桑之感:“父亲,儿子带千帆来看您了!您在世之时,总是念叨着我什么时候成亲,如今看见长孙,该宽心了吧?您看看他,多一表人才,和我年轻的时候多像啊。”言罢,他将木勺递给顾千帆:“江南有祭扫洗碑的旧俗,你也为祖父尽尽孝心吧。”

顾千帆没有接那个木勺,淡淡地说:“在朝廷籍册里,我的祖父是礼部侍郎顾审言。”

萧钦言知道儿子的脾气,只能叹了口气:“好,好。我不勉强你,那你总可以陪我去萧家的祖宅看看吧,别说你身上没流着萧家的血。”

顾千帆默不作声地跟上了他,萧钦言指着湖边的点点帆影道:“知道你名字是怎么来的吗?当初你娘与我同游太湖,看到这样的景色,就说了句过尽千帆皆不是……”

见顾千帆一直沉默,萧钦言道:“怎么?还在担心皇城司的事?我已经派人去见了雷敬,先兵后礼了一回,以后那老货只会对你客客气气的,你以后也不要记恨他下令格杀你的旧事了。”

顾千帆眼神一冷,萧钦言这是要他放过一手酿成杨府惨剧的罪魁祸首雷敬。

萧钦言猜出顾千帆心中不快活,他向顾千帆解释道:“你手中并没有他收受郑青田贿赂的证据。既然不能一杀必死,不如就先留为己用,日后再慢慢寻他的错处不迟。恩威并施,才是为官之道。这样做,我也是为了你好。”

若是旁人,恐怕就真信了萧钦言的话,可顾千帆毕竟跟萧钦言血脉相连,当然知道他本性如何。

顾千帆不带感情地拆穿道:“只怕不单是为了我好吧?你虽然马上就要回京任相,但你毕竟已经离开东京三年,所以也会担心官家对你的信任是否还一如之前。放过雷敬,你就多了一个皇城司的助力,可谓一箭双雕。”

萧钦言毫无愧色地笑了笑,反而显得有些自豪:“不愧是我的儿子,就是聪明。怎么,觉得被我利用了?愤怒,委屈?你以为我当年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吗?我当年也曾自负才华当世无双,可就因为出身南方,就被柯政那老儿一句‘南人不可信’,足足就在工部员外郎的位置上被压了三年!你以为我喜欢以鬼神之道媚上?我不过是想明白了,如果不以最快的速度得到官家的宠幸,那我满腹的谋略都无处可使,只能这在官场的倾轧中浪费半生。”

说到这里,萧钦言的眼神缓和下来,有些心疼地看着顾千帆尚未愈合的伤口:“你在皇城司出生入死好几年,为什么转头就被雷敬卖了?因为你只是个小小的指挥,如果你是我萧钦言的儿子,如果你做到了翰林学士,他怎么敢对你下手?”

顾千帆固执地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听得懂。千帆,爹不是要强求你听我的安排,但至少你要理解爹当年的不得已。不过你我父子的处境其实也没什么分别,奸相的名声固然不雅,皇城司朝廷鹰犬的名声就好听了吗?”萧钦言试图让顾千帆接受他的好意,只要顾千帆点头,他完全能让顾千帆从此仕途顺畅,接下自己的衣钵。

“我不在乎身外之名。”与其说顾千帆不在乎,不如说他必须不在乎。

“难道我不是吗?自我入中枢掌管财事,国库哪年不是年增一成?”萧钦言拍了拍顾千帆的肩头,“我年少的时候,也像你这样听不进父亲的话,可等到我也做了父亲,才明白他当年的心境……”

顾千帆侧身避开萧钦言的手,既然他在他最需要父亲的时候义无反顾地离去,那现在他也不需要萧钦言的示好。

萧钦言见顾千帆固执己见,终于面露不快:“千帆,这里只有我们父子二人,你能不能跟爹交回心,告诉我,你这些年一直执意待在皇城司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好几次想把你调出那个危险的地方,你都不愿意。可你是正牌进士出身,为什么要和一群阉党武夫为伍?看看你这一身伤,到底是为什么啊?”顾千帆看着他,心中突然一空:“原来你一直都不明白。”原来,顾千帆的娘亲因背着和离的污点,一直不能入顾氏祖坟,所以他才拼了命的要做到五品,为的就是要帮娘亲落叶归根。而萧钦言并不知道,或者说,他根本毫不在意。

萧钦言愕然,明显不知道顾千帆在说什么。

顾千帆自嘲一笑,情不自禁摸向襟下,突觉得胸前少了些什么,他眉头一皱,再一探,果然不见了那支红珊瑚钗子。既然萧钦言不明白他心中所想,他也没必要再说下去:“算了,我掉了件很重要的东西,得马上去找,失陪。”说罢便恭敬地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看着顾千帆远去的背影,萧钦言重重地叹了口气。

顾千帆一路搜寻,终于在路边的草从中看到了那只灰色的锦囊,他连忙拾了起来,看到那支血珊瑚钗子还在,顾千帆长舒了一口气。这时,他隐约听到有人骂了句“杀千刀的萧钦言!”。

顾千帆扭头看去,只见几个人正聚集在他祖父的坟边扔东西,其中还有一位是读书人打扮,而祖父的石碑上已满是菜叶污物。

那名书生边扔鸡蛋,边破口大骂:“萧家从头到脚,恶贯满盈!我恩师王狄,就是受那奸相萧钦言所逼,才愤然投江!子债父偿,萧老儿,我愿你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没错,养出萧老鬼这种大奸臣的,能是什么好东西?让开,我来给他好好洗洗!”一名妇人拿起一桶泔水泼了过去,旁边的人纷纷掩鼻。妇人哭道:“官人,你因为萧老鬼强征民夫修玉清宫,被垮下来的石头砸死在河滩,我没本事替你报仇,只能这么替你出口气了!”

不远处,草丛中的顾千帆听得微微发抖,他紧紧地握住了腰间的剑柄,却怎么也拔不出来。

这时,管家们带着一帮仆人赶来:“抓住他们!”

在场众人顿时一哄而散、仓皇奔逃,最后只有那跑不快的妇人被抓。

那妇人被抓了依然挣扎着吐着唾沫:“萧老鬼不得好死,萧家遗臭千年!有本事你们就杀了我!”

“打烂她的嘴!”管家怒极,那张在人前向来低眉顺目的脸瞬时变得狰狞。

“住手!放她走。”顾千帆疾步现身,一剑拦住了萧家仆人的棍棒。

“顾指挥?”管家没想到顾千帆会在这里。

顾千帆双拳紧握,厉声喝道:“我说放她走!”

管家一惊,犹豫之后,只得挥手放人。那妇人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远了

顾千帆平复了一下情绪,语气平缓地问:“这种事经常发生吗?”

管家看出顾千帆其实心中终究是还有萧家,低声道:“也不多,也就是每年清明、中元前后。”

顾千帆眸色深沉,半晌方说道:“打水来。”

管家命人给顾千帆送来清水,随后便知趣地退了下去,给顾千帆留下足够的空间。

顾千帆细心地为祖父的墓碑清洗,一丝一寸,皆不放过。待祖父的墓碑重新变得整洁如新,他才轻声说道:“对不起,可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做您的孙子、这就是我一定要待在皇城司的原因。我是顾家养大的,我不能再让顾家百年清名再度蒙羞了,我想让我娘能有个正经风光的墓葬,我想回报舅舅对我的恩情……爷爷,原谅我,我只想做个好人!”

远处,管家听到顾千帆的话,终于明白了顾千帆的心结所在,不由得为这对父子暗自叹息。

客栈甲房里,一滴清泪从赵盼儿脸颊上滑了下来。床边的宋引章正困得打盹,突然间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忙轻轻地用手绢替她抹去,昨晚赵盼儿的病情最是凶险,她和孙三娘轮流值守,一直保证赵盼儿身边有人照顾。

这时,孙三娘端着药碗走了进来:“怎么样了?”

宋引章早就等着孙三娘问,一下精神起来,颇有点邀功的意味:“昨晚上我替她换了两次内衫,烧都退了。”

“真的?”孙三娘一探赵盼儿的额头,也松了口气,“那这病就见好了。”

想到害赵盼儿生病的罪魁祸首,宋引章咬牙骂道:“欧阳旭这个狼心狗肺的混账,我这就去高家,把这件事捅出来!”

孙三娘连忙按住宋引章:“你就别添乱了,听说这门婚事是宫里头娘娘撮合的,你去一闹倒是痛快,可得罪了官家,我们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你看盼儿回来的时候,不也没哭没闹,强撑着跟我们说没事吗?她就是怕我们担心。”

宋引章瞬间就被“娘娘”“官家”这些字眼给镇住了,但仍然有些不甘心:“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就这么认了?”

孙三娘叹息一声,劝道:“一切都等盼儿好起来再说吧。你也熬了一夜了,赶紧回房去好好睡一觉,白天有我呢。”宋引章点点头,起身离去。走进房间,她疲劳地打了一个哈欠,却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拿起琵琶弹了起来。曲声幽怨、如泣如诉,弹着弹着,她想起她们这些女子的命运,眼圈也渐渐变得通红。

这哀婉的曲声也勾起了孙三娘的伤心事,她孤身一人来到东京,也不知道以后要靠什么过活,想起傅子方,她抹着眼泪,长叹一声。这时,孙三娘突然听到**有响动。

赵盼儿此前一直在被困在无尽的噩梦中,梦中欧阳旭先对她百般温存,可转头又牵着一位貌美的富家娘子的手拜堂成亲,直到宋引章的琵琶声响起,她才意识到自己尚在梦中。

孙三娘疾步上前,将赵盼儿扶了起来:“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饿不饿?”

赵盼儿环视四周,慢慢地清醒起来,虚弱而沙哑地说道:“我不饿,但是我想吃点东西。”

孙三娘脸上带着喜色,将刚煮好的鱼粥递过去:“我刚借客栈厨房熬了鱼粥,你尝尝!”

赵盼儿在病中也尝不出什么味道,她困难地大口咽着,偶尔呛住,不断咳嗽,但她动作一点不停,有如身后有虎狼相逼一般。孙三娘替她顺着气:“你喉咙还肿着吧?慢点吞。”

赵盼儿摇头,大口大口地咽着粥:“我不能慢,我得多吃点,这样才能赶紧好起来。我不能让欧阳旭看我的笑话,以为我会为了他要生要死。”

孙三娘听了心疼极了,但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你都知道了吧?我一点也不伤心,真的。”赵盼儿勉强扯出笑容,泪水却不住地滑落。

孙三娘也只能强笑道:“对,那种畜生,哪值得我们难过?你要赶紧好起来,然后咱们再慢慢想对付他的法子,这件事,可不能就这么认了。”

正说话间,门外有人敲门,随后响起了一陌生男子的声音:“请问钱塘赵娘子可是住在此处?”

孙三娘开了门,门外站着的却是一位眼生的青衫男子,那男子面上微微有须,看着大抵三十上下,长相倒也算是斯斯文文。

孙三娘警惕地打量着他:“你是何人?”

青衫男子拱手,文绉绉地说:“在下杜长风,受好友欧阳旭之托,特来看望赵娘子,还望得赐一见。”

见他穿着青衫、又是欧阳旭的朋友,孙三娘猜出此人应该是欧阳旭的同科进士。她瞬间就后悔自己开了门,翻了个白眼道:“赐你个鬼,赶紧滚,这儿用不着你假好心。”

杜长风被孙三娘粗鄙的用语着实吓到了:“你就是赵盼儿?”他凑上来眯眼一看,又展开手中画卷对比一番,狐疑道:“不太像啊?”

孙三娘还没遇见过上来就把脸贴上来瞧人长相的人,她一把将杜长风推到一旁。杜长风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站稳,忙从袖中摸出一块水晶片,举在眼前看了一会儿,终于得出了结论:“你不是她!你是谁?”

“你是欧阳旭的什么人,我就是盼儿的什么人!”孙三娘懒得理他,想推开杜长风关门。杜长风却用力抵着门,忿忿道:“你这妇人好生无礼,我要见的是赵娘子,你为何从中阻挠?”

这时,房中传来赵盼儿的虚弱的声音:“三娘,让他进来吧。”

赵盼儿都发了话,孙三娘只得没好气地将杜长风放进屋来。杜长风见赵盼儿披衣而下,忙轻咳一声转头回避,他侧着身,伸长了手臂,把手中拎着的礼物放在桌上:“这是东京向阳楼最知名的果子,还请赵娘子品尝。”

赵盼儿生怕被杜长风看出她因被欧阳旭抛弃而深受打击、落人笑话,强打起精神道:“多谢。请恕我尚在病中,衣冠不整。不知杜官人此来,是要替欧阳旭带什么话?”

杜长风一拱手,仍然扭着头不敢看赵盼儿:“反正我也看不清楚,就暂时不非礼勿视了。赵娘子,其实这一回我并非是受欧阳所托,而是实在看不下去,才拿着你这幅小像,一家一家客栈寻来主动劝说的。请恕我直言,欧阳对你一片深情,你却心胸狭窄,倨傲无礼,还竟然口口声声不愿为妾,真是有辱你才情俱佳的令名!”

杜长风话音刚落,孙三娘便大怒:“你放什么狗屁?!”

赵盼儿却坐直了身子说:“您继续说,我洗耳恭听。”

杜长风见赵盼儿并非油盐不进,心中大喜:“咳,那我就继续了。欧阳才华机敏,又是新科进士,赵娘子能得他青眼,亦是三生有幸。怎能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呢?欧阳不与你计较,那是看在你们多年相处的情分上,但赵娘子,你自己可得知道分寸啊!”

“什么分寸?”赵盼儿语气平和,倒像是真心讨教一般。

“人贵自知,各安天命的分寸啊!”杜长风越说越来劲,他平日里在书院教书,那帮学生可不像赵盼儿这般认真听讲,“你既然明知自己是贱籍出身,就应该恭良淑慎,思过常勉,怎么还能口口声声不甘为妾呢?你应该明白,高氏这样的名门千金,才是欧阳的良配。当然,我知道你自视颇高,可霍小玉乃亲王之女,从良之后不一样都是身居侧室吗?做人呐,可不能太贪心!”

赵盼儿按住已经开始摩拳擦掌的孙三娘,冷笑道:“所以,你觉得我能给欧阳当妾,是荣幸之至;而若我不愿意给欧阳当妾,就是不识抬举?”

杜长风连连点头,暗道这赵盼儿还真是孺子可教:“不错。《女诫》有云,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诗经里的《小星》你读过吧?所谓夫人无妒忌之行,惠及贱妾,进御于君,知其命有贵贱……”

杜长风背得正兴起,赵盼儿却已经松开了孙三娘:“我耳朵脏了,三娘,能帮我弄他出去吗?”

“好嘞!”孙三娘早就酝酿多时,猛地将杜长风推出门外。这书呆子的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文词儿,她一句也没听懂。

杜长风猝不及防,一个没站稳,眼镜从袖中飞出,直坠楼下。他大叫一声:“我的吐火罗七宝雪山龙牙琉璃水晶叆叇!”见孙三娘要关门,他连忙一脚卡进门阻止:“你还我叆叇!”

孙三娘既没看见眼镜飞出去,也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用力推他:“艾什么艾,赖什么赖?赶紧出去!”

杜长风一边用边力抵门,一边气得发抖:“你还想耍赖?简直蛮横无理,粗俗、不知所谓!亏得我还想热心相劝,如、如今我算明白了,欧阳不纳赵氏才是好事,哪个男人愿意娶你们这样的泼妇!”

孙三娘被说到痛处:“你再说一次?”她放弃关门,一步步逼近杜长风。但杜长风两眼茫然,根本看不清她脸上的怒意,他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未觉,傻乎乎地问道:“哪一句?”

孙三娘一直逼到他脸旁:“泼妇那一句。”

杜长风此时才看清孙三娘脸上的山雨欲来,他下意识害怕地瑟缩着身子:“你要干嘛?”

“叫你见识一下,什么才叫作泼妇!”言毕,孙三娘一把拎起了杜长风,一路拎进了院子,杜长风大叫:“放开我,我是进——”未等说完,他已经被孙三娘用晾在院中绳子上的手绢塞了嘴。孙三娘又扯断晾衣绳,把他绑在一块扔在院子里的废弃门板上。杜长风惊骇无比,他用尽全力挣扎仍不能脱身。

院内众人看着孙三娘拎着一块绑了人的门板轻松走来,无不骇然让开。

“读过几本破书就了不起了?还进士呢,连是非黑白都分不清!你既然那么热心,我就索性让你冷静一下,叫你知道做人第一条就是别嘴贱!”言罢,她一把扯掉杜长风嘴里的手绢,将他凌空扔入河中。因为有门板,杜长风虽然狼狈呛水,但还是浮了起来。

孙三娘朝仍在水里瞎扑腾的杜长风啐了一口:“劝人当小妻,天打雷又劈,一个识文断字的大男人,这个道理都不懂,还有脸劝我妹子做妾?有本事就让官府来抓我啊!你不是说读书人最看中的就是名声吗?到时候全天下都知道你被一个女人丢进过河里,看你以后还怎么有脸做人!”说罢,她拍拍手上的灰,扬长而去。原本安静的围观百姓,在听到孙三娘的话后不禁轰然叫好。

杜长风一边随河水漂流,一边狼狈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汴河上的船娘拿起船桨打他,桥上的路人也指着他说笑,杜长风又羞又窘,恨不能立刻淹死,但又实在惜命,仍拼尽全力往岸边扑腾。

不远处,双喜楼的画舫水榭上,池衙内无比享受地躺在他的相好花魁张好好的膝头,张好好正拿了根挖耳勺给他掏耳朵。这时,张好好的丫鬟兴奋喊了句:“快看外头,有人掉水里了!”

张好好一下子来了兴头,拔出挖耳勺便往窗口奔。池衙内被猛捅了一下,疼得跳了起来。张好好却看着河里不停扑腾的杜长风乐不可支。

池衙内一脸不快地走到窗边,看到杜长风斯文扫地的狼狈样子,也忍不住乐了起来:“哟,这不是书院的杜夫子吗?”

杜长风看见他,连忙呼救:“池衙内,快让人救我,我给你钱!”

池衙内不高兴了:“老子是东京城十几家行会的总把头,你算老几,敢拿钱砸我?”他转身回了房间,悠然自得地吃起了葡萄。

池衙内的一众跟班见杜长风惹恼了老大,纷纷用竹竿戳他。

杜长风又呛又痛,大骂起来:“池蟠你见死不救,算什么英雄?十三少,十三少!令祖母的,你一辈子都只配叫十三少!”

池衙内在听到“十三少”这三个字后,眼光一寒,吩咐道:“把他给我捞起来,好好地招待!”

原来这“十三少”并不是尊称,相反是讽刺他只是东京十二家行会的总把头。他原本是想叫“十三太保”的,这外号听起来就够威风,可不管怎么花钱,酒楼行会的人就是瞧不起他,说怎么也不肯推举他当行会的把头,还故意给他起了个“十三少”的外号。不一会儿,杜长风已经被池衙内的手下捞了起来。杜长风趴在旁边的石头上不停地吐水。池衙内冷笑着走上前来,众手下正想动手,杜长风却虚弱地:“我可是今科进士,你们想以民犯官?”

池衙内顿时愣住了。

杜长风继续说道:“皇城外头的官榜还没撕呢,要不要去看一下,二甲第二十七名,是不是叫杜长风?”

池衙内气极了,但也只能恨然道:“放开他,走!”

杜长风哈哈大笑,找回了些许尊严:“多谢十三少!”可没笑几声,杜长风又呛咳不已,最后,他竟然吐出了一只虾来!看着掌心里还在蹦的虾,杜长风顿时傻了眼。

杜长风一路捧着那只虾,失魂落魄地叩响了欧阳旭的家门。一见到欧阳旭,杜长风就义愤填膺地把事情的经过给欧阳旭讲了一遍,待他讲完,欧阳旭家的地上已经被杜长风身上的水浸了一圈。

欧阳旭看着杜长风掌心那只已经干了的虾,虽然感动于他的兄弟义气,却又实在忍俊不禁。

杜长风不快地将虾放在一边:“我给你看这个,是为了证明我真的被她们弄得很惨,不是让你来取笑的。”

欧阳旭忙正色起来,朝杜长风拱手一礼:“对不起,杜兄为我着想操劳,我却连累了杜兄,实在汗颜。”

杜长风颓然坐下,摆了摆手:“算了,你之前都再三阻拦过我,是我自己不听劝,才惹了这一身骚。哎,难怪你要借酒浇愁,这两个女人还真不是善荏!你当初怎么会看中那赵盼儿了呢?欧阳啊,看在咱们一见如故的份上,听我一句劝,这种女人别说纳来当妾了,你最好离她远远的,一辈子都别见面才好!”

欧阳旭不想让杜长风这样说赵盼儿,忙道:“盼儿是个好姑娘,我是真心喜欢她。不能给她以正室之礼,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说点别的吧,杜兄,扔你进河的那个女子,是什么模样?”

杜长风回想了一阵那个模糊的身影:“三十来岁吧,说话跟炮仗似的,长什么样我还真没看清楚,只听到赵娘子叫他三娘。”

欧阳旭之前已经大抵猜到那个大力娘子是孙三娘了,她要是也来了东京,那事情就不好办了,孙三娘可不是个好对付的女人。

这时,一小厮入内通禀道:“官人,高娘子来访。”

杜长风打趣道:“哟,未来娘子来看未来官人了啊?”

欧阳旭匆匆整整衣冠,略显紧张地将杜长风推到屏风后:“劳烦杜兄回避一下。”

不一会儿,长相明艳、语声娇纵的高家千金高慧就由丫鬟奶娘陪侍着走了进来。高慧一遍毫不见外地挨个看了看墙壁上的字画,一边说:“今儿入宫的时候,我从姑母那得了一块好墨,就赶着给你送来了啊?瞧瞧,喜欢吗?”

欧阳旭没有接高慧丫鬟递上了的墨,躬身道:“劳烦高娘子了,不过高妃娘娘的墨,应该是天下罕见的珍品吧?给我这样的柴门子弟用,实在是浪费了。”

高慧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那有什么,不过是块墨而已,等咱们以后……那个了,进宫谢恩的时候,找官要讨几块御墨来,也不是什么难事。还有,说了多少次了,以后别那么见外,叫我阿慧,记住了吗?”

欧阳旭只得接过墨,无奈地说:“我还是叫你慧娘吧。”

“也好。”高慧点了点头,没有多想,“好几天没见了,你有没有想我啊?哎,太子也真是的,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偏等到官家要给咱们赐婚的当头就生了病,要不然现在咱们早该成亲了!”

奶娘江氏听了高慧的话,忙轻咳一声以示提醒。

高慧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好了奶娘,这又没有外人。说说太子又怎么了,他又不是皇后亲生的……”

“姑娘!”江氏怕高慧再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来,连忙打断道,“你还是说正事吧。”

高慧突然想起来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她仔细观察着欧阳旭的表情,状若无意地说:“旭郎,我听下人禀报,前些天,你似乎跟一个小娘子在我们家门口说话来着?”

欧阳旭浑身一震,支支吾吾地应道:“哪一个?哦,你是说王嫂子啊?我以前赁住过她家的院子,那日突然在贵府门口碰见了,见她犯了腰痛病,我自然得送她回家了。”

“哦?”高慧笑了笑,不知信也未信,“嫂子也好,小娘子也好,只要是对你好的人,都是我的贵人。之前订亲的时候我没来得及说,我绝对不是那种拈酸吃醋的性子,你要是以前有什么红颜知己,不妨早些接进京来,以后我和她们姐妹相称,和睦相处,一起吟诗作画,研习女红,岂不是美事一件?”

杜长风听到此处,不禁大为赞叹,忍不住清了清嗓子要发表意见。

高慧听到男人的声音,不由一惊。江氏忙护住高慧,朝屏风后望去:“是谁在那里?”

欧阳旭忙挡住屏风的方向,高声道:“不用慌,不是外男,是从小服侍我的管家德叔。这两日他得了麻疹,我就让他在耳房养病。”

“麻疹?”江氏闻言更是嫌恶,拉着高慧退了一步。

“对,不过不严重。”欧阳旭见江氏和高慧都信了这话,继续朝里面大声说道,“德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放心好了,我永远都不会忘了我们欧阳氏的家训,此生绝不纳二色!”说完,他又对高慧说:“慧娘贤德,乃我之福,但我之前一心只读圣贤书,并无什么红颜知己。以后也只想和慧娘举案齐眉!”

高慧微微一笑,半信半疑地说:“真的吗?可之前明明有好多小娘子都爱招惹你。”

江氏似乎是怕待久了染上麻疹,突然插口道:“欧阳官人若能说到做到,那是最好。姑娘,咱们该走了吧,咸平郡主府上的宴席,一定不能误了。”

“哦。原来都耽搁这么久了啊。”高慧朝欧阳旭嫣然一笑,“那旭郎,我等你后日接我去清晖园赏桃花。”

“一定。”欧阳旭一直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将高慧等人送出门外,等她们二人背影消失,他这才疲劳地坐在了椅上。若非他从前留了个心眼,恐怕还真会被高慧装出的那副名门大户风范给唬住。

杜长风皱着眉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你刚才为什么要打断我?你不是刚才还在发愁不能以正室之礼对赵氏吗?高家娘子既然都这么说了,你干嘛不顺势提出让赵氏以平妻身份进门吗?”

欧阳旭苦笑着摇了摇头:“别说笑了,她怎么会让盼儿做平妻?”

杜长风不解地问:“怎么不可能呢?平妻虽然叫得好听,族谱上仍是妾。我瞧高家娘子挺贤惠的。说不定就能同意了呢?”

欧阳旭冷笑道:“行了,你还当真以为她不妒不忌?”

紧接着,欧阳旭就把他这段时间以来经历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欧阳旭从前以为高慧只不过因对他有几分思慕之情才不时犯些傻气,可直到他去杨少卿家赴宴之时,才看清她的真面目。那天,席上三榜苏行远的妹子向他送了支梅花,在众士子的哄笑声中,他只得回一礼,无奈接过。这一幕正好被高慧看在眼中,高慧当时就面露不快,可即便如此欧阳旭也未曾想到她能有多心狠。三天之后,他无意众得知,那苏家娘子出门时突然跌了一跤,左眼从此再也看不到了。一开始,他还以为这只是巧合,可后来在鹿鸣宴上戏言要把小女儿许配给他的校书郎龚老先生,家里也出了事。

杜长风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不会吧?高娘子竟然如此心狠手辣?”

欧阳旭嫉恨交加地攥紧了双拳:“因为她父亲是朝中高官,因为她姑姑是官家宠妃,所以,她理所当然地会觉得全天下的东西就该由她予夺予求!打从定情的那一刻起,我心里头就只有盼儿一个女人。如果不是她,我根本熬不过那些更深夜寒的发奋苦读,也根本没有钱财去请教大儒、上京赶考。这些年,我做梦都想高中金榜后,锣鼓喧天地迎她进门,从此与她弄诗作画,一世白头。只可惜因为高慧,我……”

杜长风惊得说不出来话来,半晌才道:“你真的想娶赵氏为妻?你不在意她之前曾乐籍身份?”

欧阳旭惨笑一声,坦言道:“如果说全然不在意,那是假的,但如果三年前,她没把我从西湖的雪堆里扒出来,如今的我不过只是一抹幽魂,又有什么资格去嫌弃她?盼儿的刚直,我早就领教过,可没想到她的韧性也同样惊人。之前我让德叔回钱塘,故意以重金相激,盼她恼羞成怒主动与我断情,可没想到,她居然能忍下这大辱,奔波千里来了东京。杜兄阴差阳错地帮我走了这一趟,想必更能让她激愤。”

杜长风骤然听到这么多隐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还没来得及从腹中搜刮出一些典籍来宽慰欧阳旭,欧阳旭就率先问道:“对了杜兄,你看见盼儿的时候,她的气色如何?有没有太过伤心?”

杜长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这眼睛,离开三尺远就什么也看不清。不过她肯定是病了,说话都有气无力的,房间里也好大的药味。”

“什么?”一听说赵盼儿病了,欧阳旭不假思索便欲奔往府外。

杜长风忙拦住欧阳旭:“不能去!你既然想护着她,现在就得忍住了,万一被高家知道,岂不前功尽弃?再说还有那个三娘在照顾她呢!”

欧阳旭这才渐渐冷静了下来,无奈地走回座位坐下:“你说得对,就算我去了,她应该也不会见我的。”说着,他痛苦地捂住了脸。

这些年,欧阳旭做梦都想高中金榜后,锣鼓喧天地迎她进门,从此与她弄诗作画,一世白头。只可惜他遇见了高慧,进士的妹子、六品官的女儿她说下手就下手,他一个寒门书生若是敢违背她,会有何结果?她会放过盼儿吗?不,只有高慧不知道盼儿的存在,他才能保她平安。

第九章 断旧情这些日子里,顾千帆虽然没再回到萧府,可他也并未立刻启程返京,而是仍在苏州做着郑青田案的收尾工作。案桌上,看完的和没看完的卷宗堆成了两座大山。

陈廉抱着另几册卷宗进来,抱怨道:“这卷宗都快堆成山了!我都怀疑,全江南的官儿,都被这郑青田这老家伙收买了!”

顾千帆抬眼看了陈廉一眼。陈廉忙改口:“当然,下官除外,萧相公也除外。”

顾千帆既然已经收了陈廉这个小弟,便要板一板他这张迟早招惹是非的嘴:“我们皇城司只管查案,卷宗口供勘验无误,案子就要移交当地有司处置。等忙完这堆事,就该动身进京了。”

陈廉并没有听懂顾千帆的言外之意,一想到终于能回东京顿时喜上眉梢。他兴高采烈地说:“太好了!我终于能见着我娘和我两个姐姐了!指挥,这一回我也算立功了吧?能升个什么官?十将还是军头?我要不要先做一身威风的衣服!听说苏州的裁缝是天下一绝……”

在顾千帆冷冷的眼神中,陈廉的声音越来越小。

陈廉尴尬地笑了笑:“我只是想让我娘她们一进京就能看见我意气风发的样子。指挥要是不同意,那就算了。”

顾千帆故作随意地问道:“京里可有什么消息?”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雷司公在晨会上,把你大大地夸奖了一通。”陈廉看着顾千帆的眼神,突然明白过来,嬉笑道,“哦,你是想问赵娘子的事吧?还没有,那些探子,一个消息都没传来。”

顾千帆不悦地收回目光:“谁问她的事了?你下去吧。”

陈廉吐了吐舌头,赶紧跑开了。

顾千帆摸出怀中的火珊瑚钗子,微皱双眉:“依她的性子,居然没有闹得天翻地覆?赵盼儿,你是不是出事了?”

烛光映射下的火珊瑚流光溢彩,折射出的光晕中,赵盼儿的泪颜依稀可见,顾千帆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替她抹去泪水。但他接触到的却只是冰冷的钗子,他顿时猛然清醒了过来。

病容未减的赵盼儿并不知道那个远在苏州之人正在挂念着她,她轻咳着展开手中那幅杜长风被三娘推出门外时不慎掉落的小像细看,思绪回到了欧阳旭为她作这幅画的那晚。

绮窗之外风清月皎,欧阳旭和赵盼儿在窗边相对而坐,溶溶月色将赵盼儿本就比常人更加白皙的皮肤衬得更加剔透,美得像蟾宫姮娥。欧阳旭在熟宣上细细描画,收笔后自得地欣赏了一下:“你看看。”

赵盼儿看着小像上那位明眸善睐的女子,感觉欧阳旭一定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羞涩地笑道:“你把我画得太好看啦。”

欧阳旭眉目含情,宠溺地说:“瞎说,我笔力不够,还没画出你一半的美来。”

赵盼儿从回忆中收回思绪,她毫不留恋地将那幅画点燃,看着它在盆中一点点化为灰烬,然后在窗边迎风撒落,轻轻吟道:“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正端药汤进来的孙三娘见到这一幕,难掩伤心,掉转了头去,半晌才调整好情绪,深吸一口气笑道:“旧东西烧了,病根就断了,来,喝点药。”

赵盼儿接过药来一饮而尽,她打定主意要尽快好起来,千万不能被欧阳旭看扁,以为她没了他就活不成了。

“以后咱们做何打算?你是想找官府去告欧阳旭,还是……”孙三娘想到她们赶来东京用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可才来没几天就要打道回府便觉得心有不甘,总觉得她们不能这么轻易放过欧阳旭这个负心汉。

赵盼儿苦笑道:“平日里我自诩临危不乱,可真出了这档子事,脑子里就跟糨糊一样,什么都想不出来了。”她四处看了看,问道:“对了,怎么一直没见引章?”

孙三娘拿过赵盼儿喝完的药碗,随口答道:“她昨晚上为了照顾你熬了一整夜,我让她回隔壁休息去了。”

赵盼儿却心生疑窦,有些担心地看向宋引章房间的方向:“引章一向浅眠,可刚才我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她都没听见?”

孙三娘这才觉出不对,一拍脑门道:“我去看看。”

“我和你一起去。”赵盼儿披上衣服跟上了三娘的脚步。待两人走近宋引章的床榻,却见引章睡得正沉,赵盼儿和孙三娘都松了一口气。赵盼儿见宋引章的被子滑在一边,顺手想帮她提一提。不料宋引章被惊动,下意识地就是一声尖叫,她抱着被子缩在床角:“别打我,我没钱了,真的没有了!”

孙三娘忙探身安慰:“别怕,是我们。”

宋引章似乎听不到三娘的话,也认不出眼前的人,仍然疯狂地踢打。

赵盼儿果断在她耳边叫道:“睁开眼睛,不然我打死你!”

宋引章马上从**弹了起来,瞪着如受惊小鹿般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赵盼儿。

赵盼儿放柔声音安抚道:“引章乖,看着我,我是你盼儿姐姐啊,我不会伤害你的。”

“盼儿姐……”宋引章迷离的眼神渐渐清晰,一下扑进赵盼儿怀里,“姐姐,周舍他打我,他骂我是贱人,不给我饭吃,还把我的孤月给卖了……”

赵盼儿搂着引章,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你忘啦?周舍已经被刺配,你的琵琶也回来了。”

孙三娘忙拿了一边的孤月过来给引章看。宋引章却抱着琵琶哭了起来:“没有,过不去的。现在全江南的人都知道我的丑事了,欧阳旭背叛了盼儿姐,也没人能帮我赎身脱籍,我这一辈子已经完了……”

孙三娘见宋引章哭得肝肠寸断,好不容易振奋起来的赵盼儿也被这席话说得也怔怔地,她果断出手,一掌打在宋引章的后颈处,宋引章顿时软软倒下。

赵盼儿回过神来,替宋引章盖好被子,又把琵琶放在她的身边,喃喃道:“好好睡吧,一切伤心的事情都会过去的。”她这话既是说给宋引章,同时也是说给自己。

赵盼儿和孙三娘小心翼翼地替引章掩上门,彼此对望一眼,都是深深的无奈。孙三娘叹了口气:“她这样的姑娘,就是朵柔柔弱弱的兰花,合该被富贵人家放在暖房子里头娇养着,遭这一场罪,可是彻底把她给打蔫了。”

赵盼儿暗自叹了口气:“先别说了,你也赶紧回房吧,这两天为了我,你也没少辛苦。你之前问我做何打算,刚才我已经有个主意了,所以,咱们务必得养精蓄锐,以后要你帮忙的事情还多着呢。”

将孙三娘劝回房后,赵盼儿却没有歇息,而是强打起精神写了一份给欧阳旭的契书。认真检查完毕后,她望向窗外的明月,喃喃自语:“顾千帆,如果你看到这份契书,一定会取笑我前后不一的吧。可是,引章是我的责任,就算我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公子王孙,我也一样得为她遮风挡雨。所以,用一份死去的爱情去换引章后半辈子的幸福,我不会后悔。”

她稍微搽了点粉,让自己看起来气色不至于灰败到吓人,便换上外出的衣服独自拿着契书出了门。

欧阳府上,欧阳旭正对着他原本要在过小定时送给赵盼儿做信物的白玉钗睹物思人,正在此时,一名小厮走了进来。欧阳旭将玉钗收好,抬头问道:“有什么事吗?”

小厮禀道:“有一位赵娘子,在外头求见。”

欧阳旭猛地站了起来,他没想到赵盼儿还愿意见自己,他匆匆赶到院中,果然看到那朝思暮想的人儿。欧阳旭没想到赵盼儿能知道他住在哪儿,不禁有些诧异:“盼儿,你是怎么找到——”

赵盼儿听了欧阳旭的声音便觉得心烦,打断道:“我给了高家门外的卖花女十文钱,她就告诉我你住在这里。”

欧阳旭见赵盼儿形容憔悴,又尴尬又难掩关心:“盼儿,几天不见,你怎么清减了这么多?”

“因为我有心肝。”赵盼儿忍下心头的酸涩,淡淡地答。

欧阳旭的心一下子就揪在了一起,但他为了保护她,必须要做那个没心肝的人。他深吸一口气,狠心道:“何必说这些气话呢,盼儿,我知道做妾是委屈了你,可我一定会待你好的,昨天高家小娘子来看我的时候也说了,以后一会和你和睦相处,妻妾相得,你不信问他。”欧阳旭指了指身后的小厮。

“那就祝你以后多纳美妾,后院风流,只是我就恕不奉陪了。”赵盼儿打心底觉得恶心,她不明白自己此前怎么认为他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冷声道,“欧阳官人,今天我来找你,只是为了跟你做笔交易。”

“交易?”欧阳旭闻言一怔。

“你给德叔的那些钱,买得断我当初救你命的恩,却赎不了你背信毁婚的情。我是绝不会自贬为妾的,你若想和我了断姻缘,干干净净地去做高家的乘龙快婿,那么就请按这份契书去做,否则,我不会让你好过。”赵盼儿不带感情地说着,似乎跟眼前人只是萍水相逢。

欧阳旭惊疑不定地接过契书看着,只见赵盼儿在上面罗列了三点要求,一是要他手写一份退婚书,二是让他兑现帮引章脱籍的承诺,三是归还《夜宴图》。这三点要求其实都不过分,他没有理由拒绝。

赵盼儿一一解释道:“你曾在我爹娘灵前以女婿身份发誓,说会一生护我安稳,如今你要毁婚,那也请手写一份退婚书,让我回钱塘后可以烧给我爹娘,也算有个交代;你当初也曾许诺一旦为官,定会帮引章脱籍放良,如今你做了高门贵婿,想必也不难办到。还有我的《夜宴图》,你当初说要带到东京替我请名师装裱,现在请你归还给我。”见欧阳旭没有立刻答应,赵盼儿继而说道:“对于我这样的生意人,契书比发誓更可信。只要你做到这三点,我保证以后和你路归路桥归桥,非黄泉不相逢,宁枉死无相干。你要是做不到,我就会把咱们俩当初定下婚约的事闹得天下皆知,到时候,你若青云路断,可别怪我心狠。”

在欧阳旭的心目中,赵盼儿虽然出身差了些,可她温柔贤淑、知书达理,他没想到她也有如此绝情发狠的时候,不由面露惊异。

赵盼儿觉得欧阳旭的反应有些好笑,难道就只许他无情,不许她无义?“这契书你到底同意不同意?现在的我,可没什么耐心。我只数十下,一,二,三……”

欧阳旭脱口而出:“我同意。你跟我来书房,我现在马上就给你找画。”倘若被高慧知道他曾有过婚约,那他所做的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赵盼儿没想到欧阳旭为了攀附高家,答应得这么爽快,脸上扯出一丝惨笑:“果然。”

欧阳旭此前一直借住在杜长风府上,最近才搬到这里,收拾了大概十二箱东西,眼下还没完全归置好。他翻出装书画的箱子,展开一幅,发现不是,又展开另一幅,仍然失望,他愈是着急愈找不到,却不想让赵盼儿误会自己在故意拖拉,只能无奈道:“我刚搬到这儿来没多久,东西都是德叔收拾的,也不知道他放哪了,一时半会儿只怕找不到。要不,我明天找到了,给你送到客栈来?”

赵盼儿冷眼看了欧阳旭半晌,量他不至于骗自己,便问:“引章脱籍的事情,要多久才能办好?”

欧阳旭面露难色,迟疑着说:“我现在无官无职,也只能托杜兄先想想办法,杜家是京城大族……”

赵盼儿神情中的鄙夷逐渐加重,几月不见,她竟不知欧阳旭倒变成了干什么都要拖拖拉拉的人。

欧阳旭不想被赵盼儿看轻,咬牙道:“总之,我会想办法,三日之内一定会给你答复。”

赵盼儿对欧阳旭已经失望至极,她冷漠地点点头:“好,我就恭候你三日。欧阳,希望这一次,你别再让我失望。”

见赵盼儿转身欲走,欧阳旭担心自己再也送不出那支钗子,不禁脱口而出:“盼儿你等等,我有一枝钗……”

赵盼儿却停下脚步打断他:“欧阳官人,你我以后既成陌路,还请称我一声赵娘子。”

说罢,赵盼儿便决绝而去,房间内只留下茫然若失的欧阳旭一人。

转眼三天期限将至,赵盼儿仍没等到欧阳旭的消息。这些天来她的心一直高悬着,她原本以为自己的要求不算过分,欧阳旭不过随手写一份退婚书、还一幅画的事,可没想到他连这等小事都要推拉,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对欧阳旭的信心逐渐消失。

孙三娘也焦急地在房里来回踱步,忍不住对赵盼儿说道:“欧阳旭怎么还没来?他不会又想说了不算吧?”

赵盼儿虽心中不安,却自我安慰道:“脱籍这件事情,的确也不是那么容易办到。我那天已经故意说重话去刺激他的自尊心了,凭着我对他的了解,他应该能说到做到。”

孙三娘没想到赵盼儿在她和宋引章出事时都极为清醒,可轮到她自己面对旧爱的背叛倒也糊涂起来,她着急地说道:“可人是会变的。”

赵盼儿咬了咬唇,的确,欧阳旭早已不是她从前认识的那个人了,他如今有多无耻还真不好说:“你说得对,他那边多半是有问题了,走,咱们去看看。”

赵盼儿和孙三娘一起赶到欧阳旭家,结果吃了个闭门羹。

赵盼儿试图求小厮给通融一下:“我三天前才来过,你忘了?欧阳旭已经和我约好了,要不,你让我们进去等他?”

小厮拦住她们:“不行,德叔吩咐过了,谁也不让进!”

“德叔?他回东京了?”赵盼儿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关键信息。小厮这才发现失言,顿时后悔不迭。德叔在她上回来那天晚上就回来了,可欧阳官人已经吩咐过不能让赵娘子知道德叔回来的事情。

孙三娘一脸鄙夷地说道:“我说得没错吧,他又想耍赖了。”

赵盼儿声冷如冰,高声道:“你让欧阳旭出来见我,不然,我一定会让他后悔的。”

那名小厮苦着脸说道:“我不懂你们在说什么,让开,让开啊,别堵在我们家门口!”

“还敢赶人?”孙三娘冷哼一声,对赵盼儿说道,“盼儿,我要债经验多,这事你听我的!”说罢她就大声冲墙内喊道:“咱们退开点,你守前门,我守后门,跟他们耗着,渴了饿了,就叫小贩送东西来吃,累了,就买张椅子坐下来。到了晚上,再叫引章来换班,我就不信,有人能当一辈子缩头乌龟,永远不出门!”

孙三娘的声音传到院内,欧阳旭脸色变得极为阴沉。欧阳旭原本一心想兑现赵盼儿的三个要求,他甚至跑到杜长风府上求他找人帮宋引章脱籍,可杜长风却告诉他,如果此事被哪个言官听到风声参上一本,把他发落到哪个偏远小县,那他一辈子就都完了,而且以高家的狠毒行事,多半会想办法让他也暴病而亡,保高慧不用跟他去穷乡僻壤吃苦。

至于《夜宴图》,在德叔风尘仆仆地赶回东京后,欧阳旭便从他口中问出了那幅画的下落,原来德叔一直担心欧阳旭不懂交际往来,在给欧阳旭省试的座师柯老相公置办寿礼时,自做主张地将画加进了礼单。老柯相不久前刚被萧钦言斗倒,如今已经罢相外放,他即便想把画要回来,也见不到老师了。况且如果他现在去讨画,岂不就成了人走茶凉,落井下石的小人?

而那退婚书他亦是不能写,德叔途经华亭县时听说了赵盼儿假扮花魁,从周舍处骗取休书,又立刻翻脸到官府将周舍告到发配充军的事迹,难保她这回不想故技重施,骗到退婚书后将婚约坐实,再去告他毁婚另娶。尽管欧阳旭不信盼儿是这样的人,可他也不能冒险,就算不是为了自己的仕途,如果他曾有婚约之事被高家知晓,那高家人岂会放过他与盼儿?

他本想着能躲就躲,却没想到孙三娘这般难缠,如果赵盼儿在华亭县真为宋引章使出了那般手段,那她面对自己,还不知能做到哪一步。

然而赵盼儿和孙三娘的行为正中了德叔的下怀,他在一旁煽风点火道:“老奴没说错吧?只要稍不如赵盼儿的意,她就放话要让您后悔,您要真替她做了那三件事,以后还不被她给磋磨死?”

欧阳旭没好气地问:“少说那些没用的话,现在怎么办?”

德叔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放心,老奴猜到孙三娘会使这种泼妇手段,所以早就已经安排好了。”

与此同时,赵盼儿正站在树荫下守着欧阳家的大门,却见几个地痞大步朝她走来,赵盼儿一眼认出打头的是那个臭球篓子池衙内的狗腿子,不禁惊异他们怎么往这边来。

何四受德叔之托来收拾人,却没想到对方竟然是那个惹恼了池衙内的小娘子。冤家路窄,他一卷袖子,招呼着身后的兄弟:“是你!弟兄们,跟我上!今天咱们一定得好好教训下这个胆敢对咱们衙内不敬的臭婆娘!”

眼见何四气势汹汹扑来,赵盼儿一个猫腰碰过,接着迅速地往他脚趾上一踩,何四立刻痛呼连连。其他跟班见势不妙,忙将赵盼儿团团围住。赵盼儿反手拔下发间的钗子:“谁敢过来?”众人见钗头尖利,都有些害怕。

何四死咬牙切齿地抱着脚乱跳:“都给我上啊,一个娘们儿怕什么?”有大胆者扑上来,赵盼儿拿起钗子就往他眼睛捅,那人吓得忙避开。但赵盼儿毕竟寡不敌众,很快被两人制住。

“三娘!救命!”赵盼儿扯破嗓子大声呼救。

转瞬之间,孙三娘如疾风卷云一般冲了过来。只见她一阵横拎竖摔,四五个地痞纷纷倒地不起。何四虽然胆寒,但仍然捡了根木柴冲了过来,没想到赵盼儿斜刺里一踹他的膝盖窝,何四立刻倒地不起。

赵盼儿环顾四周,见不远处放着几个马桶,便和孙三娘耳语了几句,孙三娘随即倒拎起何四。赵盼儿踢开马桶盖,孙三娘一手掩鼻,一手提着何四,作势要往里面放。

何四立刻哇哇乱叫:“饶命!女大王饶命!”

赵盼儿横眉冷对:“说,是不是那宅子里的人让你们来的?”

何四点头如捣蒜:“是是是!一个糟老头子,给了我们两贯钱!”

赵盼儿即便已经对欧阳旭失望至极,可他对她用处如此卑鄙的伎俩,她依旧难掩难过,她无奈地看着孙三娘:“被你说中了,人一旦当官,手段也辣了,心肝也黑了。”说罢,她又转向何四,既然欧阳旭不仁,那也别怪她无义:“你是想进去呢,还是想出来?”

“出来出来!女大王只管吩咐,我何四愿听号令!”何四两眼惊恐地觑着马桶,眼下让他干什么他都得答应。

赵盼儿对孙三娘使了个眼色,三娘会意,做出点穴的样子使了几招,然后在何四腰眼上一捅。

赵盼儿冷厉地说道:“三娘点了你的龙虎穴,以后你就再也不能生孩子了!”

何四顿时大惊失色,他尚未娶妻,要是他以后不能生孩子,老何家不就绝后了吗?

“想解穴,就替我干件事。”赵盼儿煞有介事地指了指远处的欧阳家,“带着你的人,把他的前门后门都堵紧了,只许进,不许出。然后每隔半个时辰在墙外头大叫二十声:有借无还,天理难安!”

何四一得自由,立刻慌里慌张地带小弟堵住欧阳家前后大门,开始字正腔圆地喊了起来。赵盼儿和孙三娘在远处看了一会儿,赵盼儿担心宋引章一个人在客栈会应付不来,便决定先回客栈。

孙三娘仍觉得不解气,撸着袖子说:“就这样就完了?我还想索性踢门闯进去呢!”

赵盼儿摇头制止道:“那就真成了女大王了。这儿毕竟是天子脚下,他又是官身。想想华亭县的事吧!真要来硬的,吃亏的只会是咱们。让这几个泼皮闹一闹,叫他知道忌惮就行。我们都还病着,不能天天守在门口干熬,得找个能长久呆着的地方换班盯着才方便。”

孙三娘回想刚才的画面,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些泼皮还真信了我会点穴,本来男人就不会生孩子嘛!你上哪学的这唬人的本事?”

赵盼儿脱口而出:“当然是从顾千帆那儿,那会儿在钱塘,他……”半晌,她苦笑道:“他说得没错,我一直都在自己骗自己,而这个世上最不可相信的,就是人性。”

孙三娘长叹一声,想说什么,又最终住口,只是温柔地握了握赵盼儿的手。

烈日之下,何四带着一干伤痕累累的手下,在欧阳家外不断高呼:“有借无还,天理难安!有借无还,天理难安!有借无还,天理难安!”

高呼声传进墙内,欧阳旭烦躁地指责德叔:“听听!这就是你的早有安排?再让他们这么叫下去,传到高家那边,我就完了!”

德叔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惶然跪下:“老奴无能,请官人责罚!”

欧阳旭还要发火,却突然察觉院外的呼喊声不知何时已经止住了,他和德叔一时都面露欣喜。

大门外,池衙内正指着何四的鼻子痛骂:“她叫你在这当看门狗,你就乖乖听话,那她叫你吃屎,你怎么不去吃啊?”

何四委屈地嘟囔着:“可我差一点就吃了啊。”

池衙内气结,一脚将他踢倒地:“赶紧起来跟我走,别在这丢人现眼了!”

何四趴在地上,涕泪横流地哀求道:“求衙内饶命!我不能走啊,她们给我点了穴,不解穴我就再也不能生孩子了,我三代单传,要是绝后了,衙内你难道不会伤心吗?”

“伤个鬼心!”池衙内气得冲冠眦裂,“你听多了说书是不是?她一个女人,又不是什么大内高手,江湖能人,能点什么穴?”

“那可不好说,里头住的还是个进士,她都敢对着干,谁知道是什么来历啊?”何四的声音越来越小,“再说人家蹴鞠也比您厉害……”

池衙内更气,举手欲打:“你有本事再说一次!”

何四挺起了胸,抽泣道:“您要打就打吧!您可以不拿小的当回事,可我还想要儿子啊!啊!还有四次没叫完!”何四忙转头对自己手下吩咐道:“快跟着我一起叫,有借无还,天理难安!”众手下不敢违抗何四的命令,又不敢触怒池衙内,只能小声地跟着他念。

池衙内气得牙根痒痒:“他奶奶的,我收拾不了杜长风,还能收拾不了这两个女人?”他转头对其他手下下令:“去给我查!一炷香之内,我要知道她们住在哪!”

高呼声再次传来,欧阳旭的脸色越来越黑,终于,他下定了决心:“不能再让他们继续了。罢了,赵盼儿,是你逼我这样的。”他抓起笔,匆匆地写了几个字:“德叔,你马上从狗洞里爬出去,替我送封信。”德叔无奈,只得接过。

客栈后院桃花树下的石凳上,宋引章双眉含愁,抱着琵琶轻拢慢捻,她全身心地沉浸在曲子中,并未察觉大堂通往后院的门口挤满了人。凄凉的曲声响起,听曲子的人无不一脸享受沉迷,但随即又被气氛所感,表情又都黯淡下来。就连客栈掌柜也听得老泪纵横,走到柜台后默默抹眼。

就在此时,池衙内大摇大摆带着几个手下冲了进来:“喂,是不是有个叫赵盼——”但他随即便被众人齐刷刷的怒目而视,下意识地闭上了嘴。他的手下们也立刻被宋引章的琵琶曲吸引了。

池衙内丝毫不为所动:“呜噜哇拉的,有什么好听的?艳阳高照日子安泰,听点什么不好,非要听这种要倒霉催快断气的?”然而在场之人尽皆沉浸在嘈嘈切切的曲声中,根本没人搭理他这个有辱斯文的傻大粗。

池衙内动了真火,一挥袖子,一把尖刀便插在了正撑着柜台专心听曲子的掌柜手指缝中。琵琶曲正好也在此时金石激**地结束了最后一声。池衙内阴恻恻地问道:“是不是有个叫赵盼儿的,住在你们店里?”

掌柜吓得浑身发软,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颤抖着手臂指向后院。

刚刚弹完一曲的宋引章正轻微地喘着气,忽听背后传来一声池衙内暴喝:“喂!赵盼儿在哪里?”

宋引章一惊,猛然转过身来,霎时之间,一张含泪带惊的芙蓉面闯入池衙内的眼帘。宋引章被池衙内凶神恶煞的表情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往后一退,结果险些跌倒。

说时迟,那时快,池衙内飞身而上扶住了宋引章,表情变得无比礼貌温柔:“美人小心!”

宋引章惊魂未定,连忙推开他。

池衙内对付小娘子早就颇有心得,油嘴滑舌地说道:“我刚救了你,你就这样翻脸无情,不太好吧?”宋引章经历了最近一系列的事情后,对陌生男子终于有了防备之心,她警惕地后退一步,福了福身子道:“多、多谢这位官人援手。”由于心中害怕,宋引章前几个字说得细若蚊鸣。

池衙内立马被她逗笑了:“小娘子不用见外!”他故意把“小”字说得很小声,后面几个字却刻意放大声音,众跟班都哄笑起来。宋引章发现自己被调戏,脸色涨红,夺路欲走。

池衙内拦住宋引章,摆出了个自认为潇洒的姿势:“哎,别走啊,咱们说正事,赵盼儿是你什么人?”

宋引章强忍害怕,尽量大声地答道:“她是我姐姐,你们有什么事吗?”

宋引章越是害怕,池衙内越想逗她,他凶神恶煞地说道:“她连着得罪了我两回,你说我们有什么事?”

宋引章先是一惊,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福了一福:“妾身虽然不知道就里,可我们姐妹初来东京,不懂规矩,若多有得罪,还请您大人大量,千万恕个则个。”

池衙内忙道:“好说好说,老话说得好,不打不相识嘛。其实,小娘子如果愿意陪我找个清净地方坐坐,这事,其实也可以就这么算了。”

“不要,我不去!”宋引章不断退后,却被池衙内抓住了的琵琶柄。

“小娘子别怕,我是个好人。”池衙内嬉皮笑脸地说道。

这下宋引章彻底急了,她平生最不能忍别人动她的“孤月”,她尖声大叫:“别碰我的琵琶!”

池衙内出手阔绰,秦楼楚馆的姑娘们都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他还从没见过这么不识抬举的。池衙内略带愠色地说道:“我都没碰你,你叫这么大声干吗?我碰了又怎么样,摸了又怎么样?”

眼看他越逼越近,宋引章慌不择路,索性一头顶上了池衙内的下巴,池衙内一声惨叫,嘴中瞬间流血。待池衙内的手下如梦初醒地上前追赶,宋引章已然抱着琵琶夺路而逃。慌乱之中她撞入了一个人的怀抱,她吓得放声尖叫起来。

“引章,是我!”孙三娘也被宋引章的样子吓了一跳。

宋引章看清孙三娘,如溺水者看到了浮木:“三娘姐,有坏人在找咱们!”

“谁这么大的狗胆?”孙三娘立刻卷起了袖子。

池衙内捂着嘴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叉腰喊道:“本衙内!”他自以为神气十足,实则因撞破了舌头口齿不清。他伸出大手又要抓宋引章:“我看你能跑到哪去儿!”

此时,赵盼儿也正好进来,一见这场面,她想也没想,操起客栈门边的一小坛子酒就冲池衙内泼了过去。那酒正好是红曲酒,和池衙内嘴角的血混在一起,霎时间极为可怖。

周遭的环境一下子静默了,池衙内接过手下送上来的素绢,抹干净了脸,目光阴鸷地看着赵盼儿:“赵盼儿,又是你!”

赵盼儿昂首挺胸地反问:“是我又如何?”

池衙内痞气地咬着牙,指节捏得“咯咯”响:“新仇旧怨,今儿一起算了!”

赵盼儿心中冷笑,对着跟出来看热闹的客栈客人说道:“好啊,正好这儿人多,我们就请大伙做个旁证,看该怎么算?我和你打过三场交道。第一场,你玩白打,撞上我后球落地了反而怨我,结果我踢得比你好,你就怀恨在心;第二场,你手下收了人家钱,当街调戏我们,被我们收拾了在那看门抵罪。第三场,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想替被我们收拾的手下出头,所以趁着我不在来找我妹子出气。请问大伙,这三件事到底是谁对谁错?”

何四听了下意识地把头往里缩了缩。池衙内却死皮赖脸地说:“我手下?呵,我池衙内是东京绸缎药材皮毛米粮航运十多个行会的总把头,手下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冒名顶替的更是多得数不清。你说的那些,我全不知情。现在我要跟你算的账,只有一件,你妹子把我的嘴搞成这样,你又把我的衣裳泼成这样,总得有个说法吧?”

宋引章急红了脸,从赵盼儿身后探出头细声细气地喊道:“你轻薄我,还要抢我的琵琶,我才撞你的!”

“胡说!除了你跌跤我扶了一把你之外,其他什么时候我碰过你?轻薄?你问问这儿所有的人,我池衙内虽然风流惆怅,什么时候对女人用过强?遇到哪家的花娘小姐不都是客客气气的?”池衙内颇觉冤枉,他好心相扶反被诬陷,这理上哪儿说去?

宋引章眼圈瞬间红了:“我不是花娘!不是小姐!”

池衙内顿时笑了:“青楼勾栏那就是我第二个家,你这调调,我一看就知道!”

围观众人看宋引章的眼光立刻有些异样,宋引章脸色变得惨白,双唇微微颤抖。

赵盼儿却难掩鄙夷地说道:“是风流倜傥,不是风流惆怅。连字都不识的人,自然只会胡说说八道。”池衙内恼羞成怒,他最恨人揭短,就因为他没读过书,现在连杜长风都能骑在他头上。“嘿,别扯这么多有的没的,把我弄成这样子,难道你们就想这么算了吗?先说好,钱,本衙内可不要。”

“那你想如何?”赵盼儿心中暗忖,他想得倒美,她半枚铜钱都不会给他。

池衙内指着宋引章,恶狠狠地说:“上长庆楼摆顿和头酒,再让她给我弹三支曲子,这事就算结了,否则我能叫你们三个永远在东京也不太平,信不信?”

见赵盼儿犹豫,何四小声劝道:“赵娘子,要不就这么着吧?我们衙内真能说到做到。”

池衙内像只骄傲的鹅一样伸长了脖子,对众人趾高气昂地说:“听见了没有?”

赵盼儿想了想,决定以退为进,朗声道:“想喝和头酒,容易,可想听我妹子弹曲子,没那么简单。我妹妹是江南第一琵琶名手,别人想听她弹一曲,必须要过我们姐妹的文武三关,你自然也不能例外。”

池衙内想到宋引章刚才弹的呜哩哇啦的曲子,哪有张好好给他唱的情歌好?他的嘴角不禁动了动:“吹牛吧你,她能是江南第一琵琶名手?”

赵盼儿拉过宋引章对众人骄傲地说:“你们都听过宋娘子的琵琶,难道她不配这个称号吗?我妹子是乐工不假,可自前唐起,她家世代都都在宫中做琵琶供奉,手中的这把‘孤月’更是唐明皇的遗宝,她不单是钱王太妃府中的座上宾,这回还是受秀州许知州之请进京,她的曲子,岂能是随便弹给俗人听的?”

池衙内心里没了底,不满地哼了一声:“我才不上当,谁知道你要出什么故意为难的题目?”

“你怕了?觉得自己肯定过不了这三关?”赵盼儿露出一副心中了然的模样,还用略带同情的眼神关怀地看着池衙内。

池衙内瞬间火大,被小娘子嘲笑胆子小还了得?连忙反驳道:“我胆子小?别说三关,十关我也敢过!不过先说好了,不比蹴鞠,也不比力气!”

孙三娘站了出来:“不比就不比,击掌为誓!”

池衙内和她击掌,却被孙三娘的掌风扇得差点摔倒,他踉跄地站好,咬牙切齿地问:“是得三场全胜呢,还是三打二胜?”

“两胜就算你赢!”赵盼儿已然胸有成竹。

池衙内心中合计一会,觉得凭自己十三太保的实力,对付几个青楼瓦舍的女子自然不在话下,点了点头:“行,说吧,第一关是什么?”

赵盼儿微微一笑,拉着宋引章来到一边:“引章,第一关先由你来出个题目。”

宋引章惊慌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赵盼儿这回一定要让宋引章自信起来,鼓励道:“对啊,他肚子里没几两墨水,联诗也好,对对子也好,他欺负了你,你难道不想把他欺负回来?”

“想!”宋引章猛点头,鼓起勇气道,“那我就出个绝对,对死他!”

赵盼儿把宋引章带到桌边,对已经坐下的池衙内说:“第一关由我妹子亲自出题,有个对子,请衙内在一炷香里对出。”

宋引章吸了口气,怯生生地说:“你,你听好,上联是‘烟锁池塘柳’!”

池衙内一听就怔住了,这是什么意思?随便说五个字就想考住他?

掌柜在一边解说道:“哟,这可是个绝对啊,上联里有五行金木水火土!”池衙内这才皱起了眉。

“对不出来可以认输。”看着池衙内搜肠刮肚的样子,赵盼儿已经开始胜券在握了。

池衙内狠狠地看了赵盼儿一眼,旋即笑道:“谁说我对不出来的?你听好了,河堤涮锅盔!河堤长树不?锅用火不?一样也是金木水火土!”

围观众人一时沸腾。

池衙内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狗屁绝对,你当本衙内混了这么多年青楼是白混的?这种段子,听了不知道有多少回了!”

宋引章大急,但仍道:“我、我还没说完呢,我的上联是,烟锁池塘柳,琵琶琴瑟远魑魅魍魉!我是弹琵琶的!”

池衙内彻底放松下来,游刃有余地说道:“那我也会对,河堤涮锅盔,嫉妒姑娘有波涛汹涌!我是做漕粮航运的!”

见众人哄笑起来,宋引章一咬牙继续说道:“烟锁池塘柳,琵琶琴瑟远魑魅魍魉,独怜芳草萋萋!”

池衙内眼珠一转,再一次灵光乍现,他颇为做作地学书生走了几步,闭目吟道:“河堤涮锅盔,嫉妒姑娘有波涛汹涌,只好玩玻璃球!”

何四听了顿时一脸佩服,他已经对老大的才学佩服得五体投地:“衙内,你可以啊!”池衙内听了也是一脸骄傲。

宋引章慌了,拉着赵盼儿小声道:“姐姐,现在怎么办?”要她给池衙内弹曲子,她还不如死了算了。

赵盼儿眉心微蹙,但还是冷静下来,安抚道:“别慌,刚才是我们小看了他了,下面我们来就是。”

池衙内洋洋得意地搓着手,问道:“第一关我赢了,第二关是什么?”

赵盼儿依旧信心满满地迎上池衙内的目光:“第二关武比。我们要比的,是刀法。”池衙内怀疑赵盼儿得了失心疯:“刀法?哈哈哈,本衙内练了几十年的刀,你要跟本衙内比刀法?”

“噌”的一声,银光出鞘,池衙内抽出长刀,对准了面前的一只长凳。围观群众倒吸一口冷气。池衙内邪魅狷狂地笑了一下,对众人说道:“都给我看好了!”

只见他运刀如风,绕着凳子前后左右一阵飞劈,最后一个漂亮的收刀。但那凳子却仍在原地,仿佛从未被碰过一般。池衙内用手指轻轻一弹那凳子,那凳子立刻四分五裂成好几块,众人惊叹之余,纷纷鼓掌。

宋引章紧张极了,脸色煞白地看向孙三娘:“他,他的刀法怎么这么好?三娘姐,你用什么刀?”

在围观百姓好奇的目光下,孙三娘从背后摸出了一把菜刀。

池衙内一愣:“菜刀?”他和手下顿时笑得捧腹。

孙三娘冷笑了一声:“瞧好了!”她面前的菜板上端端正正放着一块豆腐,她拿着那把菜刀,对着豆腐中心切了几下,然后轻轻一拍板子,中心的一小块豆腐应声飞起,孙三娘将它抄在手中,余下板上豆腐中现出一个梅花状的空洞来。现场却只有赵盼儿和宋引章鼓起了掌。

“这就完了?”池衙内撇着嘴觑着那块豆腐。

“大伙请看。”孙三娘重新把手中的那一小块梅花状豆腐放上在了空洞上方,任其慢慢滑落。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一小块豆腐竟然跟原来的空洞完美地嵌合在一起,看不出丝毫痕迹!

孙三娘拔下一根头发,交给掌柜,掌柜敬畏地用发丝去戳两块豆腐结合的地方,竟然无处可寻。孙三娘又按住豆腐边,将整个案板倾倒过来,梅花状的小豆腐也没有滑落!

众人看在眼里,这一回,他们连欢呼都没有,只是齐齐张大了嘴巴。

赵盼儿信心十足地看着围观众人:“大家说,这一回,谁赢?”众人齐刷刷地把手指向了孙三娘。

池衙内狠狠地盯着何四,何四连忙放下了指着孙三娘的手,打了自己一记嘴巴。

眼下双方打平了手,但三局两胜,池衙内认为自己依然有机会翻盘。他眼珠子一转,说:“赵盼儿,和我结怨的是你。第三场,总该你自己下场了吧!对了,为着公平,第三关的题,得我出才行!”

孙三娘直觉不妥:“笑话,天下哪有闯关的人给守关人出题的道理?”

池衙内手指宋引章:“那刚才明明说好对一个对子就算赢,她却连接着改了三回,这又算怎么回事?”

赵盼儿拦住又要卷袖子的孙三娘,上前问道:“那你想比什么?”

“来个又文又武的,咱们比骰子!”池衙内可是号称赌场小霸王,扔骰子比吃饭睡觉还精通,这一回他简直胜券在握。

众人团团围住大堂中的一面方桌,桌上放着两只骰盅,池衙内和赵盼儿分居两端。池衙内一拍桌子,六粒骰子迎空而起,他一把抄住,把骰盅玩出了千般花样。

池衙内得意地看着赵盼儿:“桌上谁开出的骰子点数多,就算谁赢!”

“行,不过,我还要加个彩头,如果你赢了,除了和头酒和三支曲子,我再赔十贯钱。可若是我赢了,你的手下,就还得替我干活。”赵盼儿爽快地答应了,心想,这题目池衙内自己选的,看来连老天爷都不肯帮他。

“行啊!”池衙内没想到赵盼儿还要给他送钱,当即应允。

赵盼儿和池衙内同时开始摇盅,池衙内仍然各种花式玩得不亦乐乎,不时引起众人欢呼,赵盼儿却如一个新手一般,缓慢而笨拙地摇着骰盅。直到池衙内一个漂亮的转身把骰盅扣在了桌上后,她才跟着放下。

池衙内轻蔑地看着赵盼儿:“谁先开?”

“请。”赵盼儿礼貌地谦让着。

池衙内觉得赢得太容易也没意思,忍不住提醒:“一样的点数,先开者为赢。”

赵盼儿却不以为意,点了点头:“可以。”

“别说我欺负你啊,是你自己要的。”池衙内微微一笑揭开骰盅,六枚骰子都是六点朝上。池衙内手下一齐欢呼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赵盼儿也揭开了骰盅,里面除了六个六点的骰子,竟然还多了一粒一点!

何四揉了揉眼睛,认真细看,才发现有一粒骰子被齐齐地剖成了两半。

宋引章激动地忘了害怕,骄傲地看着何四:“六个六,外加一个,三十七,你们衙内赢不了。赌场小霸王算什么?我们那的赌场大霸王,也没见谁骰子玩得比盼儿姐好了。”

池衙内眼中寒光一闪:“赵娘子,你的戒指可否借我一看?”

赵盼儿脱下戒指,丢给池衙内。

池衙内看着戒指上面那米粒一样大小的宝石:“金刚石?”他没想到赵盼儿竟然用戒指把骰子割开了。

池衙内把戒指丢还给她:“技不如人,我认输。何四他们,你随便用。”

赵盼儿朝池衙内一福身子,故意问:“多谢衙内手下留情。您宽宏大量,想必一点得失不会放在心上吧?”

池衙内颇有气度地一拱手:“赵娘子客气了,贵姐妹既有如此才艺,想必以后必能在东京大放异彩。”说罢,便带着众手下离开。一时间,现场欢声雷动,赵盼儿、孙三娘、宋引章相视一笑,脸上都有着自离开钱塘以来少见的意气风发。

池衙内脸上带着刚才离开客栈的微笑,带着众手下走在街道上。

池衙内的手下吕五不禁赞叹:“咱们衙内的风度,可真是潇洒。”

话音未落,走在他前面的池衙内忽然停住,吕五的脸正正地撞在了他的背后,池衙内的眼神落在了路边的土地庙匾额上,大步向土地庙走去。

待众手下跟了过去,只见池衙内抱着土地神像放声大嚎:“土地爷啊,你怎么不保佑我这个东京地头蛇啊,怎么能让我被三个外地女人削了面子呢!”众手下顿时愕然。池衙内跪在蒲团上祈祷:“您上天有灵,一定要保佑那三个女人早日滚出东京,千万千万别再让我碰着,一定一定!”说完,他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