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我明白了。”

可福尔摩斯现在看见坐在麦考夫身边的,并不是拉蒙特,也不是什么拉蒙或拉本,而是身材高大、脸庞细长、留着山羊胡的松田梅琦。他们在那间私密的会客室里首次见面,而福尔摩斯几乎立马就能看得出来,他完全符合那个职位的条件。从麦考夫给他的档案资料来看,松田显然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写了好几本著名的书,其中一本讲的就是秘密外交),作为特使相当有能力(他曾在日本外交部工作的背景就能说明这一点),而作为亲英派的代表人物,他又对自己的国家并不抱任何幻想(在需要他的时候,他愿意随时从日本前往库克群岛或欧洲)。

“你觉得他适合这份工作吗?”麦考夫问。

“很适合,”福尔摩斯微笑着回答,“我们认为,他就是最完美的人选。”

松田和拉蒙特一样,在运筹帷幄、开展各种政治活动时,会非常谨慎——他会在库克群岛合并一事中进行斡旋,而他的家人还以为他在伦敦正潜心研究宪法呢。

“祝您好运,先生,”问话结束以后,福尔摩斯握着松田的手说,“我确定您一定能顺利完成任务。”

他们后来又见了一面——在一九〇二年的冬天,或者,是一九〇三年初(新西兰开始正式合并群岛后的两年左右),当时,松田就纽埃岛的问题向福尔摩斯寻求建议,那座岛原本是和萨摩亚群岛、汤加王国联盟的,但在新西兰合并库克群岛一年后被新西兰占据了。松田此时还面临着是否要接受另一个重要职位的选择,但这次他代表的不是英格兰,而是新西兰。“我必须承认,这是一个相当诱人的机会,夏洛克先生。我可以永远待在库克群岛,处理好纽埃岛人的抗议,并帮助这座叛乱的小岛建立独立的管辖机构,同时,还能改进其他岛屿上的公共设施。”

他们坐在福尔摩斯位于贝克街上的客厅里,一边喝着干红葡萄酒,一边谈着。

“可你害怕你这样的行为会被看作是对英国政府的背叛?”福尔摩斯说。

“差不多吧,是有这样的担心。”

“如果我是你,我才不会担心呢,我的好兄弟。你已经完成了你的任务,而且还完成得相当出色。我想,你现在终于可以自由地把你的才华运用到别的地方了,为什么不去呢?”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当然,当然。”

然后,松田跟拉蒙特一样,向福尔摩斯道了谢,又请求他对这段谈话保密。他在离开前,喝完了杯里的红酒,鞠了一躬,才跨出前门,走到大街上。他很快就回到了库克群岛,开始频繁往返于岛屿与岛屿之间,与五位主要的岛屿大酋长和七位地位稍低的酋长会面,阐述他对未来岛上立法机构的设想。最终,他甚至去了新赫布里底的埃罗芒奥岛,最后一次有人看见他时,他正要深入那里最偏远的地区(那个地方极少有外人进入,与世隔绝,丛林茂密,最出名的是当地人用头骨竖立起来的巨大图腾柱和用人骨头做成的项链)。

当然,这个故事还远远算不上无懈可击。如果梅琦先生追问下去,福尔摩斯担心自己很可能把各种细节、人名、日期或历史事实弄混。再说,他也无法合理解释为什么松田必须要抛弃自己的家人住到库克群岛上去。但梅琦是那么迫切地想要找到答案,福尔摩斯觉得这个故事应该能够满足他的要求了。他想,无论是什么未知的原因促使松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对梅琦而言,都已经不重要了(毫无疑问,这些原因应该都是基于个人或隐私的考虑,是他不可能知晓的)。但梅琦还是能知道一些关于父亲的重要事实:他曾经在阻止法国入侵库克群岛时扮演过重要的角色,他平息了纽埃岛的叛乱,在他消失在丛林之前,还曾经号召岛民有朝一日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政府。“你的父亲,”他将如是告诉梅琦,“受到了英国政府的高度尊敬,而对于拉罗汤加岛上的老人,以及周围岛屿上上了年纪的人们来说,他的名字就是一个传奇。”

借着蒲团旁边一盏灯笼的微弱光线,福尔摩斯抓起拐杖,站了起来。他穿上和服,走过房间,非常小心地不让自己被绊倒。当他走到墙板前时,站了一会儿。对面就是梅琦先生的房间了,他能听到打呼的声音。他盯着墙板,用一根拐杖轻轻地敲了敲地板。然后,他听到里面像是传来一声咳嗽,接着是轻微动作的窸窸窣窣声(翻身的声音,掀开被单的声音)。他听了一会儿,但又什么都听不到了。最后,他摸索着想找门把手,结果只找到一道凹槽,他抠住凹槽,拉开了推拉门。

隔壁房间完全是福尔摩斯所睡房间的翻版——灯笼发出暗淡而昏黄的光线,地板中央摆着一张蒲团,桌子是固定在地上的,靠墙摆着用来坐或跪的垫子。他走到蒲团边。被子被踢开了,勉强能看到梅琦先生半**身体,仰面睡着,一动不动,非常安静,看上去甚至连呼吸都停止了。蒲团的左边,灯笼旁边,是一双拖鞋,摆得整整齐齐。福尔摩斯弯下腰时,梅琦突然醒了,他用日语惊恐地说着什么,盯着在面前不断逼近的黑影。

“我有话必须对你说。”福尔摩斯把拐杖横放在自己膝盖上。

梅琦仍然直盯前方,他坐起来,伸手去拿灯笼,又把灯笼举起,照亮福尔摩斯严肃的脸庞。“夏洛克先生?您还好吧?”

福尔摩斯在灯笼的照耀下,眯起了眼睛。他用手掌摁着梅琦抬起的手,轻轻地把灯笼往下压。然后,他在暗处开口了:“我要求你,只需要听我说就好,等我说完以后,请你不要再追问有关这件事的任何问题了。”梅琦没有回答,于是福尔摩斯继续说,“过去这么多年,我一直严格恪守着一条原则,那就是,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对不能谈论那些必须严格保密或涉及国家机密的事件。我希望你能够理解,因为破坏这条原则很可能会危及很多人的性命,也会让我的名誉毁于一旦。但我现在意识到,我已垂垂老矣。我想,我的名誉早已有定论,而我保守了几十年的秘密中所涉及的人,也恐怕不在人世了。换句话说,造就了我的一切都已不在这个世界上,而我还活着——”

“不是这样的,”梅琦先生说。

“请你千万不要说话,如果你什么都不说,我会把关于你父亲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你。你看,我希望能趁着我忘记他之前,把对他的了解跟你解释清楚——我希望你只要认真听就好——等我说完以后,我会走的,我请求你再也不要和我讨论这件事了,因为今天晚上,我的朋友,这是我第一次违背自己坚守一辈子的原则。现在,就让我尽我所能,让我们俩的心绪都能得到一些平静吧。”

说完,福尔摩斯开始讲述他的故事,他的声音低沉而含糊,仿佛是在梦中。当他悄声说完以后,他们面对面坐了一会儿,都没有动,也没有说一个字,只有两个模糊的身影坐在那里,彼此像是对方的倒影。他们的头隐藏在黑暗中,脚下的地板反射着微微的光线。最后,福尔摩斯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摇晃着走向自己的房间,疲倦地上了床,拐杖砰然掉到了蒲团旁。

自从回到苏塞克斯后,福尔摩斯再也没有去多想那天晚上在下关跟梅琦说的故事,也不再回想一直被松田之谜所困扰的行程。可是,当他把自己反锁在阁楼书房时,思绪突然把他带回了那里——就是他和梅琦曾经一起漫步的遥远沙丘;更准确地说,他仿佛看见自己和梅琦在海滩上,又朝那些沙丘走去,两人时不时停下来远眺大海,或是看看地平线上飘浮的几朵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