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无霜眼眸一弯, 慢悠悠地将纸娃娃的领子一掰。

嘶啦一声,纸娃娃的大头歪斜下来,嘴角咧开的笑容在风中晃晃****, 像是无声的嘲弄。

少女眉梢微挑, 偏头道:“三思?鬼魄大人,依我看,该三思的, 是你吧?”

鬼魄面上神色彻底阴沉下来。

天色陡然昏暗, 阴风骤起,一如漩涡般盘旋在身前的一亩三寸中。

而少女立在风中,脸上神情在一片昏黑里若隐若现, 一时有些诡谲。

而鬼魄魔君身旁沙石飞溅, 烟尘翻滚, 森森的幽黑鬼气携排山倒海之势缭绕开来,直冲穆无霜而去。

穆无霜眼中倒映着鬼魄深沉的鬼气, 缓缓弯唇笑起来。

她似是无动于衷,身形半点没有动弹。

漫天的黑气中, 有环状的透明气流无形涌动着, 悄无声息。

下一秒,穆无霜手中抓握着的纸娃娃头颅停止晃**, 嘴角咧开的弧度倏然扩大了整整一倍, 裂到了耳根后部。

穆无霜偏头看了一眼纸娃娃, 觉得它的五官有点熟悉。

娃娃面容童稚, 但眉眼间依稀有些奇怪的苍老感。

就像是……有另一张脸, 生生糅进了孩童的脸孔上。

她心下生疑, 但鬼魄铺天盖地的鬼气已至眼前, 穆无霜便暂时捺下心头异样, 扬眉迎敌。

这厢风云涌动间,魔宫内同时也炸开了锅。

无形波纹来得古怪,自然格外引人注目。

但任他们再关注也好、再费力驱逐也罢,那无色波纹就只是静静盘旋在半空中,既不惹眼也没有力量波动,就像真的只是无意停留。

直到北边宫门处天色乍暗,空中的波纹才终于略略一抖,振开细密的千丈涟漪。

涟漪颤颤,晃动间,现出了飞沙走石的画面。

画中,他们的新尊和传讯中早已出宫的鬼魄魔君相对而立,身周俱是魔气缭绕。

护法寝宫,斜倚于榻上的少年面色沉凝,一言不发地看着虚空中投射出的画面。

一旁有侍女小心翼翼开口:“大人,如若真的忧心,不如亲去北门……”

归览睨她一眼,冷笑:“谁忧心?她一介魔尊,被座下魔君堵杀,也有脸投影出来给整个魔宫看。”

“我不过瞧瞧,她这废物是怎样被鬼魄羞辱的。”

侍女默然,不再开口说,只是心底亦有些打鼓。

尊上不论怎么说,都是天魔境。

而鬼魄竟然有胆子当面发难,让人不由多想。

榻上,归览忽然皱起眉头,脸上神情有些古怪。

水纹影象中,少女懒懒地一伸手,准确狠厉地掐住了鬼魄的脖颈。

不知为何,归览心底泛起一股微妙的不悦。

*

穆无霜单手攥着鬼魄的脖子,声音轻而甜:“鬼魄大人,依我说,金家如今的境况,是每况愈下了吧?”

魔域之中,自然也有家族存在。而鬼魄魔君姓金,隶属金家。

鬼魄一张黑脸涨得通红,鼻子却重重哼出一口气,喉咙里挤出尖细话音:“金家叱咤荒川的时候,你穆无霜还在旮旯角里玩泥巴——”

“巴”字生生被冷白指尖掐断了音,戛然而止。

穆无霜一点头,“你说得对,本尊是后起之秀。”

鬼魄被噎了一下,目眦欲裂。

他口中含糊地嗫嚅几句,声调古怪,入耳好似邪佞的巫家咒语,呕哑嘲哳。

喀拉。

喉骨断裂的碎音响起时,鬼魄念咒的声音骤止。

他颈间血雾喷薄,溅了身前少女一脸。

穆无霜面无表情地松开手,漫不经心地揩了把脸。

滴滴答答的红浆和星星点点的血点被这一擦糊作整片,斑驳在少女莹白的冷面上,可谓是惊心动魄。

而魔宫里,众魔心惊胆战,屏息凝神。

他们第一次发现,新尊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角色。

可他们先前所耳闻的,都是这少女魔尊如何懦弱,连惩治个魔君都犹豫不决,做事拖泥带水、满怀妇人之仁。

一片寂静中,有人窃窃私语道:“就这样杀了鬼魄……这新尊,真有胆子和半个玉马城作对?”

另一人道:“逞的匹夫之勇罢了。我先押一个,这新尊三日之内必失尊位!”

一众人闹闹哄哄地摆起赌桌,开始押注。

这鬼魄魔君大名金魄,是金家家主。

玉马城中大魔云集,而其中至少有一半大魔归属金家。

这也导致了城中大半的势力都拧作一股绳,可以说是强盛至极,无人胆敢忤逆。

穆无霜顶着一脸的血,嫌恶地踢了两脚鬼魄。

须臾,她若有所感地低头望了眼右手一直抓握着的纸娃娃。

鬼魄说这玩意高烧不退,如今看来他的确没有撒谎。

纸娃娃单薄的身躯震颤,发出孩童低泣的哭声。

音色稚嫩,但尾音绵长抖动,哭声一卡一卡,听上去有种阴森的诡异。

而且——

纸娃娃双颊鼓胀,颊上出现了突兀的艳红,像是凭空用最艳的胭脂点上去的,涂成了圆圆的一大块。

穆无霜无语地看着,觉得这东西诡异得挺有病的。

丑不拉几。

不过,这玩意丑归丑,但里头透出来的鬼气格外浓重深沉,怨气鬼气甚至比常年精于此道的鬼魄还要深厚。

穆无霜盯着纸娃娃奇异的五官,心底略略有了猜测。

她一步退后,拎着纸娃娃的手高悬,而后朝地上狠狠一掷。

掷完后,又抬脚朝上面狠狠地踩了几踩。

扁平苍白的纸娃娃身上,立时出现了几道黑漆漆的脚印子。

波纹投影前的魔君们心肝肝一颤。

这新尊好大的胆子,这玩意可是金家的传家宝呐,鬼魄魔君宝贝得不得了。

鬼魄说这是他的幼子,其实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没有错。

鬼魄魔君无子,的确将这个具有灵识的娃娃当作自己亲生孩子一般伺候。

如今鬼魄死了,穆无霜又这样折辱他的心头宝,和在金家头上拉屎没有什么区别。

众魔心思各异时,水纹投影中却又有了动静。

地上被踩扁的纸娃娃忽然动了。

蝉翼似的纸片缓缓鼓动一下,绵软地一点点抬高,直到整个竖立起来。

它脸上挂满了平整的蓝色眼泪,脚下跌跌撞撞地朝穆无霜奔来。

除却惨白的颜色和脆薄的身躯外,便真的同寻常人类孩童一般。

无论是动作还是神情,都像极了一个年幼失怙的无助孩子。

只是在奔走向少女的同时,纸娃娃脸上五官亦在不断变幻。

粼粼的纹路将五官糅作团团淋漓黑影,边际模糊,瞧不分明鼻子眼睛。

它的五官层层更迭,时而是孩童,时而又是老妇,皱纹堆叠。

但不论是组合成什么脸容,纸娃娃脸上神情始终如一。

哀而悲怆,被画出来的眼珠黑沉无光,明明无声,却让人无端心头发颤。

说不出来的阴森怨毒。

穆无霜目不转睛地盯着奔往她的单薄纸娃娃,足下半分不动,神色自如。

若是真有鬼魂现世报之说,那鬼魄本人早就被万鬼吞噬了。

或者可以说,她穆无霜便是鬼魄的现世报。

鬼魄雄霸玉马多年,手下人和他自己本人作的恶加起来够他下地狱十八层。

几经变幻后,纸娃娃五官终于定了形状。

脸盘方长,颧骨高凸,眼角皱纹堆叠,下颔长须雪白,飘飘渺渺地拂在空中。

赫然是一张苍苍老人的面目。

穆无霜的脸色一变。

水纹投影前的众魔脸色也跟着变了。

只因这张脸不是旁人,正是曾经魔宫中唯一的医修,尹修竹。

护法寝宫内,原本半倚在榻上的少年霍然坐起,眼神凝实。

袖底的手掌紧攥又收拢,归览面色阴鸷,不悦之意缭绕身周。

身前传来吱呀一声,少年抬头。

视线里,侍奉在他身侧的侍女不知何时去到了门扉前,打开门,眼观鼻鼻观心地低眉道:“大人,婢子已经唤了亲卫,即刻便可出发。”

少年神情难看,眼眉泛起狠戾:“自作主张什么,唤什么亲卫?本尊何时说过要出去?”

抵着门的侍女默不作声低着头,垂着眼睛,用余光专注地扫着归览的模样。

少年长身挺拔,眉眼漠然地立在原地,掌间的短刀锋芒隐现,整个人宛如出鞘的刃,锋芒锐利,刺目之极。

而寻常时,大人从来也不爱看什么狗咬狗戏码,曾亲口扬言说厌恶庸人争斗。

事实也确实如此。凡胆敢在他面前卖弄争抢的,大抵都被掐断了脖子。

况且,就算是真是改了心意爱看,又何须作出这样满身戾气的架势,还骤然起了身?

对于事不关己的事情,大人合该是满心满眼的漫不经心,闲闲冷笑一声,再讥嘲几句,待得一方见血了死绝了,便施施然挪开眼,权当看了场好戏。

这满腔的腹诽,侍女只敢在心里默默想,面上仍然是低眉顺目。

她声气低微,说道:“是婢子自作主张,婢子这就去传讯让人莫来。”

说罢,侍女很干脆地一脚迈出门槛。

身后忽然传来少年低沉冷戾的嗓音:“滚回来。”

婢女转头,见归览神色阴森,眉梢却略有些古怪地扭着。

“谅你初犯,饶你一次。亲卫不用遣退了,出便出。你跟了本尊许久,本尊如你一次意又何妨?”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