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引章看着一桌热气腾腾的菜肴,还没来得及坐下就直接动了筷子:“太好了,居然有酥黄独!”

孙三娘如今是彻底看出来顾千帆和赵盼儿之间有点什么,意味深长地说:“他可真费了心思。”

赵盼儿还未及回答,宋引章却把刚吃的那口酥黄独吐了出来。宋引章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块酥黄独:“怎么会是这个味道?”

“不好吃?”孙三娘有些意外,她夹起一块尝了尝,也皱起了眉,“芋头太老,煎得也不酥软,外头的香榧粉一股涩味。东京就是这么做江南菜的?”

“不会吧。”赵盼儿知道顾千帆一定是拣好的买的。她尝了一口,只得承认:“倒不难吃,但也谈不上多好吃。”

孙三娘也尝了尝其他的菜,有些得意地说:“刚才那店小二还说他家越州楼是东京七十二正店之一,不是一般的脚店,没想到居然这么点本事,还不如我做得好呢。”

宋引章双眼一亮:“我有个自立的主意了!客栈的人都那么爱吃三娘姐做的点心果子,可其实她做的菜比果子还好吃!要不然咱们索性在东京开个店算了,盼儿姐掌柜,三娘姐掌厨,我呢,弹几曲子琵琶招揽客人,养活咱们三个肯定没问题。”

孙三娘觉得这回宋引章说的还真有道理,眼睛也一下亮了起来:“这主意好,这两回你在客栈弹琵琶,哪回不是一大堆人听?”

赵盼儿强迫自己从顾千帆看她肩上伤口的画面中抽离出来,故作轻松地说道:“好啦,咱们人生地不熟的,开店哪那么容易?赶紧吃吧,我呆会儿还得再去找一回欧阳旭。”

孙三娘、宋引章两人同时惊问:“你还要再去?”

赵盼儿却胸有成竹地站起身来,安抚道:“放心,我有陈廉陪着。《孙子兵法》上说出奇不意,欧阳旭今天赶了我们出京,这会儿多半正高兴着呢,我就要给他来个措手不及。”

皎洁的月光倒映在粼粼的河面,河岸边,赵盼儿口中“多半正高兴着“的欧阳旭正低伏着腰毕恭毕敬地送准岳父高鹄下船,他刚跟高鹄赴宴归来,整场宴会上,他都如坐针毡,根本适应不了那些官场老油条之间的吹捧客套,变成了个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的哑巴。

高鹄坐上马车后略带不满地开口:“你刚才的腰,太低了。”

虚坐在一旁的欧阳旭心中一震,忙道:“请泰山大人指点。”

高鹄一边闭目养神,一边不带感情地解释着:“你是今科探花,以后是要奔着馆阁之职去的,凡清要之臣,最重风骨。但凡媚上阿谀之人,都会被人轻视。我今晚特地带你到太常卿府中赴宴,就是为了教你这些人情事故。”

欧阳旭试图解释:“小婿不过是一片孝心……”

“我还没说完。”高鹄突然睁开眼。欧阳旭连忙噤了声。高鹄又轻轻闭上了眼睛,他的语气与其说是交谈,不如说是命令:“风既能起于青萍之末,些许小节也能让人蹉跎官场。马上就要回朝为相的萧钦言,虽然深得官家信任,却一直在朝中风评不佳,就是因为当初对柯相公太过卑恭之故。我高家又是外戚,在这方面更要加倍小心。等你陛见授官完毕,宫中娘娘也就该请旨赐婚了。婚期就定在下月十六,吉日,宜嫁娶,令尊令慈都已见背了吧,那就在京中请个同族的长辈代为高堂。对了,按惯例,一甲进士多授大理评事寄禄,通判某州,你想去哪里,不妨跟我直说,我自会去吏部打招呼。”

欧阳旭之前一直连连应诺着,听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恭谨地说道:“小婿年少,自然是全听您的安排。”

高鹄一直闭着眼睛,并没察觉欧阳旭的迟疑,点头道:“那就拱州吧,那里离东京近,慧儿自小在东京长大,自然是不能跟你去任上吃苦的。你这些年就辛苦多跑几回,等三年期满回京再转任京官,就可长久团圆了。”

欧阳旭眼中闪过一丝不满,但仍马上应下。

马车在欧阳旭家附近停下,欧阳旭下了车,微微弓身肃立,目送高鹄的马车继续驶远。他身后的德叔不快地说:“高观察也太不尊重您了!哪有女方自己就定了婚期的道理?官职的事,也根本不和主人您……”

欧阳旭目光阴鹜地横向德叔,冷冷地问:“你嫌我今晚的受的气还不够多吗?”

近来欧阳旭的情绪一直阴晴不定,德叔识趣地闭了嘴,默默都跟着欧阳旭走向宅院。这时,赵盼儿却突然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德叔下意识挡在了欧阳旭面前。

陈廉一个健步上前,拎走德叔:“狗仗人势的就是你?来来来,把这口狗粪含稳了,跟我去那边乐呵乐呵。”说着,陈廉一把将一团黑色的东西塞进德叔口中,勒住他的脖颈将他拽走。

赵盼儿鄙夷地盯着惊魂未定的欧阳旭,声如冷冰地说:“想用威逼恐吓的法子把我赶出东京?你未免也太天真了。你有靠山,我也有。你有狠辣手段,我加倍奉还。我今晚来,只是念在你还有那么一点良心的份上,最后再警告你一回,那幅《夜宴图》和最近江南官场的泼天大案有关。三天之后,你要还是交不出那幅画。欧阳官人,我保证,你这探花很快就会做到头了。”

“什么大案?”欧阳旭被她逼得倒退一步,他明日未时入宫就要入宫面圣授职了,什么差错也出不得。

赵盼儿不屑与欧阳旭废话,转身问向陈廉:“好了没有?”

“好了!”陈廉拖着浑身青紫、奄奄一息的德叔走了过来,随手往地上一扔,接着又吹了声口哨,一驾华丽的马车立刻从暗处驶出。陈廉咧牙向欧阳旭一笑,接着恭敬地扶赵盼儿上了车,不等欧阳旭反应过来,马车已经扬长而去。

那辆马车最终在桂花巷小院之外停了下来,陈廉将赵盼儿扶下了车。“我这主意不错吧?那家伙肯定吓破胆了!”陈廉邀功地说道,活像一条摇着尾巴的小狗。

赵盼儿必须承认自己解气极了,可她还是有些担心会给陈廉惹上麻烦:“多谢陈军头了。不过真的不会让你惹上麻烦?”

陈廉拍胸口保证道:“放心,揍那老家伙的时候用的都是暗劲,表皮上一点也看不出来。您叫我陈廉就行,这样我也不跟您见外,叫您一声赵姐姐了?”

赵盼儿不由被陈廉想展现自己的靠谱偏偏又很孩子气的表现逗笑了。

陈廉眨巴着眼睛,那对儿比女人还长的睫毛乎闪忽闪的。他满怀希望地说:“盼儿姐,你要是觉得今晚我干得还不赖,就帮我多在指挥面前说点好话呗。毕竟我还是个皇城司的新人,顾指挥又是那副脾气,您人又美心又善,千万一定必需得帮我啊。”

赵盼儿察觉陈廉提到顾千帆时打了个寒颤,不由奇道:“可我也没觉得你以前有多怕他啊?”

陈廉的脸瞬时间垮了下来:“那是我强装出来的勇气。我也是这几日问了同僚才知道,要是皇城司是人间阴曹,那顾指挥就是个活阎罗!手上的人命啊,比我的头发还多……”说到这里,他突然发现赵盼儿脸色微僵,忙一把捂住自己的嘴:“我妈是正听说书的时候生的我,所以我嘴巴老不把门,您可别当真!”

赵盼儿想了想,点点头:“要是你帮我把今晚的事瞒着顾千帆,我就帮你。”

陈廉的嘴一下子咧到了耳朵根。

陈廉走后,赵盼儿独自走进院子,看见整洁的房舍和石桌上放得整整齐齐的食盒,她不禁喃喃道:“你究竟做过什么,才会让别人这么看你呢?”她抚着自己肩头,突然回想起顾千帆今日为她上药、又查看她伤疤的种种画面,她猛然捂脸,强硬地对自己说道:“停住,别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赵盼儿,想清楚自个儿的身份,你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流民!找回《夜宴图》,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次日清晨,初升的阳光斜照在皇宫的重楼飞阁、雕梁绣柱之上,身着青服的新科三甲怀着紧张与激动的心情候在大殿之前。欧阳旭心神不安地站在状元、榜眼身后,百级台阶之上便是他们朝思暮想的朝堂,他寒窗苦读多年为的就是陛见授职的这一刻,然而他心中却毫无喜悦之情,赵盼儿昨夜的威胁回响在他耳畔,那愤恨的眼神令他胆寒。

“欧阳官人?”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

欧阳旭回过神来,只见状元、榜眼已经登梯而上,一名内侍正示意他跟上队伍。欧阳旭如梦初醒,忙歉然一笑,快步跟上前去:“有劳中贵人,宫城雄壮巍然,我一时走神了”

几人正气喘吁吁地爬着台阶,却见身旁一顶青轿行过,轿中一位道士端坐。见三人面露好奇,内侍好心解释道:“这是承天观的通玄仙师,深得官家尊崇,宫中特赐舆轿。”

欧阳旭眼现羡慕,他们这些读书人尚要一步一步地走上来,可那个道士却能在皇宫内乘轿。

待他们终于走到大殿门口后,内侍独自进殿通报。宫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欧阳旭听到了皇帝的怒声:“朕是不杀士大夫,但绝不会任他们妄为!传朕旨意,凡勾结钱塘知县郑青田者——”

宫门又被极速关上,殿内的声音顿时被阻隔,欧阳旭等三人难掩惊惧,互相对视。赵盼儿昨夜的威胁顿时又回响在欧阳旭耳边,这《夜宴图》他拿不回来,万一被人发现,早晚要查到他的头上,介时他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弄不清。

这时,宫门重开,只听内侍高喊:“宣今科一甲进士沈嘉彦等三人觐见!”

欧阳旭等三人入内,他们各自心怀忐忑,谁也不敢直视九五之尊,一齐躬身对丹陛行礼:“圣上万岁万万岁。”

皇帝的声音中难掩之前对郑青田一案的余怒,不是很有耐心地说:“既然都是饱读诗书的青年俊才,朕也不想考较你们的学问了,各自说说有什么擅长的闲趣吧?”

在状元和榜眼纷纷说着自己的爱好时,欧阳旭却借着这个空档悄悄地打量着殿中的摆设,见案上有一张墨迹未干写着“三清冲霄”四字的御书,四处散落着香炉和道卷,还有符箓等物,欧阳旭不禁心中一动。

“探花郎,朕听高妃提起过你,你平日里都喜好什么?”皇帝的声音在远处响起,传到欧阳旭耳中时,已经显得有些缥缈。

而几乎在顷刻之间,欧阳旭做好了决定,咬牙道:“回官家,微臣平日别无所好,唯喜诵读三千道藏,研习黄老之术。”

欧阳旭话一出,身旁的状元与榜眼用看死人一般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对于他们而言,与这种谄媚之徒同科及第都是一种屈辱。反而,皇帝却显然来了兴趣:“哦?你最喜欢哪些经书,说来听听?”

欧阳旭此时已是箭在弦上,他只得尽量得体地答:“微臣最喜《大洞玉经》与《太上玄都妙本清静身心经》两本。此外,微臣也还记得官家封禅泰山时,王相公所撰之行状:前祀之夕,阴雾风劲,不可以烛,及行事,风顿止,天宇澄霁,烛焰凝然……”

“不错,总算来了个懂得道法妙义的年轻人。”皇帝脸上阴霾尽扫,身子略略前倾,“朕来考考你,朕要为西京新造的紫极宫赐匾,欲召抱一仙师为宫主,但还少一份敕书,该如何拟旨啊?”

欧阳旭深知自己的前程就在此一举,他躬身一礼,破釜沉舟式地说:“请官家赐笔墨。”

皇帝闻言兴起,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内侍立刻给欧阳旭拿来笔墨。

欧阳旭深吸了一口气,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悬梁刺股才练就的文笔,最后竟要用来阿谀逢迎。他冥思片刻,拼上毕生才学,大笔一挥、片刻写就,当他重重地勾下了最后一个笔画,他已经知道,自己从这一刻起就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欧阳旭了。

“仙师栖身岩壑,抗志烟霞,朕奉希夷而为教,思得有道之人,访以无为之理……不错,文彩斐然,果不负探花之名!”皇帝读着由内侍呈上来的稿纸,最后竟激动地站了起来,走到了欧阳旭面前问,“你欲往何处为官啊?”

欧阳旭掩饰着身体的颤抖,尽量沉下声音:“昔有容成子追随轩辕黄帝,今臣亦欲效之,凡官家所遣,无有不从。”

皇帝对他的回答极为满意,点头道:“那朕就册你为著作佐郎,紫极宫醮告副使,代朕去西京召请抱一仙师出山。”

欧阳旭长舒一口气,高声叩谢:“臣定不辱命!既忝为天使,愿明日即出京赴任,为官家效犬马之劳!”

从大殿出来后,欧阳旭顺着长阶疾步而下,阳光刺目,如状元、榜眼听他以道法阿谀媚上时震惊而鄙夷的目光般刺得他两眼生疼。

与此同时,两名内侍恭敬地引导着一名劲装官员拾阶而上,那男子剑眉星眸,正是顾千帆。欧阳旭虽不认识顾千帆,却不由自主地为他的气势所慑,微微侧过身子让他先行,两人就此交错而过。

大殿内香雾缭绕,阶下臣子甚至无法看清那金漆龙宝座上的龙颜。皇城司使雷敬正滔滔不绝地向皇帝陈述着顾千帆此番立下的大功:“此次顾千帆不畏生死,不仅将编造皇后谶言的狂生妄人一网打尽,还单人独骑,侦破江南私舶弊案,为我大宋整纷剔蠹,实乃皇城司之能将也。”

顾千帆安静地立于雷敬身后,他面色平静,仿佛雷敬口中大力称赞之人并不是他。

皇帝颇为满意地放下奏折,目光向顾千帆看去,问道:“确实做得不错。是哪里人氏,何时入的皇城司?”

顾千帆认真地回禀道:“臣世居京城,祖礼部侍郎顾审言,父洛苑使顾明敬。臣为己酉年二甲第五名进士,初授大理评事,通判吉州。后改入皇城司。”

皇帝没想到竟会有进士出身的文官之后供职皇城司,不禁奇道:“你是顾审言之孙,还是正牌子科举出身?怎么弃文从武,入了皇城司?”

顾千帆不卑不亢地答:“臣父曾任北面缘边都巡检使,故子随父业。”

雷敬正想在顾千帆目前表现表现,好安安萧钦言那尊大佛的心,忙道:“官家有所不知,乙卯年四月那场惊动天下的开封府纵火案,也是顾千帆侦破的,因功方升为任指挥。”

“大善,大善!”皇帝听闻龙心大悦,赞道,“文武双全,栋梁之才,无怪乎萧相也在奏折中对你多有夸奖!此番你立下大功,有何心愿?”

顾千帆听到“萧相”二字,身子微颤了一下才回道:“全赖雷司使指挥得当,臣不敢居功。惟有皇城司亲从官十二人,因忠殉职,若蒙加恩,遗族眷属,必感激悌零。”

皇帝闻言更是欣慰,不住点头:“手足之情,袍泽之义。拟旨,赠皇城司此次阵亡之人以大名府军巡判官之职,恤抚从优。”

雷敬、顾千帆同时叩谢道:“官家恩德!”

皇城司立下如此大功,仅仅追封殉职从官自然不够,皇帝继续说道:“有罪必究,有功必赏。雷敬着晋为密州刺史,入内侍省押班,仍勾当皇城司。顾千帆,晋西上合门使,皇城副使,许借绯,赐银鱼袋!”

雷敬、顾千帆再度叩首:“圣上万岁万万岁!”

待两人回到皇城司地宫内后,雷敬反复欣赏着崭新的圣旨,不禁笑道:“某家如今也五品遥郡了,这回可全亏了你啊!”

换了一身绯袍的顾千帆神情淡漠地站在一旁,没有接雷敬的话,对于不久前要取他性命的人,他只恨不能以牙还牙。

雷敬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那些小人挑拨之事,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个中缘由,某家都已亲笔向萧相公解释过了。”

“司公所言之事,下官全不知情。”顾千帆的语气比往日还要疏离。

雷敬一愕,忙笑道:“那是自然。总之,你如今已经特旨晋升,既是武臣中最清要的合职,又是本司副使。既然如此,司中侦缉探察这一块的事情,就全交与你统管,你看如何?”

顾千帆冷冷地应道:“是。”

见顾千帆没给他台阶下,雷敬依然挂着勉强的笑容:“你已是一司副使,身份尊贵,像江南这种以身赴险之事,以后千万要少做,不要总让我们这些师长担心。对了,以后南衙就拨出来给你办公。”

“是。”顾千帆不给雷敬再往下说的机会,道,“下官告退。”

雷敬的笑容有点发僵,可看在萧钦言的面子上,也只能任由顾千帆离开。

一到南衙,早就得了消息等在那里的陈廉绕着顾千帆看了又看,还冲动地伸出手摸起他的官袍来。陈廉喜气洋洋地问:“红色的官服!我第一回 摸!这银鱼袋也真可爱,以后我也能跟您一样,我娘和三个姐姐还不得高兴死?指挥,不,副使,您估计我多久能穿上?”

顾千帆后退一步,无情地打破陈廉的幻想:“军头无品,不卖命的话,按部就班迁转,也就三四十年吧。”

陈廉转眼变成了霜打的茄子,瘪着嘴说:“那我还是不卖命算了。反正跟着您,也吃不了亏。”

顾千帆星眸一暗,低声道:“之前跟着我的手下,都死光了。”陈廉听后不禁愕然。顾千帆见此嘴角微微一勾。

陈廉见顾千帆笑了,才恍然道:“破天荒了,您居然也会故意吓人?看来您升了官,心情不错啊?”

顾千帆坐到居中的案几后,不以为意地说:“借绯而已,又不是真的五品,我为了这条路,已经走了十年,未来还长着呢。”

陈廉有些意外:“敢情您那么拼命,就是为早日升上五品啊?为什么呢?就为了五品能上朝?能领遥群?还是能封赠女眷诰命——”说道这里,他突然一拍脑门:“啊,我懂了,难道你是为了盼儿姐……”

“不得胡说。”见陈廉越说越离谱,顾千帆连忙打断,“昨天她们安顿得如何?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陈廉有些心虚,要是顾千帆知道他昨晚和盼儿姐干了什么大事,还不知道他这条小命还能不能保得住。他尽可能地用随意地语气答:“挺好的啊,什么事都没有。大夫的脉案我也都看过了,没什么大事,就是受了惊吓和皮肉伤,得静养。”

顾千帆点点头:“你替我去司计那里代领这两个月的俸禄和津赏,你家院子的租金和她们的开销,以后就一应从我这里支取。”

“可是盼儿姐昨晚上已经硬塞给我了……”陈廉支吾着低下头,偷偷瞄着顾千帆的脸色,“您知道,她连您都不怕,我哪个说不字啊。”

顾千帆倒是不太意外:“一点情都不愿意欠,果然挺会做生意的。总之你代我领了就是,她们三个都是女子,平日总有些需要钱的地方。这几日我都没空去看她们,你记得盯着察子调查欧阳旭的事。”说着,便拿起手边的公文看了起来。

陈廉心里藏着事儿,不敢在顾千帆面前多待,得着这个机会就连忙应诺着离开了南衙,结果到外面一查,却惊讶地得知欧阳旭竟去做了宫观官。陈廉知道此事必然与昨夜他和赵盼儿威胁过欧阳旭有关,连忙去给赵盼儿报了信。

夕阳笼罩下的桂花巷小院里,赵盼儿、宋引章和孙三娘听了陈廉的汇报,开始面面相觑。

“公公官?”孙三娘压下声音,忍着笑神秘兮兮地问,“欧阳旭做了内侍?”

宋引章终于有了表现的机会,颇为神气讲解道:“不是公公官,是宫观官。就是管道观宫祠的官儿,平日里只写个青词,整理道藏什么的。”

孙三娘不禁奇道:“你怎么知道?”

“钱塘也有啊,钱王太妃府里开宴,我就见过一两个,是最被人瞧不起的那种,只能坐侧席,正席都上不了。”宋引章想到欧阳旭以后就要过上那样的日子,语气都轻快起来。

陈廉一拍大腿:“没错!这欧阳旭的脑子一定是进水了!”

之前一直没有说话的赵盼儿此时幽幽地说道:“他不是糊涂,是实在怕得狠了,所以才不得不兵行险着。昨晚他见我再度出现,又惊又惧。既怕我把他毁婚之事抖出去,毁了他的官途和大好姻缘。又因为实在拿不出欠我的那幅《夜宴图》,担心真的会象我威胁的那样,被扯入郑青田的案子。所以,三十六计走为先。”

孙三娘有些吃惊:“他当这个公公官就是为了赖账?”

赵盼儿点头,以她对欧阳旭的了解,他也在赌她不敢把此事闹大,毕竟他们之间既没写借条,也没有正式的婚书。官家崇道,就算她真有什么了不得的靠山,告发了官家新选中的醮告使,也得冒着得罪官家的威险。而她们三个如今虽然凭着一口怨气留在了东京,可毕竟是女人,不太可能再跋涉千里追到西京去。

陈廉终于想明白了欧阳旭为什么要去做宫观官,心有戚戚地说:“他这个宫观官不是地方官,不讲什么两年三年任期的,估计是打定主意觉得你们三个女人,无亲无眷的,又没个营生依凭,在东京无法立足。他只要打听到你们离开东京,再找自己丈人跟官家说说好话,不就又调回来继续升官发财了吗?哎哟喂,盼儿姐,这人这么有心机,你怎么当初就猪油蒙了心,瞧上他了呢?”

孙三娘和宋引章都对他怒目而视,意识到自己失言的陈廉忙轻轻给了自己一嘴巴。

“那我们怎么办?”宋引章一时间又没了主意。

赵盼儿想了想,眼神渐渐坚定起来:“对弈之道,在于坚持自己的棋路,不为对手的攻防所扰。欧阳旭不过就是觉得我们身为女子,不可能常居异乡。可要是我们偏偏就不让他如愿呢?”

孙三娘眼睛一亮,拍手道:“好主意!我们索性就留在东京不走了,有本事,他就一辈子别回东京!”

宋引章也兴奋起来:“那不如就按昨晚商量的办吧,盼儿姐掌柜,三娘姐掌厨,我来打杂!我手上还有周舍赔我的钱,可以全出拿出来当酒楼的本钱!”

赵盼儿想了想,摇头道:“那不行,酒楼太大了,你又是个劳累不得的灯笼美人。咱们啊,还是干回老营生吧。”

陈廉一时没跟上她们的思路:“等等,你们到底想干嘛?”

赵盼儿眼神中露出了兴奋的光芒:“你不是说女人没有营生依凭,所以难以在东京立足吗?那我们索性就把赵氏茶坊给重开起来!之前我们既然可以在钱塘名噪一时,那以后,没准一样也能在东京风风光光!”

孙三娘早前就想重操旧业,甚至已经暗中相看的地方,赵盼儿同意留下,一切都好办了。她兴奋地一拍手:“茶坊找片地方就能开,盼儿管茶水,我管做果子点心。咱们在钱塘都能养活自己,难道来了东京,还能饿死不成?”宋引章也连连点头:“没错,开茶坊比开酒楼省事,还没有烟薰火燎,这样我端茶送水也轻松些。”

赵盼儿拿过一张纸,开始计算起了开茶坊的费用:“一开始做小点也没关系,也不用租什么亭台楼阁,弄个小摊子,更见野趣,不过是搭个棚子,几张桌椅板凳的事,费不了多少钱。”

孙三娘更是个急性子,直接站了起来:“今天我在附近看过,马行街那一块就不错,离咱们这不算远,街上也没有别的茶坊,来来去去的人也不少。”

陈廉被她们热火朝天的劲头弄懵了,再一次打断道:“等等等等!你们到底想干嘛?”

三位女子齐声道:“开茶坊啊。”

陈廉瞬时头大了,无奈地说:“喂,这里可是东京,你们几个女人开茶坊有那么容易吗?”

三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转身回了屋里,一会儿又重新出现。

宋引章抱着琵琶坐在一旁,飞快地抡指拨弦,她一双素手晃出了虚影,悠扬的曲调在院中响起,那曲声时如游龙戏水、时如惊鸿穿云,令陈廉如闻仙乐、恍入仙苑。

“这是我做的香饮子。”赵盼儿轻移莲步、款款走来,用舞蹈般的身姿给陈廉倒了一杯茶,正是“遏云歌响清,回雪舞腰轻”。陈廉只觉一阵香风袭来,他的眼睛在茶水入口的那一瞬间睁得老大。

孙三娘端来一盘做得无比精致的点心,她拿起其中一个塞入陈廉的嘴中:“这是我做的果子。”

陈廉的眼睛一时睁得更大。

一曲终了,宋引章问道:“现在你觉得,我们能开这个茶坊吗?”

陈廉终于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拼命点头,吞下口中食物后,意犹未尽地看着那盘点心问:“还能再吃一个吗?”

赵盼儿笑道:“只要你肯帮忙就行。毕竟东京我们还不熟,选地方,买茶团,置办家伙事,都得靠你指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