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都到西北边线, 快马加鞭十来天。鹿笙托运那么多粮草军械,还要沿路调遣兵马, 用了一个多月才抵达军营。

沿路已经见过边城有多贫瘠穷困, 没想到军营更甚。

一眼望去,全是黄土。

苍穹干裂,风尘起舞, 呛得人直咳嗽。

驻扎的地方帐篷少得可怜,除了几位将领, 就只有军医处能用得上。其余人,都住在土砖堆砌的矮屋里。这种土屋, 冬凉夏热, 住着非常不舒服。

营地门外驻守的两个小兵看见鹿笙带来的大部队,话没说上一句, 直接红了眼眶, 泣不成声:

“我……终于……等到你们了。”

两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鹿笙等他们平复情绪, 转头看向远处。明明什么都看不见, 但她已经闻到空气里浓烈的血腥味和腐尸的味道。

她问:“你们将军呢?”

每个营地只有一个统帅,将军却有好几个。但对于西北阵营来说,如今也只剩一个韩将军。其他的都死了,死在沙场, 尸首至今不知在何处。

小兵擦着眼睛, 有些奇怪此次领兵的竟然是个女人, 磕磕绊绊地说:

“就剩韩将军了,他……他还在渡门关。”

渡门关是渡城边界, 与上邶之间还隔了一座若临城。

韩瑜抵达时, 临城已经没了。渡城与临城交界处的百姓也被屠杀殆尽, 若渡门关再失守,敌军便可直捣营地,再之后,就是渡城百姓。那么,墨云就要失去第二座城了。

营地里能动能打的将士倾巢出动,只为守住边防线。一旦前线崩溃,留在这里的老弱病残将逃不过被屠杀的命运。

小兵望着鹿笙后面数万精兵以及更远的看不见的步兵,眼里燃起希望。管他是男是女,能带来如此丰富粮草军械,和庞大军队,她肯定是个大人物。

鹿笙简单问了当下战况。

从边关传回京都的消息,包括这里的将士百姓也都以为,这场战役,是上邶与墨云之战。

可上了战场后才发现,上邶的军队里混了许多毗丘人。毗丘是个比上邶还小的国家,容貌特征跟上邶差别很大,更像墨云人,混在一起,很容易分辨出来。

两只蚂蚁妄想吃掉兔子腿,几乎是举全国兵力奔赴这场战役。

墨云疆域辽阔,土地富饶没错,可渡城位于荒漠,土壤贫瘠,物资不丰,这样的一座城池如何抵得过两个国家。

韩将军能在前面坚守一个月,已是奇迹。他们都以为,渡城十之八九要保不住。存着一丝希望,在此等候援兵。

原着连失三城,韩瑜却守到了现在,想也知道有多难。

鹿笙没在此多待,留下粮草药草和小部分军械,领兵奔赴前线。

来去如风的女孩子,看呆了小兵,茫然擦着眼泪问搬运粮草的将士:

“这……这是谁啊?”户部兵部什么时候招女子了?

“长公主。”

她就是长公主?

上官鸿鹰整日挂在嘴边的人?

小兵脸上露出将士熟悉的表情,起先知道此次首领是长公主,他们这群大老爷们别提多憋屈。一路走到现在,别提多舒爽。

这种雷厉风行,两袖清风的将领,比那些被银子撑得肥头大耳,没什么用还特别事精的户部官员好太多。弟兄们从开始的抗拒,到现在,全都心服口服。话不多说,跟着她干。

鹿笙自小走南闯北,自认为见多识广,心大如海。

该救的人全力去救,该杀的人毫不手软。

然而,临城与渡城这一段并不长的路,却在她的心里掀起轩然大波。

最美人间四月天,春风绿暖,天地复苏,能让人联想到的是潮气蓬勃和生机希望。

但在这,还未进村,就望到一片死气沉沉的灰败。

房屋尽塌,陈尸满街,无人生还。

破旧茅屋披着黑色血迹,地面干涸凝固,像一座炼狱鬼城。死相凄惨的尸体基本只剩下一副光秃秃的骷髅骨,老人,壮汉,妇孺,横陈各个角落。奇怪扭曲的姿势,被分开拧断的四肢,头骨孤零零碎裂在地,胸口插着□□。

看女子的死状,基本都在生前遭受过凌-虐,衣衫扒的干干净净,大多并不是一具完整的身体。可能死前就被人以蛮力卸去腿或其他部位。小孩也多是尸首分离,缺胳膊少腿。有的被父亲护在怀里,却一起被箭射穿心脏。有在母亲肚子里,被残忍剖开,死在腹中。有男人想要拼命,却被无数兵器钉在原地,有女人想要挣扎,直接割喉砍头。

沉默着从这经过,所有人眼里都满含泪水,咬牙一言不发,只想快点手刃敌军。

再往前,又是更为震撼的场景。

满目疮痍,长歌当哭。

仿佛书里描写的‘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变成了现实,不,现实远比书中残酷。

数以万计的尸体充斥视野,这感觉,根本形容不出来。只觉心被禁锢了一道枷锁,揪得令人窒息。

鹿笙摇摇望着远处两军对垒,敌军数量明显多出许多。墨军退到城墙以内,上邶原地扎营,似乎也在修整,没着急攻城。

高墙之下,所有将士席地而坐,抱着手中武器寻求一点安全感,寥寥可数的几只帐篷为重伤伤员遮挡少许风沙。条件简陋,受了伤只能粗略包扎,生死由天。

连日战损,士气低迷。

守着主帅的小将神色恹恹,听到后方动静,没来由地心慌。以为是敌人绕后杀过来了,急忙一看,骏马插着的却是墨云旗。

周围的人和他一样,呆呆看着,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

傻傻望了好一会,确定不是自己眼花,浩**大军不是他虚幻,小将喜极而泣:

“将军!援兵来了!您醒醒啊!我们有救了,你坚持会,我们有救了!”

无人回应,他不死心,趴在韩瑜耳边声嘶力竭,一遍遍重复着。

忽然:“小兄弟,先让下。”

伴随人影下马,清透温柔的声音也跟着落下。

小将才十六岁,认出她是援兵之首,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给鹿笙让了位置。

这个清绝美丽的女孩子穿着一身红色劲装,动作潇洒利落,一眼看得出是个练家子。偏偏长得这么好看,身上气质更绝,柔美又飒爽,如风中劲草,充满生机和希望。

看向韩将军的眼神藏着化不开的温柔,很明显的心疼。

怎么不心疼?

韩瑜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下只垫了一层薄薄的布。全身染血,整个人像在血缸里泡过。身上散落好几个伤口,只随意用块白布裹着,浸湿了也没得换。

鹿笙凑到他耳边,小小声:“韩瑜,我来了。”

小将想说,没用的,他用比这响亮太多的嗓音喊了很久,将军一直没什么反应。

可下一瞬他竟神奇地发现,将军的手指动了。小将狠狠揉几下眼睛,再去看他,还是和之前一样,安安静静地没什么反应。心中失落,余光掠过,猛地瞪大眼,被这个女统帅的放浪行为震碎瞳仁,吓得心惊肉跳。

“你……”该怎么称呼?

“这不好吧?”怎能趁着韩将军昏迷轻薄于他呢?

白白嫩嫩的手长得那么养眼,此刻却掐着韩将军下颌,几乎是用蛮力挤开他的嘴,唇贴着唇,亲了好一会。

她似乎还对韩将军做了别的,刚才连药都喂不下的人,破天荒地动了喉结,像是咽下了什么东西。

回命丹。

韩瑜气息太弱,鹿笙没办法,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喂药。

再说,又不是没亲过,有什么关系?

喂下药后,她招来自己带来的军医,认真中带着恳求:

“我不想让他死。”

“公主放心,老夫定当竭尽全力。”

给军医让出位置,她没走,就在一边询问当下情况。

今日一战于两个时辰前结束,按照上邶之前的路数,是绝不会给墨云将士喘息的机会。

眼下有这珍贵的休息时间,是因为韩将军直接杀到敌军方阵里,重挫上官鸿鹰。

这是开战以来,上官鸿鹰第一次受那么重的伤,胸口被剑刺穿,当场摔下马,被人抬回去,生死不明。韩将军也没好多少,返回时被包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计其数,失血过多陷入昏迷。

鹿笙看着眼前面庞青涩的少年,再看看周围,一眼望去,竟找不到一个没受伤、浑身完好之人。

他们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给百姓生存的希望。

天下来往皆为利,唯生命和忠魂不可辜负。

鼻尖有点酸,鹿笙温柔地看着他们:

“都放心歇着吧,接下来,交给我们。”

她听到了动静,从城墙外传来,由远及近。

“可……你不是公主吗?”方才,老军医叫她公主,他听见了。

没准还是上官鸿鹰老挂在嘴边的长公主。

“公主怎么了?公主也很能打的好吗?”

……不开口还挺像公主的,这一开口,反倒不像了。

鹿笙耸肩,她本就是野生长大,不像就对了。跟老军医再三确认韩瑜死不了,再瞅瞅睡着的男人,毫无预兆俯身又亲了下他的唇。

这一去,要是回不来,可就再也亲不到。趁着能亲的时候,当然不要浪费机会。

“咳,公主,对面领军的好像是个毗丘人。”

“都一样。”

鹿笙上马,牵住缰绳,语气顷刻变换:

“鹿笙出征,寸草不生。管他敌人是谁,都会成为本宫脚下亡魂。将士们!跟我走!”

“是!”

士气这不就来了,鹿笙驾马出发。城门打开,瞬间看到对面大军压境。

不过这一次,压力给到了对面。

上邶和毗丘总将领李忠瞧见陌生面孔,心下诧异。再看红衣女子身后源源不断的精兵良将,立刻脸色大变。

如此打扮,如此精神抖擞,显然不是之前和他们交战的墨云军。

怎么回事?

军械还没卖过来,这些援兵怎地先到了?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上官鸿鹰到底找了个什么蠢货,连这点事都办不好。而且,人是死了吗?事没办成,不知道通风告信?还是说,上官鸿鹰被骗了?

可是上官鸿鹰已经晕了,不知道还能不能醒。突然出现这样巨大的变故,他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无论如何,气势不能输。

尽管心里乱成一片,他还是得逞强说:

“墨云国是没人了吗?男人死光了派个女人上场?美人计?可以啊,乖乖到小爷怀里来,我饶你不死!”

又是一阵哄笑,鹿笙眼皮都没眨一下,轻抬胳膊,冷锐吐出一个字:

“杀!”

千军万马霍然犹如被囚困许久终于挣脱的猛兽,带着势不可挡的磅礴气势冲锋陷阵。

先前目睹经历的种种画面深深印在每个人的脑海,所有将士心里都憋着一股气,这股气不出,大家都难受。

鹿笙挥舞长剑,任由他们释放压抑的情绪,始终冲在最前面。

人数相当,气势碾压,李忠这边还是之前的将士,鹿笙这里却是新鲜出炉的,最热乎最有劲最血性的时候,杀伤力最大。

这情况完全出乎意料,李忠心下不妙,可他们来时,是打算直接攻城,现在已兵临城下,撤退来不及,边打边退,同样会死伤惨重。为今之计,唯有一搏。

他将目光集中在鹿笙身上,让下属做掩护,□□对准鹿笙,挥出一枪。

令他更意外的是,单薄的女孩子轻轻松松避开了他的攻击,且迅速反击。

她的刀法诡异,身法灵活,想捉她不容易。

李忠被她晃得心烦,忘了兵家最忌自乱阵脚,忽视了上邶阵型被打乱。等他回神,墨云军已经彻底打破兵阵,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局面开始不受控制。

“该死!被你钻了空子!”

他岂是吃素的,阵型乱了,他就学韩瑜,擒贼先擒王,干脆全心全力对付鹿笙。

自从和昆仑打过一架,面对这种年纪大的对手,鹿笙反而有了经验。

几招过后,虽然也受了伤,却占据上风。在李忠以枪抵剑时,忽然指他身后:

“你看!”

“故弄玄虚,我才不上当……”

不对劲!有危险!

求生欲让李忠本能侧开,一把大刀果真从他后腰擦过,被他险险避开。但是前面就没那么幸运了,鹿笙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以最快的速度在他脑门开花。绯红的唇勾出一抹冷艳弧度,冷声道:

“都叫你看了。”

一剑致命。

没了领头的,剩下的就是一盘散沙。

尤其还是状态对比如此伤人的情形下,逃的逃,降的降。

鹿笙抽出后背背篓里的长弓和羽箭,指着放弃兵器投降的上邶士兵,轻声问:

“我墨云百姓求饶的时候,你们放过他们了吗?”

没有。

那人脸刷地白了,拔腿就跑。

鹿笙让他跑,不急不缓地瞄准。指尖一松,羽箭出空,精准穿透心脏。

来时的画面像烙印般挥之不去,她望着折返的上邶大军,厉声吩咐:

“一个不留!”

声音不大,回响却震碎天际:

“是!”

这笔账,必须讨回来。

墨云军像杀红了眼般,疯狂追杀,停不下来,一直杀到了临城。

临城,本该是墨云城池,却让上邶和毗丘占据。一般来说,占地收俘虏,不杀俘虏。

但是上邶和毗丘,国小,人的心眼也小,生性好杀,城里百姓被他们屠了干净。留下的少数几个,也在和韩瑜对峙时,死于非命。如今,是真的一个不剩,连尸体都不知被扔去哪里。

上官鸿鹰晕了,李忠死了,敌营中又出来一张新面孔。很年轻,相貌很温和,甚至还朝鹿笙施礼:

“在下寂如玉。”

是上邶和毗丘的总军师,也是此次战争的挑起者。拥有极强的洞察力和极深的城府,只略扫一眼,便在心中对双方形势有了判断,并且迅速做出应对决策。

鹿笙不回答,他也不觉尴尬,仍然淡定地说:

“能打到这里,姑娘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令人钦佩。不过,我上邶也多得是英雄好汉。继续打下去,谁也讨不了好。除了徒增杀戮,似乎已经没有别的意义。此战我们双方都伤亡惨重,在下于心不忍,想与姑娘议和,不知意下如何?”

表情管理到位,滴水不漏。但凡胆子小一点,都得被他唬住议和。

然而她是鹿笙,你演,她比你还会演:

“你看着就像个心地善良宅心仁厚的好人,看在你的面子上,清兵退出临城,我可以考虑你的提议。”

寂如玉笑如春风,和煦温暖,低声说:

“姑娘这就不讲理了,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哪有吐出去的道理?”临城是他最后的底线,不然,这般大动干戈,死伤无数,什么都没捞着,他就彻底败了。

就知道没得谈,鹿笙手执长剑,指着寂如玉的眉心:

“道理,只在剑锋之上。”

她低头一笑,如夏花盛开,明艳逼人。拇指刮过嘴唇,抹掉唇上鲜血,残留一抹红,一字一句:

“我墨云的领土,一寸都不能少。”

作者有话说:

下章应该是这个故事最甜也是最后一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