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不过很快,他们就都来到了大锅边,手里拿着藤山椒的叶子,看着老板娘搅动着锅里的汤汁。之后,老板娘告诉他们,藤山椒生长在离海更近的沙丘之间。

“我们明天早上去吧?”梅琦说。

“现在去也不是很晚。”

“还有很远的路程呢,福尔摩斯先生。”

“要不就走一段路——至少走到日落之前?”

“如果您想去,那我们就去吧。”

他们带着好奇的目光,看了居酒屋最后一眼——那大锅,那汤汁,那些拿着酒杯的男人们——然后,他们走出店外,穿过沙滩,慢慢地走到了沙丘之中。暮色降临,他们仍然没有看到藤山椒的任何踪迹,便决定先回旅店吃晚饭。两人都因为长时间的行走而筋疲力尽,吃完晚饭后,他们没有像往常一样出去喝酒,而是早早上床休息了。但这个晚上——他们在下关的第二个晚上——福尔摩斯却在半夜就醒了过来,他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安稳。一开始他觉得很惊讶,前一晚呼啸的风声居然消失了。然后,他想起了临睡前几分钟,一直盘旋在他脑海中的场景:海边简陋的居酒屋,在一大锅鲤鱼汤里沸腾的藤山椒叶子。在昏暗的光线中,他躺在被子里,盯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他又犯困了,便闭上眼睛。但他并没有沉沉睡去,而是想起了那位没有牙齿的居酒屋店主——他叫和久井。他幽默的话语曾经让梅琦那么开心,他们还拿天皇开了个很没品位的玩笑(“为什么说麦克阿瑟将军是日本的肚脐?因为他在日本的**上面啊。”)。

可让梅琦最最开心的,还是和久井说福尔摩斯是梅琦父亲的玩笑话。那天傍晚,他们一起在沙滩上漫步时,梅琦又提起了这个话题,他说:“想起来也奇怪,如果我父亲还活着的话,应该跟您是差不多的年纪。”

“是吗?”福尔摩斯看着前方的沙丘,在沙质的土壤中寻找着藤山椒生长的痕迹。

“要不,您就当我在英国的父亲吧,怎样?”梅琦突然出乎意料地抓起福尔摩斯的手臂,他们往前走时,他仍然牢牢牵着,“和久井是个很有意思的家伙,我明天还想去找他。”

就在这时,福尔摩斯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梅琦选中做了松田的替身。也许他并不是有意的,但很明显,在梅琦成熟周到的外表之下,还潜伏着童年的心理创伤。他一再重提和久井的玩笑话,又在沙滩上紧紧牵住福尔摩斯的手,一切都再明显不过了。福尔摩斯想,你最后一次听到父亲的消息正是你第一次听到我的名字的时候。松田从你的生命中消失了,我却以一本书的形式出现——一个取代了另一个,如此而已。

所以,才有了那些盖着亚洲邮戳的信件,有了在几个月愉快的书信往来后诚挚的邀请,有了横跨日本乡野的旅行,有了朝夕相处的这些日子——他们就像一对父子,在经历了多年的疏远之后,静静地弥补着过去。就算福尔摩斯不能给梅琦确切的回答,可他远渡重洋来与他会面,留宿在他们位于神户的房子里,并最终一起踏上向西的旅程,还去了梅琦小时候松田曾经带他去过的广岛景观园,这一切也足以让梅琦稍稍释怀了吧。现在,福尔摩斯也发现了,梅琦对藤山椒、蜂王浆以及他们在信里详细讨论过的那些东西其实都没有什么兴趣。他想,这就是一个简单的**诡计,但很有效——他认真研究了和我聊的每一个话题,在信里大书特书,把我骗来以后,又假装统统忘记。

福尔摩斯在走向沙丘的路上,默默地想起了梅琦和罗杰。当梅琦牵着他手臂的手越来越紧时,他想,这些失去了父亲的孩子到了这个年纪,灵魂仍然在孤独的探索中。

与梅琦先生不同,罗杰对自己父亲的命运是理解的,他坚信,父亲的死虽然对个人而言是悲剧,但从更宏大的角度来看,却是充满英雄主义色彩的。梅琦却无法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只能靠眼前这位年老体弱的英国人寻找答案。他陪着他走到海边的沙丘,紧紧抓住他瘦骨嶙峋的手臂,与其说是牵引着他,倒不如说是依赖着他。“我们回去吗?”

“你已经找累了吗?”

“不,我更担心的是您。”

“我觉得我们已经很接近目标了,现在回去——”

“可天色已经很暗了——”

福尔摩斯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掂量着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如果要安抚梅琦先生,那就要事先想好一个可以以假乱真的答案(他想,就像华生医生在构思故事情节时一样吧,把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和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混合在一起,创造出一个让人无法否认的结论):是的,他确有可能和松田打过交道;是的,他可以对松田的失踪作出解释。但他必须要精心构思好。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也许是由麦考夫介绍的,就在第欧根尼俱乐部的会客室里?但见面的原因呢?

“麦考夫,如果侦探艺术的开始和终结都只需要坐在这个房间里思考,那你一定会是有史以来最厉害的罪案探员。但你显然不能解决很多实际的问题,而它们又是在做决定前必须深入研究的——我猜,这就是你又把我叫到这里来的原因吧。”

他想象着麦考夫坐在扶手椅上的样子。旁边还坐着.拉蒙特(还是.拉蒙?)——他是个严厉阴沉、野心勃勃的波利尼西亚裔人,伦敦传教会成员,曾居住在太平洋上的曼加利亚岛,实际身份是秘密情报机关的探员,以维护社会道德为名,对当地的居民进行严密的监视。后来,英国当局为了帮助新西兰扩张,又开始考虑把拉蒙特(或拉蒙)安排到更重要的位置,即担任英国公使,与库克群岛上的酋长们谈判,为新西兰吞并这些岛屿铺平道路。

或者他是叫.拉本?不,不,福尔摩斯记得,他是叫拉蒙特,绝对是拉蒙特。不管怎样,在一八九八年——还是在一八九九年,又或者是一八九七年?——麦考夫叫福尔摩斯去对拉蒙特的性格做些评价(哥哥在电报中写道:你知道,我也可以给出很好的专业意见,但观察一个人真实本性的细节,实在不是我的长项)。

“我们手上必须握有筹码。”麦考夫解释,他很清楚法国在大溪地岛和社会群岛的影响力。“自然,玛琪亚·塔克女王希望她的岛屿能够附属于我国,但我们的政府并不愿意接手管理。另一方面,新西兰总理已经表明了坚定的立场,所以,我们必须尽量提供帮助。拉蒙特先生跟当地人非常熟悉,又与他们有很多共同点,所以,我们相信,他对于我们达成目标会非常有帮助。”

福尔摩斯瞥了一眼坐在哥哥右边的人,他个子矮小,不善言辞(此刻正盯着自己的眼镜下方,膝盖上放着一顶帽子,在左边身形巨大的麦考夫衬托之下,显得格外矮小)。“麦考夫,你说的我们,除了你,还包括谁?”

“这个嘛,亲爱的福尔摩斯,就像我提过的其他事情一样,是绝对的机密,也不是现在的重点。我们现在所需要的,是你对我们这位同事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