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个结论, 穆无霜沉默了片刻,没有表态。

一番讨论下来,稍稍纾解了心情后, 穆无霜便自携了香料, 去后山泡泉了。

风波初初结束,弥漫整个魔宫的水泽纹路终于开始消散。

水纹消散殆尽的那一刻,魔宫中正在观看的人俱都愣了一愣, 心头震惊未消, 空虚怅惘之感就取而代之,漫上心头。

观看了整整一场新尊勇斗座下魔君的好戏之后,他们居然不约而同地回味起方才的余韵来。

少女从满地纷飞纸屑中走出来时, 魔修们甚至有喝彩的冲动。

她生得太好, 而眉眼中的意气又太张扬。

仿佛是天生的胜者, 击败纸阴媒也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那一刻,满宫惊声骤起, 余音久久不散。

明艳亮丽,拓上心间, 见之难忘。

一瞬间, 原本的讥嘲谩骂讽笑都哑然无声,没有人再满脸轻蔑地置喙, 说“妇人之仁”。

只因为这个刹那, 他们发现, 新尊并非无能。

软弱的仁慈会遭讥嘲, 而通天彻地之人心软, 才是仁德大善。

初继位时, 穆无霜不杀以下犯上的吞海, 不是因为胆怯, 而仅仅只是因为她不想杀。

没必要。

不与蜉蝣相较短长,因为没有必要。

魔修们望着空空****的半空,喟然一叹。

而身具地位的魔君们则紧蹙眉头,忧心忡忡。

局面激化至此,已经不能够再浑水摸鱼,不问旁事了。

金家和魔尊,总有一个要完蛋。

而此时应该攀附谁,众魔君嘴唇紧抿,心间都隐隐有了答案。

后山,穆无霜半阖眼眸,半倚在温池当中,疏懒地用臂弯搅着温泉水。

热气蒸腾的水面晕出团团漩涡,袅袅香气弥漫,蒸得少女双颊粉红。

暖烘烘的,很舒服。

她想到自己从前在穆家的时候,练成日的功,精疲力尽后洗一个热水澡大睡一觉,惬意极了。

尽管修士不需要睡觉。

穆无霜阖着眼。

迷迷蒙蒙间,她仿佛真的回到了穆家后院的那一方汤池里,边上栽了满地桃花,风过时花瓣落在面上,痒痒的,鼻端有浅浅桃香,清雅得让人酥麻。

……便如同现在一般。

穆无霜觉得脸上浮起了缥缈的凉意,带来的却不是桃香,而是幽幽的兰气。

她心头浮起一点儿迷茫来。

她今天,没有偷归览的香料包啊?

穆无霜眼睫一颤,睁开眼。

小魔头果不其然的出现在了面前。

只是少年此刻背对她,穆无霜只能瞧见一个笔直的背影。

少年背对着她,声音绷得紧紧的:“还有闲心泡汤,不知道大敌临头了?”

穆无霜慵懒地伸展了下手臂。“啊?大敌,没有什么大敌啊。”

归览背影一僵,略略能听见他喉间似乎发出一点沉闷气音。

归览:“蠢货,你杀了鬼魄,金家急眼了,现在要跟你鱼死网破。”

他又接道,“你以为我会帮你?穆无霜你记住,我们是合作关系,不是扶贫关系。”

说罢,少年尾音里泛出一声冷嗤,嗤得穆无霜眉眼微微一动。

穆无霜慢吞吞站起身,水流滴子哗哗啦啦地朝下流。

“你没必要重复这个,我不是不知道,但你说出来,就很破坏我的心情。”

她抬手掐诀,眨眼间就把身上的水滴烘干。

穆无霜:“你以为金家那点动静只有你知道?大护法,我真的希望你不要把旁人当成傻子。”

她认认真真说:“况且,就那些东西,也配叫大敌?”

言谈之间,穆无霜已经将衣服穿得七七八八,信步上前。

归览已经笑起来,唇边弧度冷冷的:“别把好心当成驴肝肺。”

“让我不要把你当成傻子?”归览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你是不是忘了,你是怎么当上魔尊的,你的一身魔力又是怎么来的?”

他说话近乎咬牙切齿,带着一股沉沉的郁气。

穆无霜看他一眼,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她道:“照你的意思说,我是废物?”

归览眼眸里缭绕着暗红,“难道不是?”

穆无霜盯着少年,好半晌,她说道:“没错,我就是废物。”

“废物么,理应不自量力,理应找死。所以我去找死。我死了,天道契刚好也就能解除,你也不必和一个废物合作了,不可谓不两全其美。”

少女语气漫不经心,神色淡淡然,看不出端倪。

归览面色明显怔然一瞬。

而穆无霜并不给他过多反应的机会。

对着他难看的脸色,穆无霜道:“气完了吗?气完了就滚开,别拦我路。”

她说完便径直别身,与少年擦肩而过。

以他们二人的修为境界,站在这个位置,可以清清楚楚听见宫外沸反盈天的所有动静。

寂然无声的宫道上,愈发衬得远去的足步声格外清晰。

归览立在原地,颀长身形半点未动。

眸间的红意越发深邃,须臾间,转圜成深朱色。

*

朱门前,浩浩****的一列人堵在前,领头的那个长眉深目,须发皆长,看上去很有几分慈祥。

此刻,老人含着和蔼笑意,一手执着长长木拐,拐子顶端卷绕起来,看上去像一条蜷缩的蛇。

拐子末端,扎着一样鲜红的东西,摇晃着抬起。

是一颗血红色的人心,犹在突突泵出血,跃动不止。

青石砖上,淋漓了一地鲜血,暗沉的鲜亮的混杂在一处,斑驳刺目。

一泊鲜血旁,是两具魔修死不瞑目的尸体,死状一致,左胸一个深黑血洞,里头****然,空无一物。

而慈眉善目的老人立在其间,眼角皱纹堆起,笑意和蔼。

杖上插着的心脏颤动片刻,就凭空脱离拐子浮起来,飞到老人嘴边。

老人嘴巴大张成一个的黝黑的洞,一口囫囵吞下去。

吞完后,老人砸吧一下嘴,恢复了祥和模样。

他对着宫门前瑟瑟发抖的卫兵,咧嘴一笑:“孩子,让爷爷进去。”

老人皱纹层层的脸上浮起哀色:“爷爷一辈子都住在宫墙跟外边哪,这把老骨头毕生所愿,就是能入得一次这朱墙。”

“爷爷当真是好生艳羡你们哪。”

他说着,举起了拐杖。

而那卫兵面如死灰,身上抖抖索索,却不敢多半点动作。

他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这是金家的老祖宗。

金家擅修鬼道,而这位被请出来的老祖宗,就是曾经在荒川泽中闻风丧胆的恶神——交心老爷。

交心老爷百年前死于一场劫难,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被摄了魂魄,又是因何会为金家所用。

不论如何,这都是一尊惹不起的大佛。

但是……尊上几个时辰前,才将纸阴媒湮灭成飞灰。

她的实力已经让人有目共睹。

而此时正值多事之秋,尊上不是糊涂人,她必定会用雷霆手段,立新尊之威。

他身为魔宫的侍卫,若是给交心老爷开了门,那便是招惹了尊上。

他两厢都得罪不起。

但那支血气蒸腾的拐子在他眼前摇摇晃晃,越来越近。

侍卫腿脚绵软,膝盖打战,抖着嘴唇,看样子下一秒就要跪下去。

拐杖抵上他胸口的那一刻,身后忽然有少女嗓音响起。

“怎么了啊老头,你要进本尊的魔宫做什么?”

她说话毫不客气,让交心老爷都愣了一愣。

看见穆无霜的一刻,侍卫就扑通一声跪伏在地上,不住地磕着头,也不知道是在给谁磕的。

交心老爷看清来人的脸,拐杖一顿,森森地笑起来:“哟,尊上。”

穆无霜嗯了一声,道:“有什么事吗糟老头?有事就说,没事就滚。”

侍卫不住磕着的一颗头不小心歪了一下。

他心头余悸未散,但颇有些大逆不道地想——尊上真是没有礼貌啊。

没有礼貌的穆无霜看着交心老爷,疑惑道:“有事就跟本尊说啊,摆臭脸做什么?”

交心老爷眼中阴鸷一闪而过,手中拐杖一挥,骤然发难。

凛凛冷风拂到面上的时候,穆无霜面无表情,抬手打了个响指。

“嗒” 一声余音未落,拐杖就已经没入了胸膛。

穆无霜低头看着插入胸膛的拐杖,又抬眼看看身前神色略有惊愕的交心老爷,弯起眼笑了笑。

她赞叹道:“哇,你好厉害。”

交心老爷脸上神色惊异未定。

面前这位毕竟是魔尊,不论怎么说都是天墨境,他原本就做好了苦战一役的准备。

未曾想这样轻松地就将她一杖穿心。

他心中浮起古怪,直觉有诈,当即眉间狠色加深,将那杖矛又深入了几分。

鲜血汩汩地从心口里面流出,一点一滴地顺着薄软衣襟流淌下来,渗进下裳。

但尽管如此,穆无霜脸上笑意仍旧盈盈。

她含笑望着面前的交心老爷,让交心老爷心头那股古怪之意和郁气更盛,掌中的鬼气源源不断地顺着拐杖注入伤口心脉里。

交心老爷眉眼阴狠,厉声道:“再对爷爷笑,就等着被做成人彘示众。”

穆无霜喔了一声,敛了笑意:“好吧,那你饶我一命。”

交心老爷:“……”

城门口的侍卫早就逃散,除了交心老爷带来的一队人之外,别无旁人。

而那队人脸上没有神情,明明是滔天一众人海,却寂静无声得好像死人一样,唯有躯壳留在原地。

沉寂中,暗处有嘎啦嘎啦的骨头松动声响起。

归览眸色沉沉地站在城墙后,眼睛盯在少女被贯彻的胸膛上。

袖底手掌攥得死紧,关节骨的喀拉声时而便响动一下。

少年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攥了又松,指节都捏得泛红。

他心间乱作一团麻,堵堵的,偏又沉沉地悬在半空,不上不下。

看着穆无霜被一矛穿心,归览唇角扬了扬,笑意却维持不下去,即刻就烟消云散。

她果然是废物。

也果然该死。

离了他,确实就是找死。

这一刻,她从前那些自以为是的模样,全都可笑极了。

但不知为何,他眼里干涩,半点喜悦也没有。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