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神色。

她上个月才来大护法宫里伺候的。

久、久吗?

侍女脸上异样神色仅仅维持了一瞬, 便恢复了原样,应声说:“是。”

她表情平平,心中却暗想——大人近日是越发古怪了。

但无论如何, 这些并不重要。她只需要做好本分, 剩余的自不需她操心。

北宫门的穆无霜并不知道,一队精兵正风驰电掣赶往她所在之处。

少女只是默不作声地立在原地,眼神凝在纸娃娃那张属于尹修竹的老脸上, 唇角一翘。

她能略略感知到释放出的水波纹过处, 众魔的情绪。

先前还好,方才当纸娃娃定格成尹修竹面容的时候,魔众们的情绪显然便达到了最高峰。

惊讶、悚然、震慑、慌乱……

情绪各异, 丰富极了。

穆无霜细细品味了一番, 觉得颇为有趣。

而眼前的纸娃娃用尹修竹的脸笑起来, 身侧薄纸手臂抬起,捻了一把长长的胡须。

模样神态, 与生前那个慈祥白胡子医修殊无二致。

“尹修竹”带着和蔼表情,嘴角下撇:“尊上, 您为何要对金家中人下手?”

纸人闲话家常一般, 语气平平地问道。

穆无霜讶然地张大口:“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怎么就是‘下手’了?这个词显得本尊太阴毒了, 不要这样说。”

“尹修竹”脸色扭曲狰狞了一瞬, 慢慢道:“既然尊上不知悔改, 那便莫要怪小老儿不客气了。”

穆无霜啧了一声, 学舌道:“嗯嗯, 既然尹大人不知悔改, 频频对本尊下手, 便莫要怪本尊不客气了。”

正在看水波纹的众魔修:“……”

新尊这是要倒大霉了, 敢这样对纸阴媒说话。

纸阴媒是什么东西?那是能够颠倒一切的物件。

对错黑白,冥府阎王一笔倒划,便能尽数逆转。

就譬如此刻,穆无霜掌心间泛起浓浓的黑紫魔气,径直朝纸人袭去。

这一袭,纸人固然会四分五裂。

但,乾坤扭转,天时挪移。

结局会逆转,粉身碎骨的会变成穆无霜,而纸人将完好无损,并且获取她的一身魔力。

这是极其蛮不讲理的东西,握在手里,几乎能够所向披靡。

想到此处,众魔脸上或多或少浮起了幸灾乐祸,一时谈兴更加旺盛,宫内的交头接耳之声吵吵嚷嚷,不绝于耳。

然而下一刻,魔修们面上的神情滞住。

穆无霜的魔力即将打到纸人身上,纸人只森森冷笑站定,没有半点动作。

但一道玄色身影倏然出现,赫然立于纸人身前!

下一刻,轰然的魔力相撞声响彻了万千宫阙。

烟尘石飞中,少年身形颀长,神色冷然地转向穆无霜。

他接招的那只手掌被震得红紫,垂落在身侧时不住颤抖,面上神色却看不出半点端倪。

归览嘲弄开口:“要死就等交易结束再去死。东西没给到我之前,少找死。”

穆无霜倒真的有些震惊。

她一蹙眉,道:“关你什么事?”

“况且我死了东西就直接是你的了,还要个屁的交易。”少女毫不留情地阐述着事实。

归览脸色依旧冷如坚冰:“东西得堂堂正正要。我稀罕捡你的漏?”

穆无霜:“……”

她之前怎么没发现小魔头这么正义呢?

穆无霜表情复杂,挥挥手:“行了行了,不稀罕不稀罕。快滚开,免得我不小心弄死你。”

归览冷冷道:“蠢货。”

他继而接道:“你没有想过,鬼魄为何敢与你正面起冲突?”

穆无霜看傻子一样看少年,古怪道:“想过啊。”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归览,眨眨眼:“不是吧大护法,你是担心我死掉?”

“这可真是稀奇大发了。”穆无霜啧啧惊叹,丝毫没有发觉伫立在眼前的归览面色愈发黑沉。

少女说完,径直向前,一把扯住归览的袍袖,把他拉到另一边去。

归览眼睫一颤,低头看了眼方才被少女扯过的袍袖,目色氤氲,却没吭声。

他沉吟间,身后的纸人别身钻了出来,用苍老嗓音嘶哑说道:“来啊,杀了我便是!你要对金家赶尽杀绝,就从小老儿的尸体上先踏过去!”

归览眼神微凝,回过头时,瞳孔却骤然一缩。

在他恍惚的当儿,少女已经一跃至纸人身前,带着磅礴魔力的一掌直直轰去。

尘土飞溅,眼前尽是飞灰,模糊一片,瞧不清任何物事。

少年血眸烁烁。他定在原地,眼目惘然大睁,心脏有一瞬的停跳。

胸膛空空****,并没有什么剧烈的痛楚,却偏偏像是有虚无长风穿堂而掠,掠出一片冰凉的怅惘。

归览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受。

他怔怔然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弥漫的烟尘散去。

漫长的须臾过去,尘埃缓缓落地,视野也渐次清晰。

其间的景象很快就要显现,即将能够看清的一刻,归览眼睫控制不住地一眨。

视线昏黑又复明。

漫天的白絮飞舞,洋洋洒洒,雪雾一样落在他眼前。

归览神色间罕有地浮起一些懵懂。他又一眨眼,微微愕然地张了张口。

纷纷扬扬的白色纸屑里,少女一步步向他走来,眉眼轻扬。

艳若桃李,意气风发。

目中的惊异仅仅一瞬,归览面色重归冰冷,淡淡低哼一声:“你还没死?”

穆无霜捻了捻手上碎成齑粉的纸屑,满不在意道:“厉害吧。”

归览:“……”

他敛了眉,将手里东西一扔。

穆无霜伸手接过,低头,掌心里多了一块玲珑温润的乳白玉简。

她疑惑抬头,看向归览。

归览却偏过头去不看她,只环胸发出一声冷嗤。

穆无霜摸了摸玉简,脑中闪过一个惊悚的想法。

这小魔头,不会是想要和她交好吧?

玉简在修真界世家弟子之间,是很寻常的通讯工具。

但在物资匮乏的荒川泽,美玉这类东西是极其罕有的,而玉简的通讯法术也只在小范围内有传播。

故而没几个人会用玉简,玉简这东西也格外的少。

扬手就抛给她一个玉简,这举措不可谓不大方啊。

穆无霜悄悄瞥了眼浑身寒气的归览,心底暗暗诧异。

短短一日内,她就再次刷新了她对小魔头的品格认知。

继正义后,小魔头的第二个正面品质:大方。

穆无霜这样想着,正准备将大护法的馈赠收入囊中,掌间玉简忽然一烫。

她略惊异地低头。

乳白色玉简上泛着莹莹的微光,触手润泽温热,暖玉一样。

这是玉简收到消息的提示,提醒执掌者有讯息到了。

穆无霜摩挲一下玉简的光,便有一行笔势横斜的狂草入目。

·览览不杀人:“你为什么没有死?”

穆无霜盯着大护法的通讯代号沉默片刻,抬起手指在玉简上勾勾画画起来。

·无霜:“你猜。”

她写完就按灭玉简,抬眼去看前方的归览。

他们明明近在眼前,有话不能直说吗,干嘛要用玉简说?

显然,低头摆弄玉简的少年并不这样觉得。

他半蹙着眉,唇角压得平平,继续在玉简上快速写着什么。

很快,穆无霜掌中的玉简又收到一条消息。

·览览不杀人:“纸阴媒可以篡写时间,逆改终局。在场的只有你我二人,他篡写两个人的当下应该绰绰有余,但现在为什么没有出事?”

·无霜:“你很想我出事?”

穆无霜存心逗弄他,不正面回应此事,写完就漫不经心地望向归览。

视线中,少年看见消息后眼帘微颤,但手中动作仍然飞快,写字速度快出了残影。

·览览不杀人:“你最好早点死。”

·览览不杀人:“…所以问题是不是出在投影上?你用了某样东西,将纸阴媒的当下投射到了全宫中,将在场三人的当下,变成了整个魔宫的当下。”

·览览不杀人:“这样就说得过去了。他篡写我们二人的当下轻而易举,但当旁人能够窥视我们的当下时,这个‘当下’就和别人产生了牵连,篡写过往时间便不能只篡写三人,而需要篡写整个魔宫。”

·览览不杀人:“纸阴媒没有篡写数百人过往的能力,所以也无法篡写他被你杀掉的当下。”

少年低眉,飞速分析了一大通,半蹙起的眉头终于舒展开,唇间似乎也逸出一口气。

穆无霜眼中倒映着归览舒气的模样,心底有些诧异,又有些郁闷。

不得不说,小魔头还真挺聪明,猜得这么快。

她还想卖卖关子,逗他一通,然后让小魔头求求她的。

失策了。

穆无霜怀着一肚子的闷气,忿忿在玉简上写道——

·无霜:“你真聪明,大护法,奖励你当我的狗。”

消息刚传出去,“啪嗒”一声,玉简上泛着的莹光顿时灭了,掌间的温度也在一瞬间散去,玉石冰凉坚硬。

一抬头,宫门前的归览已经收好玉简,眉目暗沉地朝她的反方向行去。

穆无霜撇撇嘴,将玉简收好,打算回后山泡个温泉。

她如今一身鬼气,虽然没什么味道,但或许是心理作用,穆无霜总觉得自己不干净了。

她没心思再管小魔头做什么,心不在焉地换了条路回去。

不知为何,穆无霜就是不太想和他顺路,和他顺路总显得有些刻意。

何况有关她的事情也并没有结束。

杀了鬼魄、震碎金氏传家宝纸阴媒,仅仅只是一个开端而已。

背后却忽然传来铁骑铿锵的踏地之声,轰然入耳,阵仗非凡。

穆无霜悄摸回头,见归览背影挺立,看上去有些肃然。

而他身前,一列浩浩****的铁甲精兵翻身下马,整齐划一地翻身下马,跪地见礼:“大人。”

归览面色阴沉,看着领头纵马的侍女:“回去,不用来了。”

侍女犹疑地抬头,道:“可是精卫既出,不见血恐怕……”难定军心。

少年冷声低斥:“打打杀杀成何体统,回去。”

穆无霜看得有些怔愣,袖中突然又有一物振动起来。

不待她查看,一缕桃花脂粉香风悠悠然窜入鼻腔,穆无霜立时停下了掏袖子的手。

闻香识人,不出所料,来人必是宫中最为**的那位男护法了。

东寻身披淡粉薄纱,着一件飘逸却紧身的衣裳,从天而降。

衣物腰间略紧,能隐隐看见腰线与肌理,延伸出来的下摆却翩然若仙,逶迤连绵拖地,优雅得宛若桂中仙子。

穆无霜眼神落在他胸襟处缀的几朵珠花,更加确定了一个念头。

心魔护法恐怕是偷了座下仙女的衣裳来穿。

男着女裳,虽然古怪,但好在他模样俊逸,唇红齿白,一番扮相下来,倒也能映衬出几分别致风情。

倒还挺好看。

穆无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而东寻一撩裙摆,感受到穆无霜的视线后,眼神发亮地对上她的目光。

青年眸色清亮而灼眼,穆无霜忍不住唇角微扬起来。

东寻面上也浮起欣悦笑意,只是在下一刻转开眼望向归览时,脸上便顿时冷冽起来。

他高声怒斥道:“归狗,你携数百精兵围堵尊上,意欲何求!”

归览瞥东寻一眼,似乎不怎么想搭理东寻的模样。

他对着侍女道:“回去。”

侍女低头应声,而后整一长列精兵便重新上马,浩浩****地向来路返回。

东寻的声音再一次怒冲冲响起:“怎么,人赃皆获了就退兵?归狗,你当尊上和我都是瞎子吗?”

归览漠然地看他一眼,“你确实是瞎子。不止瞎,还没长脑子。”

穆无霜垂怜地望向东寻,满心怜悯。

虽然他平日说话行事都不讨喜,但胜在实话实说,尽管有时候讲话不太客气。

只是,东寻毕竟是她的人,还是不能让小魔头欺负了去。

她收回目光,来到二人身前,将东寻朝后一挡。

穆无霜慢吞吞道:“可以了,不要欺负我的人。”

她侃侃道来:“大护法,你先前也说过了,我们身为合作对象,没有必要这样剑拔弩张,咱们和平一点好吧。”

谁料,归览红眸一沉,冷笑道:“你的人?”

这一反问,东寻立刻来劲了。

他挺了挺胸膛,带起肩侧垂落的淡粉色轻纱:“没错,属下就是尊上的人!”

东寻面上露出骄傲之色:“尊上得此贤内助,何愁大业不能兴!属下心甘情愿侍奉尊上,如今尊上已是我浮云楼唯马首是瞻的主子,你归狗是万不能撼动尊上半根毫毛的!”

穆无霜见东寻越说越离谱,赶忙捂住他的嘴。

偏头对上归览目光时,却见少年眼里暗红缭绕,一字一句地念出东寻方才说的话。

“贤内助?侍奉?”

他字音咬得分明,语气有些森森的阴鸷。

“是个如何侍奉法子,不若与我说说,也好让我明白明白,改日也去亲自试验一番,一览芳泽,尝尝个中滋味。”

穆无霜看着归览的眼,莫名觉得惊心。

她开口解释道:“不是,东寻虽然和我自荐过枕席,但我这也没有经验,就也没有应承。”

归览脸上仍旧阴鸷难当,不悦之情溢于言表。

穆无霜见他这番模样,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

她绞尽脑汁思索一阵,顿时恍然。

啊,她差点就忘了。

小魔头可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主儿,寻常时候要什么有什么,决不能容忍被拒绝。

而小魔头刚刚的话中之意,很显然就是在和她要那所谓“一尝芳泽”的经验。

可是她竟然不识好歹,直接告诉他,没有。

从前哄他哄多了,穆无霜也没觉得不对劲,定了定神,求生欲极强地开口补救道:

“这样啊大护法,你要是真的想要这个经验的话呢,也不是不行。我可以学,今晚就可以让东寻挑一个美人,亲自送我**。”

她说着,似乎觉得不够,又添补一句:“用完之后,第二日一定将经验分享给你,绝不私藏。”

穆无霜一口气说完,自觉自己对两人友好和睦的合作氛围作出了巨大的努力。

她抬眼,想要查收一个小魔头舒眉满意的成果。

不曾想,少年脸色更加难看,目中红意更深,眸光冰冷。

他嗓音寒意深重:“不必了,这经验你留待传授旁人,少来恶心我。”

说罢,归览便一甩袍袖,冷然离去,只给穆无霜留下一个背影。

穆无霜满心满脸的疑惑,偏头与东寻道:“什么东西啊,本尊方才说话语气不够好吗?”

东寻不满地撇了唇,道:“何必管他。毕竟是归狗,您再好声好气同他说,他永远也是这幅模样,不领情的。”

“我在这魔宫里和他相处多年,早就摸清楚了!”

穆无霜依旧疑惑不解:“我还是觉得不对啊。就算不领情,也不至于如此暴躁,我觉得我说话还是很诚恳的。”

和小魔头相处了这么久,一别多日,再见的时候就给了她一个出乎意料的惊喜。

说是惊喜也不全然准确,应该说,归览给她刷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全新印象。

一是正义,二是大方。

虽然这种品质说出来有点诡异的道貌岸然,但不得不说,能在荒川泽窥见这样的东西,让穆无霜有些暌违的喟叹。

她毕竟是正道世家中人,虽然身已堕魔,但并不认可荒川泽中的多数行事准则。

穆无霜有她自己的道。

也因此,今日她虽然面上不显,但确确实实的对归览生出了些刮目相看。

东寻不知她心中所想,闻言神色一振,眼角漫起一点轻佻的嘲弄。

“这个么,倒是很好解释了。”

东寻神秘兮兮道:“他原本是不该这样暴躁啊。但尊上您也知道的,他当了两百年魔尊,却从未享用过哪怕一个魅修。”

“这荒川泽里,谁人不知魅修滋味销魂?这么多年,他却从未传召过一个魅修。”

穆无霜眉头紧拧:“所以?”

东寻断言:“所以,他不行,于是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