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我确实梦到过他,是的,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明白了,”福尔摩斯说,“那么,请你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对不起,”梅琦低下头,“我道歉。”

福尔摩斯意识到自己没有必要如此尖锐,但不断被人逼问一个他并不知道答案的问题,确实让他厌烦。再说,昨天晚上,他睡不安稳时,梅琦进入他房间、跪在他蒲团旁边的行为也让他很不高兴。当时,他被风声惊醒,哀怨的呜呜声吹打着窗户,而一个男人在黑暗中的身影让他吓得呼吸都停止了(他就像一片乌云,飘浮在头顶,用低沉的声音问道:“您还好吗?告诉我,是什么——”),可福尔摩斯压根说不出话,手脚也无法移动。当时,他真的很难想起自己到底置身何处,也听不出在黑暗中说话的这个声音到底是谁。“夏洛克,是什么?您可以告诉我——”

直到梅琦离开,福尔摩斯才恢复了知觉。梅琦静静地走了,他打开两人房间之间的推拉门,然后又关上。福尔摩斯侧身躺着,听着哀怨的风声。他摸着蒲团下面的榻榻米,用指尖压了压,又闭上眼睛,想起了梅琦问的话,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告诉我,是什么?您可以告诉我——实际上,虽然梅琦之前一直在说他们共同的旅行是多么开心,但福尔摩斯还是知道,他早已下定决心,要打探到一些关于他失踪父亲的事,哪怕这意味着要在福尔摩斯的床边守上一整夜(要不然他为什么要擅闯进房间,还有什么理由需要他非进来不可的呢?)。福尔摩斯也曾经以类似的方式对梦中的人问过话——小偷、抽鸦片的瘾君子、谋杀嫌疑犯等等(在他们耳边私语,从他们气喘吁吁的嘟囔中收集信息,睡梦中坦白的准确性往往让罪犯们自己都惊讶不已)。所以,他对这种方法并不反感,但他还是希望梅琦不要再对父亲的谜追根究底了,至少,在他们的旅程结束前,能暂时放一放。

福尔摩斯想告诉他,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很久了,现在继续烦恼也无济于事。松田离开日本也许有其合理的原因,也许确实是为了家庭着想。但即便如此,他也明白,父亲一直不在梅琦身边让这个男人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不完整的。那天晚上,福尔摩斯想了很多,但他从来不认为梅琦的寻找是毫无意义的。恰恰相反,他一直坚信,一个人人生中的谜团值得他不懈地努力调查。在松田的这件事上,福尔摩斯知道,就算他有可能提供什么线索,那线索也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被毁灭在壁炉里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华生医生被烧掉的日记,最后终于筋疲力尽,很快就脑子一片空白了。他还躺在蒲团上,外面的风呼啸刮过大街,将方格窗上的窗纸撕裂,但他也听不到风声了。

“该道歉的人是我,”福尔摩斯在早饭时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拍了拍梅琦的手,“昨晚我睡得很不好,天气的原因吧,还有其他的,我今天感觉更不舒服了。”

梅琦继续低着头,点了点头:“我只是有点担心,我好像听见您在梦中大叫,那声音好可怕——”

“当然,当然,”福尔摩斯安慰着他,“你知道吗,我曾经在荒野中游**,呼呼的风声就像是人在远处大喊或痛哭,或是在叫救命——风雨声中,人很容易听错的,我自己就弄错过,不用担心。”他微笑着抽回自己的手,转而伸向装腌黄瓜的碗。

“那您觉得是我听错了吗?”

“很有可能,不是吗?”

“是的,”梅琦如释重负般地抬起头,“是有这种可能,我猜——”

“很好,”福尔摩斯把一片黄瓜拿到嘴边,“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不如,我们开始全新的一天?今天上午有什么安排?再去海边散步吗?还是应该完成我们此行的目的——去寻找那难得一见的藤山椒?”

梅琦却显得很困惑。他们以前不是经常讨论福尔摩斯来日本的原因吗(想尝一尝藤山椒做成的料理,亲眼看一看野生的藤山椒树)?那天晚上,不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指引着他们来到了海边乡村的居酒屋(福尔摩斯一踏进门口,就明白了,居酒屋就相当于日式的酒吧)吗?居酒屋里,一口大锅正冒着热气,老板娘忙着把新鲜的藤山椒叶子切碎。当他们走进屋时,所有正喝着啤酒或清酒的当地人都把头抬起来,有些人脸上还带着明显不信任的表情。自从福尔摩斯来到日本后,梅琦先生有多少次说起过在居酒屋出售的一种特殊蛋糕?它用经过烘焙磨碎后的水果和藤山椒籽做成,揉进面粉里以增添风味。他们又有多少次提到了过去多年来往返的信件?那信件的内容总是会讲到这种生长缓慢但也许能让人延年益寿的植物(在盐分多、日照充足、风力强劲而干燥的地方生长最为繁茂),那就是他们都很感兴趣的藤山椒。到底有多少次?似乎一次都没有。

居酒屋里充满了胡椒和鱼的味道,他们坐在桌子旁,小口喝着茶,听着周围喧嚣的说话声。“那两个是渔民,”梅琦说,“他们正在为一个女人争吵。”

就在这时,老板掀开后面房间的门帘,走了出来。他笑着,嘴里没有牙齿,用夸张滑稽的语气跟每位顾客打招呼,和熟人一起开怀大笑。最后,他走到了他们桌旁。当他看到一位年迈的英国绅士和衣着讲究的日本同胞在一起时,似乎觉得很有意思。他开心地拍了拍梅琦的肩膀,又朝福尔摩斯眨眨眼睛,就好像他们都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他在他们桌旁坐下,一边打量着福尔摩斯,一边用日语跟梅琦先生说着什么,他的话让居酒屋里的每个人都大笑起来,除了福尔摩斯。“他说什么?”

“真好笑,”梅琦告诉他,“他谢谢我把我父亲带来光顾他的酒店。他说我们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不过觉得您比我更帅。”

“我同意他的后半句。”福尔摩斯说。

梅琦又把福尔摩斯的话翻译给店主听,店主点着头,哈哈大笑起来。

喝完茶,福尔摩斯对梅琦说:“我想看看那锅里煮的东西。你能不能帮忙问问我们的这位新朋友?你能不能告诉他,我很想看看藤山椒到底是什么煮的。”

梅琦转达了他的请求,店主立刻站起身。“他很乐意让您看一看,”梅琦先生说,“但负责煮饭的人是他妻子,她一个人就可以给您演示了。”

“太好了,”福尔摩斯也站起来,“你要一起来吗?”

“我就来——我先把茶喝完。”

“这个机会很难得的呀,你知道吗。那我就不等你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不会,完全不会介意。”梅琦说,但他却用锐利的眼神盯着福尔摩斯,仿佛是被抛弃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