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虐戈壁许久的风暴已然停歇, 正午之中,在这一片茫茫的黄土沙地里,唯有灼人的热气升腾。

其余的士兵已经在宗朔的示意下, 被刑武都带走了, 原地只留两人一马,还有周围的一群狗。

阿曈见马背上的宗朔打开羊皮卷就变了脸色, 于是便单手按着乌骓的马背, 轻巧的跨坐到宗朔身后。

看着男人皱着剑眉抿着嘴唇,阿曈就扒着宗朔的肩膀,从他身后抻着脖子去瞧羊皮卷。

宗朔倒是也没避讳阿曈,这秘卷是老蛮王用克烈语写就的,但是蛮王明显也会的不多,用词造句就颇为简单, 甚至有些字依旧用了如今通用的文字代替。若是被别人拿到手里, 也就只能看懂那几句通用语罢了。

更何况他身后这个“白字先生”呢, 就连上边的通用字,这小子怕是也只认识个偏旁而已。

宗朔看着卷, 心中正想着那些牵动天下的大事, 走一步, 仿佛便已经要算出之后的十步、百步。

他正神思繁重,忽而就觉阿曈贴着自己的脖颈伸过脑袋,少年的吐息温热, 细细碎碎的洒在男人汗湿的喉咙旁。

宗朔一顿,心中便有些难以名状的细碎感受, 这时就见少年往前凑到秘卷边低头一看, 只听“稀里哗啦”几声, 他刚刨坑时扬了满头的细沙就从鬓发间, 一股脑儿都倾在了羊皮卷上。

“……”宗朔拿卷的手一顿,无语的侧头与还眨着大眼睛的阿曈对视,手痒,想扯他的腮帮子。

宗朔正想叫阿曈坐回去,大军在前方走的虽然不快,但因这秘卷的耽误,两人与犬军也落后了,他身为将帅,不好离军太久,得策马追上。

只是不料他还没开口,阿曈就又从他身后伸出胳膊,架在自己的宽肩上,还隔着挺远,手指就指着秘卷上那片克烈文字。

“命不久矣,宗朔,这是谁要死了?”

而后又在男人震惊眼神中,皱着眉说,“还要找什么圣医萨满,可萨满只是敬神侍奉,不会看病的,这人是不是被谁骗了!”

阿曈正在宗朔身后朝着羊皮卷指指点点,却不料自己猛然被宗朔侧身横臂的抱到了身前,羊皮卷也被宗朔一把按到了阿曈的身上,而后他又勒马警戒的四处巡视,看只有自己与阿曈,这才定下来。

他隔着沁着两人体温的胸前铁甲,双臂将少年紧紧的搂按在怀中,低头与他对峙。

“谁教你的克烈文字!”

宗朔这才恍悟,原来这少年并不是大字不识,他只是不识通用字而已,这复杂多变的克烈文,可是一个字儿也没看错!

阿曈被搂的有点紧,两脚有些没处放,于是索性,把一双大长腿直接盘在宗朔骑马挺立的健腰上。

他早就不怕宗朔了,见男人低头严肃的看自己,便笑嘻嘻的伸出胳膊去搂人家的脖子。

“你不是也会么,这个可比真言简单多了,不用学的。”

宗朔此刻是既发不出火,也无法去狐疑猜测,这人如一只小熊一样,紧紧的挂在自己胸前,甚至还自在的在他身后翘着脚打摆子。

宗朔忽而想起少年曾自然而然朝他说过的那句话。

天授,生而知之。

于是,除了羊皮卷上的内容,大将军又多了一个忧虑。这样的人,可没有什么安稳的命数,人间如炼火炙域,容得下他吗?唯有藏而不露,能保安稳。

阿曈正挂在宗朔身上软叽叽的蹭着,就觉男人不说话了,也不再问自己什么,但却回手直接把羊皮卷给点着了。

在干燥的黄沙中风干已久的羊皮燃的极快,转眼就烧尽了,灰烬落在戈壁滚烫的地面上,被来回穿行的犬军踩了个碎。

“诶?怎么烧了?”

“是秘密,不能随便说,所以烧了。”

阿曈听完意会的点头,“哦,那我也不说,你放心!”

不过想了想,还是起身扒在宗朔耳边,小声的说,“不过,萨满真的不治病的,你认识这人的话,还是告诉他,药不能停啊!”

宗朔哼了一声,回手将阿曈按在怀里,扯过棕袍给他挡太阳,又使劲把这人头上的沙子都拍掉了。

“你还是多操心那一百张大字吧。”

刚消停的少年扑腾一下就炸了,“什么?为什么!”他可一直跟在这人身边啊,没离开啊!听话的嘞!

“不听军令,擅自独身到阵前呼嗥……”

宗朔噼里啪啦把少年的罪状一一例举,严谨极了。阿曈一想到那漫无尽头的大字,龇着牙直捂耳朵,“别说啦,别说啦,听不见!”

宗朔策马,带着人回了昭城,按他的预计,皇城里的人多则三天,便能到达边城,届时,他还有一番准备要做。

此战大捷,按照旧例,城中是要庆贺一番的。若是普通城池,那此时此刻,军队入城时,百姓就会夹道而迎,投花掷帕,以表庆贺。

但昭城偌大一座城池,全是军队,若是无战事,便卸甲,以兵养田,若外族来犯,全城皆兵。

所以,此时阿曈跟着军队回到城中,就见城中一派喜气,都在说镇国将军如何如何英武不凡,敌军如何如何自愿授首。

阿曈侧着耳朵一听,得!说得最欢的,就是那个书生了!那叫一个生动形象,就好像他亲自去了似的。

当然,也有说起他这位新晋的小统领的,只不过阿曈不知道,宗朔早就下令禁言有关他的消息,所以他在城中晃**了好一会儿,就只听有人小声说,那小统领,挖洞还真是有一手!

他暗自品了品,总觉得这夸他的角度有些清奇……

还没到夜间,营中便开始摆宴席,流水的大长桌,封坛的烧刀子,战死的将士们单列一桌,将他们的姓名牌都洗干净了,放在桌上。

好酒好肉,袅袅的燃起香,好叫他们受些兄弟们的供奉。

宗朔还以为,就阿曈那听鬼故事都抖三抖的性子,会怕那一桌阴饭,但没料想,阿曈却眼神平静又悠长的,走过去敬了很多杯酒。

少年只喝过东山家里酿的果酒,烧刀子辛辣浑厚,如今入喉,这才像是稍稍尝到了人间的滋味。

阿曈正举着酒杯与其中一个姓名牌碰了一下,刚要饮,身后就传来宗朔的声音,“不害怕么?”

少年摇摇头,将杯中酒饮尽了,而后辣的直伸小舌头。

“不怕,我都认识,如今与他们告个别。”

随后,少年静了静,又说,“魂归幽寂之所后,那里有些黑,我给他们点个灯罢。”

宗朔就见阿曈的脚下有些飘,但眼神很明亮,他伸出纤长的右手食指,闭目抵在自己额头眉间,后又放下手指蘸了酒水,依次在每张牌子的中间点了一下。

酒水沾到木牌上,一会儿就□□爽的木纹吸进去了。但虽然没了痕迹,少年却仿佛记得每一只他点过的姓名牌,未曾重复与错漏。

宗朔只是看着,已经翻滚了几日的心绪,便静下来了。

生死不过一杯酒,更何况,说不准,还有人能记着给他也点一盏灯呢。

宗朔走上前,也从桌上拿起一樽酒壶,倒了一杯,送到阿曈面前。

“我暂且预定一盏灯。”

说罢,便要与阿曈晃晃悠悠的酒杯碰一下,已做誓约。但看似醉了的少年,却精准的躲开了。

阿曈没说话,只是仰头看着宗朔,他细细的瞧着眼前的男人,眼里仿佛有星河流动。而后不知是喝醉了,还是赌气,少年竟撅着嘴把杯中的酒倒了。

宗朔一笑,说他吝啬,而后独自将酒饮了。

只是酒刚入喉,便辣的宗朔直皱眉。这位平成王镇国大将军有些诧异,他自幼饮酒无数,自问没有他不知名的烈酒,可如今这酒怎么如此的辣!一入喉,仿佛把五脏都燃了。

阿曈见宗朔喝不惯的样子,就伸手抢下了他手里的酒壶,而后不是很高兴的打着酒嗝。

“嗝,这是我做的椒浆,祭神敬鬼用的,你还是不要喝了,嗝,你,你还是要,要好好活着的。”

宗朔手里仍拿着空酒杯,听着少年半醉半醒的心里话,他半晌没动,看着沐浴在皎洁月光下,脸蛋泛着酒后红晕的少年,宗朔忽而有些百感交集。

而后,男人默默无言的,伸出大手去揉阿曈的脑袋。

周围的兵将渐渐酒酣,便聚到这桌来哭送自己的朋友,宗朔见状,一闪神,暗自撤回了手,就要转身离开。

他不能在这人面前久待,他渐渐开始受不住他澄澈而水润的眸子,受不住那欲说还休的神韵。

太过浓稠,叫他喘不过气,叫他动摇决断。

然而宗朔的手刚撤开,就觉得少年的发顶毛绒绒的,柔软又顺滑。于是下意识留恋的又揉了揉,但只一会儿的功夫,宗朔就忽觉手下不对,仿佛,仿佛……

身经百战的大将军如同手入滚油一般,瞬间弹开手!

而后,他定睛一看,又在少年醉醺醺的迷蒙眼神下,瞬间按回去,反手捂住!

阿曈不知道为什么,大煞星今天的手好像有点抖?难道是自己不给他点灯,他生气了吗?

没等阿曈已经混沌的神经反应过来,就见大将军瞬间扯过自己身后的帅袍,一把将少年的脑袋按在怀里,裹的严严实实的,而后横抱起来就走!

周围的醉兵们正哭,也没注意宗朔的反常,只是大着舌头絮絮叨叨,“兄弟啊!好走!大将军给你们敬酒了,大将军重情义,心里都记着你们!”

然,此时的宗朔,则一身的冷汗,往帅帐中疾行的步伐零散错乱。

他急不择途。

他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