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曈攀着藤根一跃而下, 但他没有老猴子的灵巧身手,便直接跃到了下方的水潭里,而后仰头, 看着眼前的参天巨藤。

狼神族总是伴着藤的, 在阿曈记事起,东山的祖地里, 老祖宗的巨大骸骨上, 便长着繁茂的藤枝,那藤根可以治病,藤条也可以编篓子。

但却没有哪根藤条,是如眼前这根一般,它已然脱离了“藤”这个称谓,而是个“树”了。

在山壁上, 各个甬道吹出的清风, 叫藤枝曼曼缕缕的摇缀着, 倒映在少年的金色眸子里。

老猴子坐在藤上,低头看着阿曈金色的眸子, 伸出手, 将手心里攥着的狼毛托到眼前, 而后吹了一口气,银白色的狼毛洋洋洒洒的飘在参差错落的藤枝中。

它在这里守了太久了,主人叫它等, 它便隐在圣眼池边,一等就等了四十多年, 最后, 等来了这个半血的小狼, 就是他了!它没有时间再继续等了, 神族冰封,所有附属族群的力量也渐渐枯竭,只有这棵参天的神藤,还好好的生存着,这昭示着神族的血脉并没有完全断绝,尚有一息留存。

老猴子板着猴脸,朝阿曈的脑袋上扔下一截树枝,叫阿曈醒过神,只是还没等老猴子表示,水池中那个半狼的小子倒是先问起来。

“那个,花脸的猴子爷爷,这个藤根也能治病么?我的伴侣他病了,我想要救他。”想到宗朔,阿曈心里酸涩,看着老猴子浑浊但熟悉的眼睛,没忍住红着眼眶抽了抽鼻子。

老猴子没听懂,阿曈就又用狼语说了一遍,老猴子这才点点头,伸出颀长的手指,敲了敲藤干,指着水下的藤根。

阿曈于是弯腰去藤根下的水塘中摸索,水下的根须极其茂盛,盘根错节,阿曈有些急,于是直接一憋气,背着毛耳朵,一头扎进水中。

就见水底下,丝丝落落的藤枝中,包裹着一颗莹莹亮亮的果实,被藏的很严密,可是阿曈一伸手的功夫,那看着极结实的藤须顷刻间便断了,圆圆如巴掌大的金色果实落在了阿曈的手里。

果实脱离了树干,四周的风都停了,老猴子看起来更加苍老,但仿佛是了却心愿一般,松了口气,那张板着的猴脸也看着生动起来。

阿曈“噗”的一声出水,扬起发辫抹了一把脸,他举着果实,朝猴子说,“这个掉在我手里了,是它么?”

马猴又点头,示意阿曈带走吧,而后转身也要走,阿曈还不知道这个果实是怎么用的呢,直接吃啊,还是捣碎了抹身上啊!

于是看着很有智慧的猴子,如何也不能放过,他将果子顺手塞进自己的裤兜子里,手指伸出尖爪,“噌噌”的爬上了藤干,扯过老猴子的手,扛起来就跑。

这一举动,气得猴子抬手“砰砰”敲阿曈的脑袋,阿曈边“诶呦,诶呦”的喊疼,边顺着来时的路往外疾行。

“别打了别打了!事情紧急,猴子爷爷先去看看怎么救人吧!”

猴子也纳闷,心想你们自己族里的东西,倒是叫我教你怎么用?直接吃了就完了呗!

但他老而干瘦,也只能无奈被阿曈扛出去了。

白狼正在外头的穹顶之下恭敬的等着,这里不是它们能够随意造访的地方,神族的侍从守在此地,寸步不离。

它正等着阿曈一会儿一起走,就见阿曈终于出来了,从那处光亮斑斓的洞口一跃而下,但却叫狼瞪着眼睛后退了一步。

阿曈不仅自己出来了,肩上还扛着一只大猴子!仔细一看,这可不就是侍从大人么!

只是,白狼首领又后退了一步,它自觉哪个它也惹不起,靠边站是最明智的选择。

阿曈扛着猴子便往外边的潭边跑,嘴里还喊着,“宗朔!快看,我把神医扛来了。”

只是没有回音,还没等走到近前,阿曈便见宗朔早已经倒在地上,他赶紧放下了肩上的猴子,直奔到男人身边,将他扶起来,然后侧头去听他的心跳。

微不可闻,阿曈不再敢犹豫,他掏出果子,想直接捏碎了喂给宗朔,但却叫已经到了他身后的老猴子“咚咚”又敲了脑袋。

猴子没想到,这个半狼小子的伴侣竟是个“人”,还是个一身血煞之气,即将毙命的人。

“人”的身躯,怎么能够承受祖藤的果实呢?要爆掉的。

阿曈被阻止,老猴子一比划,他就懂了,手里的这个东西,宗朔既不能吃,又不能抹。

但是再等下去,宗朔最后一点心跳就没有了。阿曈闭目,他想了想,最后,他跟从自己的直觉,将那颗果子直接张口吃了,然后在一猴一狼一马的注视下,托起宗朔,抱着他,奋身跃入前方幽寂潭中,往冰蓝的深处去了。

平静无波的潭水被投身之人揉碎,倒映在水面上的苍穹波动变幻,在死寂的雪山中焕发出新的生机。

阿曈身躯滚烫,血脉沸腾,宗朔冰冷的身躯被少年紧紧抱着,潭水拂过两人冰火两界的肌肤,阿曈凑上前,在水中伸出手,将宗朔随水波动的鬓发拂开,露出他此刻有些狰狞骇人的脸颊。

少年的心脏极速的跃动,冰凉的潭水填进耳膜,世界安静极了,只有他的心跳声,与眼前鬓发飞扬的男人,宗朔就像是落入人间的修罗,此刻被封印住了,不得动弹。而自己则是一棵极速发芽破土的藤,需要无尽的水与汁液的润泽,需要攀藤与缠绕。

阿曈托着宗朔的脸颊,奋不顾身的轻凑上去,吻住了那双冰冷的双唇。

那从心底烧起的无尽热意,通过那两片唇瓣的传渡,渐渐渗透到宗朔的身躯中,两人飘**在水中,无处落脚,无处可依,只有对方。

男人赤红的眸子猛然睁开,阿曈撤开厮磨的唇,去伸手按住宗朔的胸口,检测着那胸膛中的心脏是否活了过来。

但宗朔却浑身挣动,摇曳的澄澈潭水,叫再激烈的动作,也因水的缓和,变得和缓起来。男人猛扑过来,紧紧钳钳制住了脱离自己身躯的少年,而后朝水面冲去,他早已疯狂难抑,这是一只彻底被杀心占据的躯壳,出水便要再次开始无尽的屠戮。

阿曈抬臂便搂住了宗朔,用自己的身躯困住这头野兽,他在莹莹如碧的潭水中,双手托起宗朔的脸颊,两个人隔着落日映在水中嫣红的余晖,双目对视。

少年眼波盈盈,情丝如线。

他执拗的盯着宗朔,无论男人如今的眼中只是一个什么样的血腥世界,他要这个男人看着他,只看着他,然后爱他,且只许爱他。

他要突破所有颠倒梦魇的围堵,将宗朔拉出来,而后相拥。

男人忽的不动了,阿曈便低头相迎,但尚来不及唇齿相贴,便被宗朔忽的拽如怀中,死死的吻住了,激越又暴戾,像是雄兽濒死的缠绵。

谁也等不得一刻闲,他们双双纠缠着沉入水底,在这一处光影流转的密地,一切规则宣告破碎,只有爱欲与生死是真实的。

水面上,倒映的莽莽雪山与苍穹全被搅碎,水中间,冰冷的潭水如沸,人影纠缠。

玉盘回旋,素手纤纤,明暗交界处的身躯如藤蔓暗中缠绕。朱唇点点,粉颈花团,炽烈的火焰燎进深藏的花朵。

发丝乱,声声颤,蛇婉转蚕缠绵,虎踞龙盘,倒凤颠鸾,鱼水纠缠,波浪滔天。

……

夜色渐深,天幕已沉,浑圆的月影在潭水中凌乱徘徊,有一段柔韧的身躯受不住的抽身逃离,脱出水面,而后却被一只健壮有力的手臂横搂住,狠狠拽了回去。

阿曈浑身酥软,藤的果实在他与宗朔的纠缠中早已生根发芽,借着澄澈的潭水,伸张出截截枝蔓,但这藤却不长在实处,而是长在两人的身躯上,那像是暗金色的纹身一般,从阿曈的脚踝处缠绕而上,直长到宗朔的颈边。

随着这金藤的蔓延,男人身躯上狰狞盘旋着的乌黑血毒,渐渐被吞噬殆尽,直至最后,依旧是一副如同往日一般,筋骨刚硬的健躯了。

水岸边寂静一片,老猴子早已回到了它自己的巢穴,白狼也回到了族群去,只有乌骓,静静的守在不远处。

忽然,潭水边这匹卧在凉草中的骏马猛然起身,凝神往潭中望去。

寂寂而洁白的月光下,一副强健身躯背对着群山,从潭中央霍然脱水而出,水珠顺着紧贴在脊背上的湿发,沿着起伏的筋骨,流过肩胛与腰背上被抓的血丝丝的长痕,黏连留恋的淌了下来,再次没入股下的水潭里。

只是这幅虎背狼腰的怀中,尚且还横抱着一个人,于远处看,除了那双攀在男人脖颈上的手臂,也只能看到一双软垂在男人手臂间的双腿。只是那莹润的脚踝与小腿间,隐约可见一条繁复的金藤盘绕。此刻,月光越过遮蔽的云层,铺洒在男人的脊背上,也映见了他身躯上与怀中人出于一脉的纹路。

他们像被隐秘的藤根缠绕在一起,在这连绵雪山的背景下,脱出于圣水中的山精。

他们既是两个人,又像是一个人。

因为生命交融,爱意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