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曈的狼族显身并没能在众人面前隐藏多久, 因为他在一个夜晚失控了。

在草原的夜晚,一众人幕天席地的歇在一处山坡脚下,阿曈浑身裹着袍子, 抵在宗朔的怀中熟睡, 可也许是因为太热,他逐渐蹬开了男人有些烫的慌的怀抱, 伸展开的四肢几乎各睡各的, 径自在草地上摆着大字,散热。

谁料,睡梦中,又是同样的呼唤,一声声的喊着他“大人”,声音竟比哪次都清晰。其中闷闷的鼓声像是沉雷, 又和杂着清越的铃声, 顺着脉脉星河, 钻到少年的神魂里。

他并不纯粹的兽类血脉在响应,直到最后, 阿曈仿佛听到了几句模糊又发音不甚准确的“真言”, 那真言附和着天地的脉动, 一字一句的印在了他的心上。

“风祈雨,魂祈灵,祖先之神, 万兽之首,请尔降临。”

随后, 一群人嗡嗡重重的叠声求告, “请尔降临, 请尔降临, 请尔降临……”

阿曈瞬间张开了眼眸,湛金色的眸子里,是一双紧缩的竖瞳。

他起身,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以惊人的速度奔跃而去,来不及系紧的灰袍子早已被吹在了地上,少年露出了薄衣下,匀称又健跃的筋骨,还有那在月光下泛着银光的狼族特征。

宗朔只是浅眠,怀中空了一会儿,他以为少年是热了,只是等了一会儿,还依旧是空的。他这才睁眼找人,但却心惊胆战的,只看到了在皎皎月光下,一个小小的背影。

宗朔立即起身,喊了乌骓后,骑马便追!

此次跟随宗朔前来草原的,都是他心腹中的好手,他们本就警醒,一听这番动静,立即起身握刀,刑武旁边的斥候更是快,这转眼的功夫,甚至连袖箭与暗刀都上好了。

天目老人与孙子查木端反应稍慢,等他们起身,除了留在原地守着他俩的几个人,就连小孩都被忽儿扎合抱在怀里追人去了。

只是他们的马匹实在追不上全力奔跑的乌骓,众人被远远的落在后边。但是,草原总是平阔的一望无际,今日天上的月光又极亮,照在风吹草地的旷野上,叫他们隐约见到了,前方不断追逐的两方,其中他们的将军骑着高大的乌骓,却还是追不上另外一个。

刑武看着那前方极速奔跑的另外一个,他目瞪口呆,最后,又不可置信的伸手揉了揉眼睛,再往前看,却依旧一样。那另外一个的背影,身后垂着一条白晃晃的蓬松毛尾巴。

刑武在马背上猛的回头与兄弟们确认,就见其中眼神最好的斥候,他白着一张脸,也惊讶极了,这还是刑武第一次见到这人这样丰富的表情。

但那些克烈俨然是慌了,就连坐在忽儿扎合马背上的诺海都一脸严肃的往前看,他问身后这个上部的叔叔,“那,那个。”小孩磕巴了一会儿,最后才选了个说法,“那是狼神大人么?”

他就说!救下自己的灰狼,定然是遵从着狼神大人的旨意。

但忽儿扎合明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这辈子也没见过“活的”狼神啊!更别说,他还与那个少年相处了这样多的日子,同吃同走。甚至,还在初次见面时甚是不尊重……

他罪过大了!

但大汉又不敢真的相信,怕不是眼花吧,于是他又催马前行,非要去弄个明白。

宗朔骑着乌骓拼了命的跑,眼见越来越近,他朝头也不回的少年大喊。

“阿曈,阿曈!停下,醒醒!”乌骓一见追不上人,便也嘶鸣起来。

阿曈听着身后男人的呼唤,又听着远方“真言”的呼唤,他想停,但身体不停使唤,少年又陷在了“迷”里,抽离不出来。

宗朔便借着阿曈微微犹豫的时刻,起身踏着乌骓宽厚的马背,提气飞身朝少年扑了过去,他扯住尚在奔跑的人,一把护在怀里,巨大的去势令两人在柔软的草地上滚了很远才停下来。

少年被阻拦,在宗朔怀里起身便伸出利爪要打,却被宗朔直接一个绞腿压在了身下。这双爪子太过厉害,真叫他抓上一下,也是要伤的不轻,于是宗朔借着阿曈打过来的力,一折手,便握着他的腕子,将两只利爪抵在了阿曈的脸侧。

但奈何少年只会用蛮力,他不断挣扎,便与宗朔在草地上翻滚起来。夜里的草原颇有些露水,不多久,就将两人的衣衫洇湿了。

等到阿曈终于被唤醒时,宗朔的脸上都留了几道子浅浅的爪印。他被男人抵在地上,两人都喘着粗气,阿曈心有余悸,他无法反抗这种天生的血脉涌动,即便是醒了,心中也既不安又焦急。

他朝宗朔说,“我得去,有大事。”

宗朔舔了舔从脸颊上的细伤中流到嘴角边的一丝血,“一定要去?”

阿曈点头,眼中的金芒尚且还未消散,幽幽的映着头上的绵密星河。

“一定要去。”

宗朔点头,侧身翻坐起来,又扶起了阿曈,看着身后被惊醒的人马立即要到,便扯下自己的外袍,给阿曈披上了。即便都看到了,挡一挡,阿曈也可以掩耳盗铃不是!他最怕别人看见他的耳朵与尾巴。

等忽儿扎合率先到了两人眼前,就见阿曈已经披上了宗朔的外袍,掩藏了非人的特征。但他就是不死心,因为这对克烈太重要了。

他们是狼神的族裔,是上古的旧部,他们本与草原的月氏同源,但却没有那样纯净的血脉传承,最后随着族中秘术的失传,月氏的陨落等等原因,克烈便隐居起来,远离草原上不止息的纷争。

但如今,战争越演越烈,再不加以阻止,别说草原上的各个部族,甚至连飞禽走兽,都难逃一劫,自然的环境逐年残酷起来。

他自请出族,远赴中原,找到了最后一个月氏,这位月氏雄才伟略,是统一草原的不二人选。但他却处处被中原的皇帝掣肘,甚至不知是年幼的时候被灌了什么毒,年少时起,月氏就时好时坏,时醒时疯的。

他年轻时,见宗朔最多的地方,不是战场的血海中,就是那座高耸的寺庙里。

最后不知道老和尚用了什么法,月氏看着是好一些了,但他却隐隐有种预感,眼下的“好”,是更坏的征兆,极度的压制犹如草原上最宽广的河流被堵上源头,早晚要决堤般倾泻而出,淹没所有生灵。

于是他成了被困在中原的月氏宗朔,在草原中的眼睛与手脚,月氏筹谋十几年,只等如今!

而眼下,他不仅到这月氏回到了草原,甚至有可能,还带着草原的狼神。

忽儿扎合拎着马背上的诺海一起,滚下马鞍,而后“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随后,其他的克烈也到了,他们与忽儿扎合一样,那样的高壮厚实的身躯,全都“咚咚”的跪在地上。

忽儿扎合低下头,伸出手掌心,举过头顶,递到了阿曈眼前,阿曈的眼睛仍旧是金灿灿的,见到这样的“礼”,他的耳朵微微动了动,下意识就要往前伸手。

但却被宗朔拦住了,宗朔看着那和跪了一地的克烈,面色深沉。

“都起来。”

克烈们面面相觑,宗朔又说,“起来!”

其他人心中一颤,这少年是不是狼神还不好说,毕竟谁也没见过传说中的先祖神,但宗朔却是实实在在的月氏,是他们的老大,他们心中极敬佩,又极畏惧这个男人,只是平时面上不显而已。

所以,克烈便都起身,垂手立在原地听从吩咐。但忽儿扎合还不肯,他固执的依旧在阿曈面前举着双掌,只是一怒,上去就是一脚,将那样雄壮的大汉一脚踹出去老远,滚在地上半晌起不来。

“你们给我记住了,他是我的亲卫,只是一个寻常的兵。”

最好的保全,就是默默隐藏,籍籍无名,他赫连宗朔只是一个“人”,尚且要生死挣扎,明枪暗箭,更何况是一个“神”?

男人早已在心中想了无数层的利害关系,最终的结论都不太妙。

克烈的男人们都被宗朔压制住,不再跪拜,但却有一个例外,诺海还规规矩矩的跪在原地,低头将一双小掌举过头顶,做着从小就被教会,但却一直没有机会用的,面对神明时的“礼”。

小孩不管宗朔如何暴怒,因为总不会是对着他罢了,他胆子大,又沉静,当身边的忽儿扎合被踹出去老远之后,他还是没动,并且偷偷抬眼看了看阿曈,殷切的期盼着回礼。

阿曈见宗朔怒气冲冲,他自己又捂着袍子,还有些沉在梦中呼唤的急切心绪中,实在是插不上话。

但趁着这个空档,他看着规规矩矩的诺海,便眯着眼微微笑着与小孩偷瞄他目光对视。

而后,诺海只觉得手心一痒,抬头,就见大袍子里,伸出一只手指修长精致的手,只是指尖微微还有些尖,那只手挽了个极好看又复杂的手印,最后食指轻点小孩朝上恭敬举起的掌心。

少年将最好的祝福,送给这个命运多舛的孩子。

草原的东方,水草凋敝,土地干涸沙化,就连旱獭都存活的艰难,莫大的平原上,动物们经受着死亡的考验,人类的部族也无以为继。

族中的老巫师身披着先祖传到他手中的最后一块白狼皮,苍老的手击着鼓,摇着铃,跳着最原始与野性的祭祀舞,艰难的念诵着只传下来一小段的“神语”。

族人们跟在他的身后,虔诚的跪拜,祈祷,他们是克烈在东部草原的巫部分支,他们守着故土,乞求神明的降临,乞求万物得以生存,草原上的种种生命得以延续。

但这种语言艰涩而难以言说,这是天地间的万事的定义。他们不会向“神”表达了,众人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重复道。

“请尔降临,请尔降临……”

阿曈伸手拉起地上的诺海,侧着头,竖着耳朵,朝东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