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姑娘在某些事上神经够粗,他要再矜持,什么时候能成事?

他动了动胳膊,直到那抹身影完全脱离视野,才回来继续喂马。盯着火耳看了会,他轻捶它一拳:

“多吃点,明天还要辛苦你。”

然第二天,火耳并不用一拖二,小厮体贴地牵了匹骏马给他。

韩瑜表情一言难尽,幽幽开口:

“我谢谢你。”

鹿笙翻身上马,摸摸火耳脑袋。小厮转到她这边,递来一个精美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是熟悉的药,她平静从容的神色不淡定了,不确定问:

“给我的?”

“是,庄主特意吩咐给你。”

水云寒没来送行,他一贯如此。鹿笙抬眸看向这座宽阔而寂寥清冷的山庄,时辰还早,庄子后山白色雾气缭绕,林间树丛颜色深邃,薄薄潮湿寒意隐隐绰绰。她收下盒子,清透嗓音弥散风中:

“谢啦,我一定找只最好看最可爱的乌龙给你。”

晨光破晓,不知不觉从地平线升起。她笑着和韩瑜对视一眼,各自架马踏着第一缕光渐行渐远。

回程比预料顺利,没遇到拦路的。走了两刻钟,迎面遇上一群官兵打扮的人士。看到鹿笙,纷纷勒马停下,一双双眼争相打量她,为首的那个掏出一张画像,对着看了一眼便立刻欣喜下马,后面全体跟着他抱拳行礼:

“见过公主,属下等特奉太子之命,前来迎接公主回京。”

明日才是登基大典,墨鹿铭这会还是储君,但所有人都默认他是天子,最有话语权的那个。他昨日就下令禁卫军出城寻找鹿笙一行人,他们沿路找到明月楼那边,只发现大胡子几人,转而又朝水停山庄去,没想着能在半路遇上。

鹿笙六岁离宫,八岁开始漫长习武之路,十年里寥寥几次回宫都无人知,只匆匆见了皇帝一面露个脸。但她从没忘记自己身份,她是江湖客,是为韩瑜而来的任务者,亦是这墨云九公主。

修长雪颈微微颔首,窈窕身姿笔直挺立,她略一抬手:

“免礼。”

气场瞬间改变,她自己浑然不觉,偏头冲韩瑜笑着挑眉。这一挑,像是手指拨弄琴弦,他一颗心绷了一路。

回到京都,直接进了皇宫。皇上卧病龙榻,朝政之前一直由墨夜阑和赵丞相共同打理。墨鹿铭奉旨成为太子,却也没有着急揽权,随那俩去掐。

那晚墨夜阑半路拦截,四个异域舞娘就这么莫名消失,赵丞相迟迟等不到人,亦等不来墨夜阑交代。提心吊胆两日,最后决定破釜沉舟,先发制人。状告墨夜阑以权谋私,抓走他家远亲,这会几名女子下落不明,要他交人。墨夜阑冷冷说自己手里只有敌国细作,没谁家亲戚。赵丞相找他要人,莫不是和卖国通敌了?

本就心虚,赵丞相嘴上逞强指责墨夜阑偷梁换柱,却一边自顾自找台阶下,拍着胸脯保证绝无此事,他问心无愧。这其中也许是有误会,派了家丁去寻那几个远方侄女。才一天时间,还真叫他找回了四个“侄女”,这事就这么揭过去。

墨鹿铭换上了太子宫服,头束黄金发冠,双手负于背后,沉静目光打量气色都很一般的两人。客气看向韩瑜:

“此次回京,韩将军功不可没,本宫已下令赏赐。将军一路辛苦,不妨先回去休息。”

换身衣服,换个称呼,像换了个人一样。天家威严,是融在骨子里的。但愿这十六岁少年,能压得住群狼环伺,坐稳江山。

韩瑜看鹿笙一眼,正巧撞上她瞟向他的视线,还没看清人什么表情,一道身影横在眼前。嘴角微微一抽,他现在总算明白殿下为何总暗戳戳跟他过不去。

“你对他做什么了?”把韩瑜轰走,墨鹿铭不解地问。才两天,韩瑜看他姐的眼神就充满了禽-兽的野心。

骑马赶路半天,鹿笙也累,矫健身影转了两圈倒在明黄软塌里,双手枕在脑后,余光轻斜笑道:

“你该问他对我做什么了?”是他亲了她呢!

墨鹿铭脸一沉:“他不是你的对手,我说的话你有没有听进去?别对男人太好了,你不把他当回事,他才会把你当回事。”

在他看来,韩瑜要真能对她做什么,肯定是她暗许的,说不定偷偷故意给人机会。韩瑜那登徒子居然不避嫌,亏他以为韩瑜是个正人君子,原来也是个下作小人!竟然如此不懂事!

细柔软塌,铺着上好的丝质薄被,舒服得令人昏昏欲睡。鹿笙喟叹一声,翻了个身,敷衍:

“听了听了,我听着呢。”

半阖的眼悄咪咪打开一条细缝,她看着墨鹿铭走到软塌边上,气鼓鼓坐在木几一旁,有些好奇:

“看不出来,你个小孩还挺厉害,怎么做到三天搞定这么多事的?”

墨鹿铭瞧着她那没个正型的样子,无奈又宠溺。

他不是京都里娇生惯养的皇子,边关生活贫穷险恶,当初作为一个弃子被扔到贫瘠之地,接踵而来的是各种欺凌与陷害。他曾几次命悬一线,随行官和其他人,毒死,溺死,被打死的不尽其数。在鹿笙来看他,为他求得一道庇佑的圣旨之前,每一日都像是在鬼门关前徘徊,随时可能一脚进去。

之后眼看周围人对他态度转变,见识了人性的残酷,在那种环境里长大,他能多单纯?都是装的罢了。

他惯会演戏,一脚踏进宫门,忍着陌生不适同父皇演一场久别重逢,父慈子孝的戏码给外人看。待门一关,直白说如今皇位就是箭靶子,父皇是愿意立即传位给他,让他当这个众矢之的,安心养病,还是要等敌人攻破城门,杀进金銮殿。

人越老越怕死,毫无意外,答案是前者。

墨夜阑觉得他懦弱,不能担当大任,他便强势孤勇给他看。要他当贴身护卫,要他一半虎符。

继承大统前,不削藩王,稳军心重将士稳局势。娶东部执掌四分之一墨云军权的孟将军之女为太子妃,纳南北两藩王侄女为侧妃。

这些人若还想打,可以。不过,这会儿就得全部一起打起来。不怕死的,尽管来。他本就一无所有,还能怕谁不成?

他不怕,那些家底丰厚的人怕了。

思前想后,反正他已到达京都,又向下示好安抚,话里话外都表达了只要大家就此收手,便不计前嫌,还愿意娶妻纳妾扶持权贵世家。什么都不用干就能高枕无忧不比打架流血舒服?还有什么不满意?不满意又能如何?

墨夜阑也没想到他做事如此雷厉风行,显然是抵京前就想好了这一切。

有勇有谋的储君,临分别前还亲切喊他一声王兄,里子面子给足。最关键的是,他的子孙后代都捏在他们姐弟手里,他能怎么办?

鹿笙慢慢睁开眼,望着浮华的天花板,心底有些不是滋味:

“你一下就要娶三个不认识的女人,你在我眼里,还是个孩子呢。”

墨鹿铭眉毛都没动一下,身体往后靠,全身放松:

“我不小了,后宫佳丽三千,这才哪到哪。”

回京前,他就想过所有的事,方方面面,这算什么。

气氛似乎有些低沉,墨鹿铭缓缓抬眼,看软塌上清瘦单薄的人,轻声唤她:

“鹿笙。”

除了年幼不懂事,他成长过后,从未再唤过她姐姐。她说他是个孩子,她在他眼中,何尝不是小孩,像个小妹妹一样,该让人宠着护着。

鹿笙皱皱鼻尖,不太满意,但这会没反他,鼻音哼了哼,算是应下。

墨鹿铭低头笑了笑,语气轻慢又随意:

“你永远是我最重要的人,往后余生,至死不变。”

无论什么人什么事,都越不过你。

这话里满满都是感情,鹿笙轻轻吸了吸鼻子,来找韩瑜前,鹿铭是她最亲的亲人。他们都明白,回京之后,彼此都有各自的路要走。也许从此以后,就这么分开了。

歇了会,鹿笙去换了衣裳,照例看望皇帝,在宫里一直待到傍晚。

京都的天气闷热干燥,落日西坠,暮色四合。

宫门缓缓打开,一袭红色华贵宫装女子独自走出来。曼曼窈窕身姿轻盈缓慢,坠感沉甸甸的裙摆逶迤拖地,纤瘦腰身束于青翠玉质盘扣,双手规规矩矩搁在腰前,白皙剔透的小手随着衣袖若隐若现。再往上,修长雪颈比天上月更皎洁优雅。低垂青丝装饰简单,几缕细碎鎏金,两颗饱满珍珠点缀发间。精致面容略施薄妆,明艳不可方物。

漫不经心地从他身边经过,都没发现他。

韩瑜差点原地裂开,手伸出去,拍拍她也不是,收回来也不是。

这姑娘有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打扮得美若天仙,却是一脸不开心,整个人都在走神,眉间难得藏了一缕愁绪和伤感。

最后还是鹿笙慢慢回神,察觉身边有人跟着,停下去看。见是韩瑜,脸上不自觉露出笑,微微仰起的眼,似有星星坠落其中,驱散了周围的阴霾黑暗,闪亮如浩瀚星辰。

“韩瑜,你怎么在这?”

从下午等到现在的韩瑜:“……路过。”

“真巧!”

她刹那间眉眼弯弯,霍然鲜活起来,问他:

“你要去哪?做什么?”

韩瑜不回她,反问:

“你怎么出来了?不住宫里?”

鹿笙这会没那么多心思,他问她便摇摇头:

“要不要一起逛逛?”

等了一下午并且被控诉不矜持的韩瑜抿唇不说话,沉默一会,才矜持又含蓄点头。

鹿笙心情好了点,低头咧嘴一笑,就见一串红红的糖葫芦递过来。疑惑看向韩瑜,他却偏过头。

街上繁华,灯火通明,他厚厚的耳垂比这糖葫芦还红。

鹿笙不去接糖葫芦,绵软掌心直接搭在他虎口,指尖轻轻一捏:

“路过?”

她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留情面,韩瑜抹了把脸,见鬼的矜持,一个糖葫芦都送不出去,矜持有什么用。他将她带到人少的角落,语气认真:

“不是路过,没有巧合,我特意在这等。也不知你会不会出宫,但想你出来第一个见到的是我,就来了。糖葫芦喜欢吗?不喜欢我去买别的。”今日得了丰厚赏赐,这街上的所有东西,他都买得起。

鹿笙傻眼了,手突然被韩瑜反握,又听他特别真情实感的补充一句:

“你要什么,我都送你,包括我。”

作者有话说: