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亭亭蔓蔓、摇曳生姿的碧荷掩映下, 隐没着曾经的太子侧君,如今的莲生和尚。

他断了握剑的右臂,本不太灵便, 但日久年深下来, 如今连单手洗濯灵牌都颇为习惯。此刻他怀里正抱着一尊金丝楠木的牌位,拧了帕子细细擦拭。僧鞋被浸湿, 他也不在意。池水潋滟, 映着莲生和尚的皎皎面容。

即使风霜摧折,也依旧能见往日的绝世风姿。

看到来人是宗朔,他一笑,“来了?圣僧等了你近月。”

宗朔低头,恭顺的称是,只是看到莲生怀里正擦的牌位, 还有边上另一尊刚刚清拭干净的金丝楠木牌。便二话没说, 撩起袍角就跪。

莲生却一摆手, “免了吧,就是几块破木头罢了。”

宗朔还是没起身, 仍旧跪在原地三叩九拜, 和尚见状, 俯身将两块木牌都并在一处摆好,都正面朝着宗朔了,仿佛是叫它们在受礼。

两尊楠木牌位的木料在阳光之下油润而明亮, 其上更是用金漆写就。上书,定恭太子赫连重华, 另一位, 月氏族女哥舒·千泉。笔锋刚劲有力, 又风骨天成。

这个草原的王女, 终于在死后,不必以他人姓氏冠名,恢复了她原本尊贵的姓与名,碑都是莲生和尚所撰,他很有心,这是月氏女生前最期盼的自由。

宗朔朝着牌位长跪,最终起身,“殿君,我原本想着先见了大师傅,再去长生殿叩拜,大师傅他。”

“圣僧还未到解术的时辰,你等也无济于事,那就随我来吧。”

宗朔等了一会儿,想着被小和尚们带去吃素斋的阿曈,随后开言。

“殿君,我,我还带回来一个人……”

莲生怀抱着两尊牌位走在前头,此刻闻言脚步一顿,而后猛一转头,“毒清了?”说罢就像走到宗朔身边,只是他单臂托着牌位,便没闲去探宗朔。

“清了。”至于怎么清的,他说不出缘由,又想着圣山幽泉之下的缠绵悱恻,也不好开口。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到了莲生和尚的跟前,便有些束手束脚。

“先跟我过来吧。”莲生自觉这里不是细说的地方,直带着宗朔前往他自己的居所,这是一处供奉无数香火的长生殿。

一开殿门,“吱呀”一声,殿内冷冷清清,弥散着常年燃着的香火气,再往里转,推开内门,就见一间极宽敞的内室中,高高低低、密密麻麻的供奉了上千的牌位,各个有名有姓,甚至连桌前的贡品都略有不同。有的是一坛子女儿红,有的是几颗酸果子,还有一位,桌前横着一把生锈的断刀。

莲生几步走过去,将怀里两尊擦洗干净的灵位送回中间最高处的位置,安顿好了,才回身与愣在门口的宗朔说话。

“我是从没让你进过此处的,只是如今,合该叫你也知道罢。”

宗朔的手有些抖,“这些是……”

“咱们一家的兄弟姐妹,仆从亲友,都在这了。”

莲生也不多说,直接上前,用仅剩的左手,给宗朔号脉,过了好一会儿,在宗朔的沉默中,和尚点了点头,却没再问什么。

宗朔看着眼前牌位上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或有从小照顾他的奶妈与管家,或有忠心跟随在父亲左右的能臣武将,如今都静静的林立在这间香火袅袅的佛门小殿里,聚在一起了。

“你既从幽晦之中醒了,余毒已清,便如同新生。”莲生给宗朔点了三支香,“拜过之后,前尘就此了断吧。”

莲生看着沉默不语却不来接香的宗朔,心想,这孩子长相随了千泉,轮廓分明,英朗俊逸,但性子,却与他父亲重华如出一辙,一样倔强、不屈,面冷心热,杀伐果断之下,又是个仁人君子,这让莲生欣慰,又因此而忧心。

当年他晚到一步,再见面时,宗朔已然已经被灌了毒,这些年来,众人四处寻便解法,却仍不能得,就连圣僧也毫无办法。而今因缘际会,得以痊愈,实在是幸事。

但莲生不想再叫他们的孩子重蹈覆辙了,天下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没有谁是注定要背负苍生的,这个在从多年艰辛困苦中终于熬出来的孩子,不应该再过多的难为自己了。能做的,该做的,这一屋子的灵位,已经做了,能杀的,该杀的,他也杀完了,太子翻案时,京中的菜市口,排着人头斩了一个月。

往事已矣,什么也不该成为宗朔的负担。

宗朔跪在了众多的灵牌之下,仰头看着他们,就如同是看见了那个刀光剑影,又惊心动魄的前尘旧景。袅袅的香烛气渐渐围绕宗朔,他少年时期的旧伤仿佛又隐隐抽痛起来。

幸而旧毒已清,否则眼前这如灵山一般的家仇血恨,迎面而来,他必入魔障。

莲生擒着三炷香,静静的看着宗朔心绪翻涌的眼眸,面目氤氲在幽寂的燃烟之中。

云中寺用膳的禅房中,已经是朝食的末尾,带路的小师傅给阿曈拿了很多素食,一碗香油素馅小混沌,一只用面皮过油炸成的素鸡,各色小菜,酱果子,还有一碟子腐乳豆腐。

阿曈也不客气,左右瞧了一瞧,见周围的大桌子都空着,也没多少人,便径自坐到了还在吃饭的最后一班和尚身边,和尚们见这个少年俊秀灵气,只以为是哪个居士家中的孩子前来吃一口饭,便只笑着打了个招呼,没太见外。盖因为云中寺是上不来外人的,也无需防备。

阿曈笑嘻嘻,而后照葫芦画瓢的与众僧人一般,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僧礼,几个小和尚还纠正了指点了他一番。

带着阿曈的那个小沙弥很尽责的将寺中颇为可口的饭食都拿了些来,又怕阿曈吃不完,便也都夹的不多,而后到了小沙弥做功课的时候,他便嘱咐了阿曈几句,又叫同桌的师兄弟们看护着些,就先走了,想着等这少年吃完再来接他。

阿曈开头还是老老实实在吃饭的,这素斋味道极好,他虽然平日不怎么吃素,但今日也胃口大开,只是还没吃几口,就没了!

众僧见这少年已经吃了许多,都怕他撑了,他们这时常有山下来的居士亲朋,因为饭食美味,总是吃撑了走,颇为难受。

却不料这少年也没用他们给添饭,他直接端着大僧钵,耸着鼻子嗅了嗅,最后捋着香味就去了。

收拾餐饭的大和尚刚要将剩饭炒了,做中午的餐食用,就见一个少年颠颠的跑到自己身边,很标准的行了个僧礼,而后瞬间将大钵盂递到他眼前。

少年滋溜一下,舔了舔嘴角的饭粒子,“这里管饱么?”

和尚一愣,没见过这样的,“管,管饱啊!”他云中寺堂堂天下佛宗,别的不说,吃个饭还是管饱的。

少年满意的点了点头,“那我要添饭了!”和尚刚要给阿曈盛饭,就见眼前这少年歪头看了眼他们蒸饭的木桶,今日剩余的多,还有满满一桶加了枣子、香豆与竹食的米饭。

少年也不再递饭钵,直接伸手一指,“我看用那个就行!”

最终,一群大和尚,稀奇的围在阿曈的桌边,看着他抱着一大桶饭,吃得正香,眼见的今日的剩菜就不够了,做菜的和尚又赶紧起锅烧油,重新再做,忙的一脑袋汗。

毕竟是他应承的,得管人家的饱啊!

阿曈边吃边感慨,这里的米饭怎么都这么好吃,宗朔长得身高体长的,那里又大!看来还是伙食的关系,那他今日也要多吃些!

阿曈渐渐的吃,和尚们反倒都笑着释然了,不再去看,天下稀奇之事何其多,唯禅心不变尔。

几个和尚渐渐也吃完了,即将离开之时,其中有人问做饭的大和尚。

“今日圣僧饭否?”

众僧一听,也都忧心,坐在原处等着回应。

大和尚给阿曈端上一盘子清炒野山菌,“诶,今日圣僧还未醒,这定术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阿曈一听圣僧与定术两词,就知道说的应该是宗朔的大师傅,刚想开口问问大师傅如何了,只是还塞了一嘴的饭,没有空闲开口,便鼓着腮帮子,猛力的嚼了几下。

没等阿曈开口,另一个和尚闻言便一叹气,“阿弥陀佛,圣僧佛法武功精深,必能坐化得道。”

“只是,这衣钵传承,该如何是好!”

“圣僧只有一个俗家徒弟,是从小养在身边的,今日想必是回来承袭的吧。”

“那,不是得先剃度么?来得及么?”

阿曈一听到这,一口饭没咽下去,“噗”的就喷了出来,溅了对面说要剃度的那个和尚一脸。

“什么?宗朔要当和尚!”

那和尚一脸莫名,但脾气也好,只擦了擦脸上的饭粒,“欸,怎可直呼太师叔姓名。”

阿曈倒吸一口气,“太什么师叔!剃什么度!当什么和尚!”

说罢,撂下饭桶,而后“嗖”的一下,转身就近,迅速翻出了膳房的窗户。

阿曈速度极快,众僧只看到个影,根本来不及阻拦。做饭的大和尚腿脚快,紧忙边喊边扑到窗边,“小郎君快停住,下边是山崖!”

只是等和尚往窗外一看,就见那本应跌落的少年,却身形极迅捷的攀越在山峦之间,于陡峭处,只一伸手,便能轻易将五指插在山岩之中,身姿之凌厉,叫众僧无言,面面相觑。

阿曈心急火燎的可管不了许多,他得赶紧去找人,再晚,他“媳妇”就要变秃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