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习习, 夜凉如水。

战事的消息传来,人心惶惶。几日时光, 街上变化翻天覆地。繁华落尽, 徒留萧索。

韩瑜如同往常一样送鹿笙回公主府,走到门口,他没跟进去, 默默停在门槛前。

“什么时候走?”鹿笙虽没回头,余光却注意他的动静。

战争残酷, 这个话题无疑是沉重的,谁也没刻意提起, 谁都放心不下。

公主府是鹿笙十五岁那年亲自挑的, 不似周边官邸富贵气派,宅院不大, 门口摆着两座麒麟。屋檐下的灯笼是此次回京, 和韩瑜上街一同选的兔子花样。烛光从里面绽放,柔和了这不安的夜。

韩瑜借着火光, 悄然窥探隐隐绰绰的侧脸, 语气轻松地答:

“明天一早。”

“我贪睡,起不了早,就不送你了。”

“好。”

“韩瑜。”

“嗯。”

鹿笙觉得好笑,于是真的笑了。怎么说呢, 韩瑜的性格不是特别出彩, 人长得不错, 可是跟她和墨夜阑比差了点意思。全身最大的闪光点,是一身正气, 大义凛然。

挺简简单单一个人, 但是很戳她。

“见到你之前, 我对你,只是了解。”

即便是这样的相遇,也不是一开始就动心。

她蓦然回首,明净如水的眼含着柔软的笑:

“见到你之后,才变成了喜欢。”

不多不少,他刚好,是她喜欢的样子。

韩瑜哪里听得这样的话,心脏皱缩,面颊紧绷,忍着亲近的冲动,强迫自己钉在原地。深吸几口气,勉强挤出一抹笑:

“那真是巧了,我本来也不知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你一出现,就是了。”

鹿笙歪头微微一笑,这场分别没有太多伤感,起码他们表现都很平静。

他没让她等,她亦没说等他。

在夜色中相遇,在夜幕中离别。

所有的一切恍若昨日,等到朝阳升起,新的一天来临,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空间分给私事。

朝堂上,赵丞相自认为扳回一局,赢了新帝,底气十足,走路带风。第一个上前启奏:

“皇上,战事突发,支援刻不容缓。臣请皇上即刻派户部和兵部的人补给后勤,免去边关将士后顾之忧。”

户部塞满了他的门生,兵部总督是他女婿,无论派谁,他都没意见。

墨鹿铭淡淡看他一会,赵丞相在下方仰着脖子,笑着和他对视。臣子在天子面前这般姿态,是大不敬,但这又如何?皇上能奈他何?

新帝和长公主皆被流言蜚语困住,若再生出事端,名声别想要了。

对峙半晌,墨鹿铭捏紧拳头,似是妥协,皮笑肉不笑地道:

“丞相所言甚是,那就依你所言,派两部总督亲自押韵粮草和军械。”

早这样识时务多好,赵丞相略一拱手:

“臣遵旨。”

往日,十成银钱从户部兵部和他手里过一遍,能给边关剩两成。但这次,赵丞相心中有气,十成顶多剩一成。粮草用干草代替,军械会运,却不是白送到边关,而是卖给敌营。对方出价很高,这笔财富到手,届时他便能真正富可敌国。

“仔细着点,别给弄坏了。”

兵部总督卖弄官威,一鞭子抽上脚程慢了些的小兵,转身回来讨好自己岳父大人:

“还是岳父厉害,女婿跟着您,这辈子都不用愁了。”

他能坐到兵部总督的位置,全靠赵丞相一手提拔。

“囤积的粮食暂时别卖,我留着有用。”

赵丞相享受完恭维,没忘记吩咐。这段时间还早,抢购尚未开始。等到前线失守,粮食价格将会暴涨。等到那时候出手,才能赚取更大利润。

这里是他私建的粮仓,位于郊外,占地广阔,存放空间充足。管他米面兵器,来多少放多少。他坐在椅子里,看下人忙活,心里盘算着。

一阵冷风袭来,赵丞相眼皮抖了抖,忽见寒光刺眼,养尊处优惯了,他抬手挡脸,急忙命令:

“来人!掩护我!”

密密麻麻的人围过来,赵丞相这才有了点安全感,迅速去看,发现屋梁上那抹熟悉身影,瞳孔震颤。

前兵部总督,还有三天就要问斩的人,宋惊岚。

这会却像个索命阎王,立于高墙之上,杀意凛然。

他的旁边似乎还有个人,逆光站在不起眼的位置,身形单薄,还没想明白她是谁,便听到轻轻一声:

“杀!”

潜伏暗中的影卫顷刻出击,刀光剑影,血气弥漫。

赵丞相被逼得连连后退,直到守着他的人逐渐死光,四周空****,徒留他一个,这才感到惊恐,磕磕绊绊地说:

“公……公主这是何意?”

她又是如何找到这里的?赵丞相越想越心惊,全身冒汗,后背涌上一阵又一阵凉意,冻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发抖。

“都这份上了,装傻就没意思了。”

鹿笙提剑,指着仓库大门:

“粮草军械是要你运往边关,你怎么运进自个儿兜里了?”

一共十二处粮仓,包括地下室以及里面的军械,是赵丞相多年来收集的所有,比此次朝廷的支援数倍还多。

收获不错,不枉陪他演戏这么久。

“我……误会……噗!”

没时间听你狡辩,有时间也懒得听,不如直接杀了省事。

群龙无首,局势控制住,鹿笙放下剑,朝宋惊岚做个请的手势:

“别说我不给你机会,剩下这个让你来。”

“多谢公主成全。”

宋惊岚眼里满是滔天恨意,宋家满门上百口人,皆因这对翁婿而死。只留下他和一个年幼病弱的弟弟,这笔血债,他要他还!

一百二十人,他砍了整整一百二十刀。人都死透了,倒在血泊里,他像是没看见,像个被抽离魂魄的傀儡杀手,疯狂得让那些搬运物资的人瑟瑟发抖,吓得立刻扔下手中东西跪下求饶。

此时,鹿笙还不太明白,人为何能如此疯狂,不顾一切。

但是很快,她便知道了。

东西找到,人也杀了,她带着宋惊岚回去,当众揭穿赵丞相通敌叛国一事,朝堂官员的反应却叫人出乎意料。

“抛开事实不谈,公主此举着实鲁莽。正一品朝廷大臣,未经三堂会审,岂是你想杀就能杀的?”保不准下一个就杀到他们头上,这种事,绝对不能纵容,下不为例!

“赵丞相叛国一事,公主确定是真的,而不是听信小人之言被蒙蔽?”无凭无据,凭你公主一张嘴,恐怕难以服众。要是什么都你说了算,那还要他们这些大臣有何用?

“女子不得干政,公主行事不合规矩,杀气太重,臣以为,应当一并罚之。”这土匪一般的行事做派,必须及时遏制,免得牵连他们。

一连三个质问,把鹿笙问懵了。

墨鹿铭看她气鼓鼓的模样,冲她招招手,示意她上来,坐在自己旁边。且根本不给底下人品头论足的机会,抢先开口:

“长公主所言,皆是事实。证据就不给你们看了,人死不能复生,有想下去陪赵丞相的,朕不拦着。不去的话,就安分些。”

这意思不就是,再敢多言就去死?

过分!

真以为他们不敢怎样?

但望着主坐上的两人,见识了长公主的高超武功,还真没人敢出头。

大殿内沉静一会,角落里的人影慢慢走出来:

“金口玉言,皇上既说赵丞相叛国,那定然不假。只是,兵部和户部的人已死,谁去押送粮草军械?”

鹿笙起身,目光落下:

“自然,本宫亲自去。”

临走前,她解下腰带,向墨鹿铭解释:

“这些,都是我这些年攒下的善缘。上面有门派,你调些人马,带着我的亲笔信,把令牌和信送达对应门派。”

“做什么?”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啊。”

这些人不知道,可她清楚,此次大战,远比预料中艰难。

南北藩王和墨夜阑的兵马调不动,孟将军在东南,韩瑜在西北,远水难救近火。

她只能自己想些法子,反正不强求,愿不愿意随意。

墨鹿铭低下头,抿着唇:

“你……可以不去的。”

“还是去吧,我也深爱这片土地,爱这里的人间烟火。”

并不单为韩瑜,她也想贡献一份力量。

长公主领兵出征,一路低调,但鹿笙却意外遇见了明月楼楼主,楼霓裳。

明艳美人候在路边,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金镶银车。

“楼姐姐?”她的身份已经不是秘密了,大家都很自在。

“妾身在此恭候多时,还好没错过。”

楼霓裳视线从她一身红衣劲装掠过,稍顿片刻,若无其事挪开,让人打开所有箱子。整箱整箱的金银珠宝堆满,光芒耀眼:

“这是妾身一点心意,望公主莫要嫌弃。”

鹿笙挣扎了会,决定实话实说:

“真给啊?我可真收哦。”

美人含笑,也打趣道:“真给。”

鹿笙想了想,再看楼霓裳妆容微湿,似乎天未亮便在此,露水雾气在她脸上化开,晕染了精致的妆。她咧嘴一笑:

“那我真收!此去一别,不知何时能归。姐姐的心意,我先替边关百姓将士谢谢你。”

楼霓裳摇头,她的命都是她给的,这些算得了什么。

目送人走远,直到鹿笙身影消失,她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视线逐渐模糊,忽而想起初遇那个雪冬。

全家被白眼狼夫君毒死,她吊着最后一口气,被面目可憎的男人捏住喉颈。厉声叫嚣娶她有多委屈,他失去了自尊,失去姓名。表面上是明月楼楼主,风光无限,其实呢,回到家就被岳父岳母像狗一样使唤,背地里连下人都看不起他这个上门女婿,他受够了。

她心中满是凄凉,悔恨不已,将死之际,听到一道俏皮的声音:

“得了便宜还卖乖,不知好歹。”

“如此美人,你也下得去手,我都心疼死了。”

“美人你别怕,看我打死他。”

这样一个人,可遇不可求。

楼霓裳缓缓委身,双手搭在身侧,即便那人听不见,亦说:

“妾身恭送公子。”

……

韩瑜赶到边关时,战事已进入白热化阶段。老将军身上负伤,边防线岌岌可危,他来得还算及时,当即顶上去。与他对战之人,毫无意外,正是号称上邶常胜将军上官鸿鹰。

双方将领对峙,上官鸿鹰嚣张得很,冲韩瑜比个倒拇指,挑衅地骂:

“又来一个逞英雄的草包!听说你们墨云长公主姿色不错,等我打到京都,定要掳她当我小妾给我暖床!哈哈哈!”

对垒阶段,将领的话亦有刺激双方将士,鼓舞士气大作用。话音一落,后面乌泱泱一群人,笑声接连起伏,震耳欲聋。

低俗卑劣的激将法,韩瑜不置一词,没理他们,回首看着自己身后的一兵一卒,忽地一声轻笑:

“看到没,我泱泱墨云,一笔一画都是脊梁,不需要逞英雄。”

他面上风轻云淡,看到颓废多日的士气受到鼓舞,露出个慈祥和蔼的笑,转头面向上官鸿鹰时,笑容瞬间消失。与此同时,手里长剑,袖中暗箭,一同砸过去。

如此出招,多少带了点私人恩怨。

可能……不止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