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的缕缕烟丝中, 莲生注视的宗朔,他手上的香烛即将燃尽了,宗朔尚且还没接。

这会儿功夫, 只听外边有人气急败坏的在喊, “宗朔,宗朔!你在哪呢?剃没剃啊!”

喊罢, 因为找不着人, 阿曈又气得直跺脚,伸着爪子“嘶啦啦”的挠墙根,毛耳朵俨然就要冒出来了。

这里四处香烛冉冉,阿曈追着气味到了这里,便嗅觉不太灵敏,分辨不出来了, 于是只能喊一喊试试。

宗朔听声猛一回头, 看着外头明亮的日光照进斑驳的殿门, 和着少年的声音一起,把这气息沉沉的屋室都显得透亮了, 他神色瞬间缓和。

莲生见状了悟, 此刻终于眉眼含笑, 他们孩儿遇到了个不错的人,生机勃勃的,叫人喜欢。

随即, 莲生将还剩一小寸的香烛送到了宗朔手中。

“返回本心,你要为自己自由。”

宗朔最终接了香, 拜祭四方灵位, 而后将香烛插在父母的案前, 他又跪下朝莲生叩首, 莲生也受了。

“殿君,您是否……”不必说,莲生也知道宗朔的意思,于是他转过身,摆了摆手。

“我的红尘已死,能有如今也算得偿所愿,而你才刚开始。”

而后,听着外头越演越烈的挠墙声,莲生笑着一摆手,“快去吧,再晚,你那红尘就要将寺里的墙壁挠穿了!”

宗朔看着莲生的背影,宽大的僧袍遮住了这副在他年幼时看来,就极玉树临风的身躯。外头起了风,风一拂,大门被缓缓吹开。这缕风绕过了定恭太子赫连重华明灭的案上烛火,又潜行下来,吹起了莲生的袍角。

宗朔终于转身,求仁得仁,在见了这一殿的光景后,他深深理解的这个再没入过世的,父亲的侧君。

他始终,都是守在父亲身边的,或□□立马,或朝堂云雨,如今尘土归寂,他便来做最后的守墓人。

宗朔本想着带阿曈一同来拜祭父母与莲生,但莲生却背过身,清风又缓缓的合上了殿门,尘归尘,土归土,旧事已了,不必再牵挂。

来拜什么?这样一屋子林立的阴阳旧友,别吓到人家了,而清风又吹回了长生殿,殿中所有牌位前的烛火明灭,一双金丝木牌位前的烛焰跳动,而后平静。

人他们已然见到了,不错!

阿曈蹲在墙根下,被一阵凉风拂了脸颊,顿时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觉得有些凉,便一跃到了墙边的大榕树上,挂在上边垂手垂脚的往下四处找人。

就在他决定要不要在这静谧的寺庙中嗥两嗓子的时候,就见宗朔不知从哪里绕出来,此时已然朝自己走过来了。

阿曈盯着男人那一头仍旧茂密乌黑的头发,松了一口气,“哼”了一声,瘫在树杈上不下来了。

宗朔走到树下,仰头,透过浓翠的绿树枝叶,看着阳光斑驳的照在阿曈的身上,他缓缓的呼出一口气,觉得身上都轻了。

宗朔在树下张开手臂,阿曈却扭脸噘嘴,“我不和大和尚亲亲我我!”

宗朔失笑,“什么和尚?”

阿曈龇牙,瞥着眼睛找小茬,“听说你要出家去继承什么衣钵,和尚可不能成亲的。”这他阿纳和没少讲故事,什么“风流和尚孽情债”、“高僧问红尘”之类,可没一个好下场!

男人眯着眼看阿曈,“既然没人要我,做和尚也没什么。”

阿曈一听,哪里还肯,本就是玩笑话,于是立刻转头,“我要我要!”

于是,少年手一松,软软的从树上垂下来,笑着扑到了男人结实的怀里,两人抱作一团,细细的贴蹭着,心中喜爱无限。

阿曈看到了宗朔,心中安稳了,两人温温存存了半天,这才想起被他扔在膳房的半桶饭。

“诶呦,我的剩饭还在膳房呢!”

宗朔觉得时辰已然差不多了,大师傅快到醒来之际,“无妨,佛寺不会浪费粮食,会留作下顿。”

说罢,宗朔就放下了阿曈,给人家整理衣衫,牵着手走了。最后,宗朔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在红尘之外古朴殿门,心中默念,“孩儿去了,爹娘勿念。”

而阿曈也下意识回头,他双眸中瞳孔泛金,不知看着什么方向,偶然一顿,歪头看了一会儿,而后下意识摆了摆手,又打了个凉凉的喷嚏,便被宗朔脱下的带着体温的袍子裹住了。

阿曈鼻子一耸,“宗朔,袍子有股火味儿,”

“不是火,那是香烛味儿,不喜欢?”

“也还行,我又不嫌弃你。”就是更像和尚味儿了,阿曈想起这茬就闹心!于是一路上,就絮絮叨叨的,给宗朔讲从阿纳那里听来的和尚故事,最后还做了个总结。

“你要是被大和尚剃了脑袋出家去,我就伙同我们全家,把和尚都揍一顿,再抢你回去!反正我阿纳又生发的绝招。”说到这,少年还颇为得意,已然不怕这一番了,觉得自己主意不错。

宗朔浑身放松,眉目渐渐舒朗,听着阿曈的话直笑,“你觉得我舍得?那岂不是日日要破戒。”

“什么戒,要日日破。”

男人眼睛一眯,趴在少年耳边哼笑,“色戒。”

阿曈听完有些脸红,眼神闪烁,而后又嘻嘻的笑,“啊!每天都要破戒哇,好累的。”

说着,便与那座古旧的殿室渐行渐远。

两人刚走到青砖铺就的路上,那个领着阿曈去吃饭的小沙弥便急匆匆的找来了,见到正走过来的两人,他抬起袖子蹭了蹭脸上的汗,对阿曈说,“您在呐!”

膳房的和尚在他做功课的禅室找到他,说他领去的那少年跳崖了!这可吓到小和尚了,于是功课也不做了,到处找阿曈,只是还没来得及四处找,圣僧便醒了,叫他不必惊慌,去荷花池附近看看。

于是他刚走过荷花池,这不!就瞧见了么。

“快随我来,云智大师醒了!”

宗朔闻言神色一整,立即带着阿曈快步朝圣僧闭关的禅室去了。

云中寺极为宽阔,整座山巅都建有不同的禅室与舍宇,但作为圣僧,却只占其中毫不起眼的小小一间,青瓦白墙,方方正正。檐下有鸟儿筑的巢,门缝间有猫儿进的口,不像是高僧禅室,到更像是寻常农户人家。

这里的一切宗朔都再熟悉不过,这是他少年时期,最后一个叫他安稳的所在。

推开门,一个老和尚慈眉善目的坐在一片旧蒲团上,朝进来的两人招了招手,“过来,叫贫僧看看,听说你的毒解了。”

宗朔赶紧上前,给云智禅室握脉,片刻后,大师抽手,点了点头,有些欣慰,而后又看了看不断在打量自己的少年。

“大师傅,这是阿曈,我的妻子。”

随后,宗朔又轻轻扯了扯阿曈的手,“这是我和你说过的大师傅,叫人。”

只是阿曈此刻有些愣神,他看了老和尚半天,才在大师伸手轻点他眉心的时候,反应了过来。

“大和尚,你身上有光!”

宗朔捏了捏阿曈的鼻子,“叫大师傅,没大没小。”

阿曈点头,乖乖叫人,“大师傅!”

宗朔还在与圣僧说,阿曈天性自然,对俗世礼节少解云云。圣僧也没在意,反而仔细瞧了瞧阿曈,最后,在少年那样一双如星灿烂的隐金眼眸之下,老和尚双手合十,弯腰礼拜。

“天地之灵,当得众生朝贺。”

阿曈也赶紧弯腰回礼,但还是没忍住,扭腰钻到圣僧合十的手掌边,“大师傅,我第一次见到会发光的人,好亮堂!”

老和尚也起身笑,“贫僧也第一次见到周身星辰围绕之人,也好亮堂。”

一老一少相视而笑。

但两人旁边的宗朔却有些沉默,他深知此行的含义,眼前这个看似如常的老僧,即将坐化,寺中连坐化台都已然搭好。

圣僧看宗朔如此情景,便和声细语的说,“初见时,你刑罚加身,身中奇毒,贫僧也无有化解之法,只能稍微压制一二,又见你日渐恶业加身,嗔念纵横,很是忧心。”

说罢和尚又端详起宗朔,而后再言,“如今看来,你已经悟道了,这很好。”

“也不必为我忧心,自性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垢不净。生即是死,死即是生,阿弥陀佛。”

阿曈听不太懂,但看着圣僧身上愈渐加身的光亮,有说不出的感受,像是见碧空落星,像是见山河移改。

宗朔顿时跪在地上,低头不语,阿曈也要跟着跪,但被老和尚轻柔的拉起来了,然后圣僧朝阿曈眨眼睛,像个顽童。

宗朔低头伏拜,“师傅!我,我……”他心中有千结,肩上有万斤。有身边的阿曈,也有那一整禅室的静默灵位。

圣僧见宗朔有所游移,苍老的手擒起一只檀木棍,宝相庄严的伸手朝宗朔的背上一挥,当头喝棒。

“去!动静理全是,行藏事尽非,冥冥随物去,杳杳不知归。你很好,去吧,随心而行,可得兰因絮果。”

话音一落,宗朔低头称是,阿曈沉默半晌,而后,还是没管老和尚的阻拦,跪在了宗朔身边,他们一同,朝圣僧叩首。

圣僧点头,最后往后退了一步,继而盘腿坐在那片多年相伴的旧蒲团上,不再言语了,仅是闭目朝向屋内的佛像,静默的持着手中佛珠。

宗朔双目通红,与阿曈一起长拜起身。这时,屋外便进来几位辈分极高的僧人,他们身上都穿着隆重的袈裟,眼下缓步走到圣僧身边,围绕而坐。

最后,一位小和尚出言相请,“二位施主,请屋外相叙。”

两人出屋,站在绿荫浓浓的树下不知该如何进退,屋内传来阵阵的念诵经文声,屋檐上巢鸟离穴,跌跌撞撞的,渐渐飞出了这方天空。

正午,赤阳当空,山中浓雾尽去,日光大盛。云中寺沉厚的寺钟敲响十二声,声声回**在山峡之间。

天下佛宗之首,云智禅师坐化圆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