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亮的月色中, 克烈一行人站在草地上,不知该如何进退。

这时候,刑武看着他们殿下越来越红的眼底, 心中叹气, 宗朔要比以前耐不住很多,他原是个喜怒都不形于色的人, 如今心思已经开始挂脸了, 不知是毒深,还是真的戳到心上。

刑武很是记得,在他们刚从皇宫出来,住进云中寺的时候,皇帝给殿下赐婚,而后又暗地里将赐婚的高门之女处死, 暗卫下手隐秘, 丝毫不留痕迹。接连多次, 用这样狠毒的雷霆手段,既全了皇帝的名声, 又断绝的宗朔与权势之家结亲的路。

这一手不仅叫宗室女不敢嫁, 平民女子都传将军克妻, 是修罗天煞转世。

宗朔倒是无所谓娶不娶妻,但这却叫各方观望的势力齐齐撤手,他又费尽心思, 才又将父亲的旧部拢在一起,手上沾血无数, 毒更加的深。

但他依旧能在家宴时, 恭敬的朝皇帝敬一杯酒, 并孝顺的说一句, 叔叔辛苦。

如今,看着疾言厉色的宗朔,刑武叹口气下马,他的嗓门大,在这样的沉默之中,就格外容易救场。

“殿下,你怎么着人家了,叫小阿曈连斗篷都不要了。”刑武递过被阿曈遗落的灰袍子,“走吧,赶紧回去,就留了俩人看着老头,再晚点,别叫野兽把他给吃了!”

宗朔与阿曈走在前边,刑武便与忽儿扎合落在队伍后边小声说话。

“你们这个什么神啊灵啊的,准么?”刑武是想问,别搞错了吧,这么大来头,可一点也不像那少年,毕竟阿曈最初在军营里时,看起来还不太聪明的样子……

忽儿扎合闻言瞪了刑武一眼,他汉话不流畅,便只憋出三个字,“你亵渎!”

刑武连连摆手摇头,他亵渎?他可没有天天搂着人家睡觉,只是眼下也不宜火上浇油。

“咳,这不是好事吗兄弟,殿下必然是为了护着阿曈的,这不多了一个人保护他吗。”就这都已经成了传说来看,“神”的数量应该是极少了,不然这些克烈也不至于如此。

阿曈缺心眼,他们殿下恨不得浑身上下有一百零八个心眼,这,多配啊!

刑武话糙理不糙,忽儿扎合也考虑过,确实如此,眼下草原形式复杂,他们又找不倒克烈族群,只能将这件事隐秘的藏起来,才好叫大人安全。

忽儿扎合此时依旧是既兴奋又激越,他看见了那双金色的瞳孔与月白的狼尾,相传狼神或可化作巨兽,在草原间维护所有生灵,也不知道,他有没有那个荣幸能见到……

此时忽儿扎合还不知道,他这个最最紧要的“狼神”,也只能算是半个而已,连化身都不能。

但就这半个,也足以受到召唤,并担负他的责任了。

阿曈换了能露脸的带帽兜的袍子,他在乌骓迅捷又平稳的马背上,有些坐立不安,“我得抓紧去,咱们先在这分开,等我完事了,就去找你们。”

宗朔由上至下的,看着这个异想天开的,所谓的神明,他还只是一个没出过远门的臭小子而已。

“你知道去哪么?去做什么?几时能完?”

阿曈先是摇摇头,但最后又点点头,“那话说得混沌难辨,听不清啊!不过我可以到了再看看。至于要到哪去,我知道。”那声音会在每日的梦寐中,给他指引方向。

宗朔看着寂寂的夜色,在阿曈一样一样的念叨中,男人只仿佛寻常一般的说了一句话。

“我与你同去。”

阿曈一愣,想着这些日子的加速赶路,他深觉不行,这个男人有很紧要的事情要去做,他急着要到那个圣山去的。

但宗朔已经定好,便不再听阿曈念叨,策马而上,去寻天目人了,他需要重新制定路线。

等众人都回了那处临时歇息的坡下,都只静悄悄的收拾行装,尤其是那二十来个克烈,对阿曈恭敬极了,恨不得递个水都先行个大礼。

天目人一看这幅样子,便叹了一口气,知道了。

阿曈也被弄得不知所措,平日嬉笑打闹的人突然都诚惶诚恐的恭敬起来,叫他别扭极了。但他没有很多的时间纠结,他太想往东去了,他被时断时续的召唤牵动着整幅神经。

圣山在东南方,于是他们决定先取道东方,与阿曈去一遭。

就在这一路上,阿曈开始时常失去自己的意志,只面色肃穆又沉静的,不知疲倦般往东方奔跃,其他人渐渐被落在身后,只有宗朔骑着大黑马,紧紧的缀在他身后,一路风餐露宿的谨慎随行警戒。

他们曾越过山岩与峰峦,横渡了日渐细瘦的溪流,见了日行千里却找不到一处丰美水草的奔腾马群,见了渴死在干涸河**的白鹳与獐子。

宗朔时常驻足,看着这一片广袤无垠的天地,这是他真正的故乡,却日渐衰亡。

阿曈比他看得还要久,每当他清醒了,就立在高坡顶上,一言不发的坐着,很悲伤。

他仰脸看着头顶这片天,它晴空万里,肃穆又寂静。

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

东方,克烈巫部,他们烧尽了最后一支香,唱尽了最后一段词。老巫师立在山顶高高的祭台上,他披散着头发,击打的鼓点声越来越急,身躯轻颤,白色的狼皮在他身上被风吹的翻飞,就如同一匹正在爬山越海的巨兽。

祭台下的人群结成群,在歇斯底里的巫祝祈求,不断重复着手足之间的舞蹈,他们穿着祭祀的用的简易兽皮,**着天然的身躯,脸上涂着金黄色的纹路,口中时而呼喝,时而默默低语。

古老又神秘,透着最原始的生命力,展示着野蛮的热烈与搏动。

随着鼓皮的破损,那老巫师将这面最后的巫鼓恭敬的防御祭台上,而后五体投地,虔诚的跪拜。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呼唤神族,在多年之前,无论如何祝祷,神族都不在回应,于是族人不断的迁出这片贫瘠的土地,只有他们巫部,还守在此处,守着渐渐衰亡的万兽生灵。

他们越来越艰难,草原上狼神的与巫祝的时代已经落幕,他们是最后的遗民,但却仍然固守原处,等待着最后一次的祝祷。

烈风拂过,风的回声像是狼的呜嚎,在石壁围起的这处回**。祭台的上空挂满了翻飞的结布,斑驳交错间,透下些隐隐晦晦的光斑。

老巫师已经年老,再也经受不住祝祷的消耗,但他后继无人,没有人在能学会“神语真言”了,他们即将丧失呼唤的神能。

他缓缓抬头,浑浊的双眼望向祭台上方,结布投映之下的天空。

而后,老人却忽然僵住了身躯,继而浑身颤抖,泪流满面,最后虔诚的跪地,举起祭台上的生肉祭品,请神明享用。

因为,从年轻至耄耋,他终于得到了狼神的再一次回应。

“呼猎猎”的结布之后,老巫师骤然间得见一道影子,还有一双窥看过来,湛金的双眸。

老人激动难言,既诚惶诚恐又小心翼翼,但过了好一会儿,手中的祭品却没见被拿走享用,巫师不禁有些惭愧,族中食物日渐短缺,这半截的生鹿便显得有些寒酸了。

他心中刚想告罪,就听到一个清清亮亮的嗓音在头顶的结布后响起,像是个少年。

“呃,不行哦,我阿纳叫我少吃生肉……”

在这高山之上的现身的,正是奔波了许久,终于赶上最后一声鼓响的阿曈,他听着越来越弱的呼唤,神志却越来越清晰,渐渐脱离了那种“迷”的挟裹,但心中有些天然的牵挂,依旧加紧赶路,到了声音的源处来。

便是一处高山之上的石窟,到石窟上方的路既陡峭难行,又隐蔽潜匿,看上去,着实是他阿塔与弟弟化为狼形后爱走的路线,但阿曈尚且还是人身,有些陡峭的裂谷,他两条腿实在跳得没有四条腿的高!

阿曈正烦恼的功夫,就见本应在山下等着自己的宗朔也到了他身边,手上还提着一段铁索一样的东西。少年很是惊讶,山这么陡,这人怎么爬上来的?不是叫他在山下等吗!可别摔坏了。

宗朔的面色有些不好,他如今每夜都难以入睡,只能打坐静心,默默念诵心经以求压制,这一路又是急行军,就连大黑马要跟上阿曈的速度都艰难。

走过了多少个日夜,看过了多少草原上东升的朝阳与西沉的晚霞,少年终于渐渐清醒,最后立于一座高山之下,轻喘着气,告诉他,“到了。”

少年伸出手指尖的利爪,矫捷的攀山而上,并回头告诉自己,他等一会儿就下来。

等什么一会儿?这里已经渐渐有部族生活的痕迹了,心思深沉的将军已经想了无数个在这样地形之中可能设下的埋伏与攻击。等什么一会儿!

于是他紧随其后,找一些稍微平坦的路,开始攀山。

直到两人在高处的深峡前相遇,少年正急的龇牙咧嘴,跃跃欲试想要跳过去。宗朔心中一惊,看着幽深高耸的山间断带,庆幸好在自己跟来了。

于是,阿曈就见男人板着一张脸,一把扯过自己,而后坚实的右臂猛的将手中的“铁链子”往对岸一甩,当即就不知怎么的,挂在了一处岩壁上。

阿曈看着新鲜,很没见过世面的,伸手顺着男人的手臂往铁索上摸,“哇!这是什么?”

“铁爪子。”说话间,宗朔便搂着阿曈,扯着铁链这端,一跃**在山涧中,朝对面岩壁跃去。

阿曈瞪着大眼睛,“好,好刺激啊!”比他阿塔驮着自己跑还刺激!

两人一落地,阿曈就盯上了铁爪子,边走,边偷偷摸摸的就想往裤子里塞。

正要成功,头顶上就出来一句沉沉的声音。

“拿出来,掉裤子了。”

阿曈遗憾。

而等终于到了那处眼熟的结布飞扬处,男人先是刺探过后,便到旁边等着了。而等阿曈趴过去,扒开细密的结布,眨着眼睛往里看的时候,视角之下,祭台上的半截血鹿极为显眼!

他又看了看那面已经碎掉的鼓,心道就是这里了。

于是他朝举着血鹿的老人赶紧喊话。

“阿纳叫我少吃生肉的。”

“你,叫我有什么事吗?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